第11章
11.
少年不知愁,是水都东流。雷师傅的故事引起的小小波澜,在我们的生活里打了个漩涡,逐渐回复到平静。粮站的日子,像秋天的北溪河水缓缓向东流着,带走岸边的落叶和少年人虚空的梦,一年很快进入了尾声,我们感知不到时间,时间也忽略了我们。
李军回了一趟县城,不知从哪儿谋来一套电大教材,说是从此要努力发奋,把在粮站丢失的时间补回来,还用白纸黑字写了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座右铭贴在墙上,发誓至少用这套教材换回一张大专文凭。
我和夫子大为惊讶,不知这次回家触动了他哪根神经,想必是被当老师的父母大人谆谆教诲了一番,或是闻听到了什么内部招工招干的消息,想捞个文凭上调城里。我们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两天,见他夜夜挑灯苦读,白天却撅着屁股呼呼睡大觉,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狗屁学习法?白天不努力,夜半徒伤神,浪费粮站的电费不说,还干扰了我和夫子的睡眠。睡眠可不是小事情,就像面临退休的邱站长感叹自己老了时的口头禅“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睡眠可是健康和精神哪!不行,李军这小子杀人于无形,得让他出出血,影响一次睡眠,得请吃一顿宵夜,这回不能轻易让他溜了。
没问题!心怀爱情和理想的李军,这回答应得异常爽快。
吃是消解无聊的好法子,几条鱼,几两酒,我和夫子便兴奋得整晚睡不着了,干脆每人租上一本金庸或古龙的小说,做李军的陪读。这阵子我们学会了喝酒,先是五毛一瓶的香槟,汽水味的香槟也能把我们灌个半醉;然后是一块一瓶的啤酒,两瓶下肚,一泡尿就解决了;我们觉得不过瘾,便学着成年人尝试起白酒。当时的北溪街头商店里,贴标签的瓶装酒少得可怜,最好的要数一块五一瓶的BJ二锅头。我们管它叫“二道贩子喝的酒”,喝过一次就不喝了,觉得它还不如当地散装的荞酒好喝。
写到此处,我好像又闻到了北溪荞酒浓酽绵长的清香,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其实,许多好东西尚在深巷时,才是真正的好,出了巷子就变味了。今年五一那天,我逛街逛到家对面的农贸市场里,看到一家店面的门头挂有“北溪粮酒”的大招牌,饶有兴致地走进去,发现货架上摆放有十多个品种的粮酒,什么高粱酒、糯米酒、黑米酒、荞麦酒等,光荞酒就有三个品种:五年陈酿、开坛香和北溪窖。品牌也做的好,瓶子是陶质的,瓶口系有红绸带,包装极有文化味。在店老板一口北溪腔的推介下,我买了两瓶五年陈酿回家,想回味一番当年“喝多不上头,醉了还能走”的意境。一喝却大呼上当,这是北溪荞酒吗?当年揭开盖子就能醉翻我们的真味哪去了?上口不上头的绵软劲哪去了?可惜了如此美观精致的小酒瓶,肚内的货色还不如雷师傅那个粗糙的小酒缸。
雷师傅泡菜坛子似的小酒缸,摆放在远离烤炉的一块青石板上,缸口盖有一片大荷叶。酒遇热是会发酵变味的,雷师傅这方面相当细心,尽管每天一坛酒,不够他半天卖的。
我好奇心重,自从听了他的故事,便处处留意他的举动。我觉得这片荷叶纯粹是个装饰,缸口封了一层塑料纸,又盖有包着棉布的木盖,再蒙片荷叶大可不必,这只能解释为他爱美天性的流露。
可是,他怎么突然卖起酒来了呢?而且现在收摊时间也比往日迟了许多。有天晚上都转钟了,我们上街找吃的,发现他还没收摊,独自端着一杯酒默默地喝着。
和隔壁摊位的胖大嫂聊天时,我才得知雷师傅变化的缘由。她二姐的精神病突然加重了,不时打扮得花枝招展,背着一包衣服出走,说是要去找大姐。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也每况愈下,哪里照顾得过来,只好托人把她送进了县城的精神病院。精神病院在县城独一家,找个床位还要送礼金,别说用药和护理费了,这可是一大笔开支。
我听后心里极不是滋味,觉得噩运像一根冰冷沉重的大铁链,从精神到肉体牢牢拴住了雷师傅,这辈子他还脱得开身吗?
