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者眼中的世界
想象在百老汇剧场里坐满了来观看《狮子王》(The Lion King)的观众。观众席灯光暗下来,鼓点开始敲响,柔和的红色光束均匀地笼罩着整个舞台,恰似一次琥珀色的日出。演员们穿着真人大小动物扮相的服装,一个人演一头狮子,四个人演一头大象,三个人在舞台的正中央介绍这部剧的主角辛巴。数十只动物在舞台上毫不费力地自由穿梭,然后狮子王终于亮相。这种同步编排的开幕式游行创造了一种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的惊人舞台效果。
Cut!再来一次。
观众席灯光熄灭,鼓点响起,但这回不像上一次那样有琥珀色的灯光整体洒下,只有左边的聚光灯亮起。这是一种非常明亮的白光,任何进入这片光域的东西都显得清晰而生动。其他都照旧,相同的道具,同样的歌曲,同样的同步编排,但和刚才相比,感觉会大不一样。观众看到长颈鹿漫步在聚光灯下,然后消失在舞台中央。一只大象的后半身在聚光灯下清晰可见,但前半身湮没在光域之外的昏暗里。
观众知道演出是在整个舞台上进行的,但是聚光灯区域和区域之外的强烈灯光对比使得人们很难注意到全部的表演。如果你观看的恰是聚光灯版本的演出,那么你的关注点极有可能就围绕在聚光灯照亮的部分,这意味着你很容易忽视在舞台中央发生的关键情节,同时也意味着那些在聚光灯之下的部分,你会看得格外清楚:衣饰上的精美图案、一滴汗珠从女演员的左边额头滴落下来、在观众的掌声里她嘴角有轻轻上扬的弧度。你也可以把注意力转向舞台中央,只是在那昏暗的光线里要看清楚表演内容非常困难,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太累而无法看下去了。
试想一下观看了聚光灯版本的观众会如何理解《狮子王》这部剧,他们可能会对剧情有一般意义上的理解,但其概述会显得偏颇,因为他们所关注和理解的剧情与观看第一个版本的观众眼中的剧情是大有区别的。如果说第一个版本的观众看得更加全面,那么第二个版本的观众对于聚光灯区域下的理解一定更为深入,同时也漏掉了发生在聚光灯外的剧情。
与此同理,尴尬者也是以聚光灯的视角去理解他们面前的偌大世界。他们的注意力聚焦在那些灯光打得最亮的地方,从而使得他们所见狭窄,但理解更为深刻。这与来自伦敦国王学院的研究者弗朗西斯·黑普(Francesca Happe)以及来自伦敦大学学院的研究者尤塔·弗里斯(Uta Frith)所提出的“局部化处理”风格非常相似,它是指人们倾向于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些树木而不是整片森林上。一旦人们形成了局部化处理风格,他们就倾向于进行碎片化和片面性的社会叙事。黑普、弗里斯与其他研究者发现,与不尴尬的个体相比,尴尬者更容易进行细节导向的信息处理,这意味着他们常常很难看到更广阔的画面。
尴尬者的聚光灯视角常常会让他们难以关注到别人很自然会关注到的部分。比方说,通常来讲,导演会将关键性的情节安排在舞台的中央,或者在舞台上再搭建中央舞台。导演还会将上场位置安置在舞台的左侧,因为人们的阅读习惯就是从左至右的,从而对左边开始、右边结束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期待。绝大多数的人也是很自然就知道在演出开始的时候,首先将目光聚焦在舞台中央或左边,然而尴尬者却并不是这样,他们可能会看向其他地方,因为他们注意的聚光灯可能落在舞台的任何其他地方。
当绝大多数观众正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舞台中央刚刚出现的主角辛巴身上时,尴尬者则盯着舞台左边的长颈鹿,惊叹于这套服装的惊人制作,或者陶醉在对乐池中那忘情投入的大提琴演奏者的观察中去了。虽然尴尬者遗漏了很多落于他们关注点之外的重要社交信息,但他们目之所及的部分却同样辉煌耀眼,这让他们有机会以深度细致的视角去品味其他人无暇关注的东西。于是他们可以看到的这部分世界就会显得格外清晰通透,他们对舞台左边的所有东西都非常在行。对于自己所感兴趣事情那种清晰、专注的观察让他们对于这一部分的世界有了独特的见解。
尴尬者异乎寻常的视角有时候会非常有趣,充满了创造性。有证据显示,他们常常很容易觉得社交结果是神奇的而不是可提前预见的,因为他们不是被社交信息立即吸引,而总是在社交活动的中游才接上茬。所以有时候人们会觉得尴尬者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对某些社交情境来龙去脉的觉知在别人那里早就洞若观火,对他们来说却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善于社交的人对于社交情境有一种天然的直觉,尴尬者却必须经过刻意努力才能理解别人的意图,然后琢磨出合适的社交回应。在我读研究生期间,我的一个辅导对象在这种直觉与刻意、费力理解之间的区别上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化学工程专业博士在读研究生,也是个社交尴尬者。他告诉我,他在一段浪漫关系中采用了不恰当的处理方式,紧接着我问了一个极其天真同时也极其糟糕的问题:“为什么你会在社会期望方面有失误?”他马上反问我,“为什么你会在有机化学方面有失误?”这一反驳倒是既精辟又公平。
在我12岁那年,得益于我一个姑姑的观察,我“洒牛奶事故”的发生率大大下降了——她注意到我竟然从不看牛奶杯:妈妈和所有其他人的目光全都盯在杯子上,就仿佛要使用意志力阻止杯子翻倒一样,而我的注意力则从中心偏移到了握在手中的牛奶盒上。
我所有的想法就是尽快把牛奶从盒子里倒进杯子里,越快越好,却并不理解盒子和杯子之间的关系,因为我是如此专注于牛奶盒以及最终的结果而没有去关注过程。就像当我聚精会神地吃晚饭或打棒球时,我常常想不起来晚餐是一个社交时段,也常常意识不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打棒球的意义其实是享受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儿的时间。
在后文中,我们将从行为遗传学和脑成像研究中发现,尴尬者狭窄的注意范围是气质性的,有着其认知神经基础,它和体重、奔跑速度一样是可遗传的。对尴尬者来说,取舍关系是这样的:他们聚光灯式的注意模式使得他们很难像其他人一样符合社交预期,但是对于进入注意范围的东西,他们却有很精细的洞见。尴尬者很容易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专心致志,并对这些领域中井然有序的一切感到无比欣慰,这是尴尬者的巨大优势。
尴尬者的解决方案是学会调整聚光灯的光圈,重新聚焦于此前落在自然设定点之外的那些区域。解决高效社交之谜,找到渴望已久的归属感,不仅需要他们悉心的努力,更需要有将关注重点转向社交领域的自主意愿。让人欣慰的是,当他们用那份执着来分析社交互动的组成要素,并将这些要素有条不紊地进行整合,从而形成对于社交生活的结构化把握与认识时,他们会取得显著的社交进步,虽然做到这些并不容易。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你所听到的社交尴尬故事有时候会逗人发笑,有时则令人心碎,无论如何,它们都是令人振奋的故事,其间蕴藏着帮你拥抱怪癖并激发巨大潜能的深刻洞见与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