我们几个给不了雷师傅别的帮助,往他的摊位多跑几趟,多吃几条鱼,多喝几两酒,还是能做到的。这阵子,我们每天三四趟,把十字街口都跑起了槽,搞得摊贩们一看到我们,老远就开始打招呼。几个大小伙整天就念着吃,着实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跑着跑着,夫子忽然有了新的发现:烤鱼摊上,还有个人比我们跑得更勤。
此人五十岁上下,体态微胖、细皮嫩肉,穿着讲究的毛料中山装,一脸的官相。我们每次去,他都坐在一张小桌前,慢条斯理地吃喝。桌上条理分明地摆着四只碟子:一碟翘嘴白、一碟红黄尾、一碟刁子鱼、一碟豆瓣酱,还有二两装的一小瓶酒,不时撮着瓶嘴来上一口。酒是雷师傅的荞酒,酒瓶估计是自带的,瓶子上滋补人参酒的标签,我从没见过。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们发现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吃。他和雷师傅很熟,口才也很好,除了嘴上吃,和雷师傅聊起的话题也多半是吃,口若悬河,满肚子的“吃经”。有一回听他们说起县城一家蛇餐馆,此人禁不住眉飞色舞,用筷子敲打着桌沿,连喊了三个“不错”:不错……不错……不错!尤其是那道椒盐干煸蛇条,下起酒来,真他娘的绝了……
他们说的那家餐馆我知道,在县政府对面,老板是广东顺德人。一到傍晚,餐馆就成了露天大排挡,桌椅大行其道,把行人都挤到街中间去。在别处气势如虎的城管,到了这里一个个绕道而行,不出一声。吆五喝六的光顾者们,多是些不用自己掏腰包的人。
看样子,此君也属于该类。
一天,这人意外地不在,我们装着很随意地向雷师傅打听起他。
雷师傅说:哎呀你们也真是,来这么久了,连他都还不认识!北溪的一把手、镇委韩书记啊!他今天一早上县里开会去了。
韩书记?我们三个对望了一眼,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雷师傅莫名其妙。
我们不认识韩书记,不等于没听说过他。粮站的邱站长就好把他挂在嘴边,别人一提起有什么难办的事,他随口就接过来:我帮你找找韩书记看。你这点事,我和韩书记说一声,马上就解决了。就像他是韩书记的亲舅子。
想不到这位韩书记,还是个对吃喝蛮有一套的人。家住政府的夫子见多识广,很肯定地说:如此吃喝有度的人,在官场中一定大有作为。我和李军也深表同意。
而经历过惨淡人生,正在为家人的温饱苦苦挣扎的雷师傅,更难料到,这位韩书记,会是他今生命里的贵人。
[枪手笔记七]
酒窝机关枪似的一通呛骂,把农用车司机呛得面红耳赤,只有瞪眼的份。
我觉得酒窝过分了,示意小庞上前把她拉过来。行车嘛,谁快谁在前,谁方便谁倒,这是常规。虽然这司机开车少根筋,把车靠得太近,没留下回旋的余地,但此刻他前有酒窝咄咄相逼,后面喇叭阵阵相催,让他将载得小山似的车体往堤边避让,那不是要人家车毁人亡吗?
还是我们退一步吧。
可是酒窝不肯:凭什么?我可是规范行车,一没越线、二没超载、三没超速,走遍天下都有理。不让!
我说:有理也不是绝对的,法**除了法律条文还有陪审团呢!民间除了公正还有善心呢!再说了,有理也不一定能走遍天下,就像你车技这么好,不一定能开上四个零一样。
我这番话实际上偷换了概念,在劝她的同时,也夸一夸她,别有用心。
出够了气的酒窝果然没听出来,听我夸她车技好,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回过头,对呆鹅一般的司机挥了挥拳头:哼,今天算你走运,下次别让我再遇见你!
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人有三分傲,背景头一号。酒窝这种性格,与她在政府的工作背景不无关系。
我笑问小庞:她这种张牙舞爪的性格,在你们政府部门应该属极个别现象吧!
小庞说:极个别?从南江到县里,厉害角色多了去了。她这种“冲天炮”还是好对付的,像他姐那样的“钻地鼠”,会把人折磨死……
砰!砰!
我和小庞正边说边朝本田走去,身后忽传来两声剧烈地敲击声。回头一看,见刘队长和两个交警站在农用车前,他们不知啥时候过来了。一交警用铁棍敲打着铁门:
还不下车?让我再说一遍,就不是敲车门了,这面挡风玻璃抗不住一铁棍吧?
刚缓过劲来的司机,眼里布满血丝,打量着从天而降的三位警察,又低头瞅瞅那根铁棍,慌忙从车里滚出来,随即掏出一包红塔山,陪着笑脸逐一敬上。刘队长铁着脸背着手看也不看,另两位交警看了看烟的牌子,也铁着脸背起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刚被我抬举上车准备倒车的酒窝,一见刘队长,马上又来劲了:喂,刘队,不是我批评你们交警啊!你看这,超载、占道、堵得后面的车上不了前,还逼得规范行车的本小姐为他倒车,这种行为,咋就没人管呢?这可是你们的地盘啊!
刘队长将背着的手抱到胸前,说:我说怎么老远就看见一字长蛇阵动不了,原来是徐小姐惹的祸啊!
你们工作不到位,还污蔑我,看我不向上告你们。今天这个车,我也不倒了,我要看你们是如何为人民服务,保证大路畅通的!酒窝也抱起膀子,对刘队长冷笑道。
这还不好办!刘队长一扬手,打落司机又一次递上来的烟,对司机命令道:限你一刻钟时间,把车上的树卸下来,超过一分钟罚款十块。
这……我……司机一听慌了神,用手比划着车的高度,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工地,嘴里呜呜的,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小庞看得难受,帮他道:你是说车上的树木是工地于老板的,对吧?
嗯嗯嗯……司机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油汗,忙不迭地点头,又用手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小庞继续翻译:是给于老板的筷子厂送过去的?
司机笑了,伸出大拇指使劲点头。
刘队长说:少废话,谁不知道你是给于胖子送去做筷子的,又是修桥又是做筷子,河边的树都被他砍光了,钱都让他一人赚了,还逼得人往死路上奔,我看这回,他是吃不了兜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