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7:东归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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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们有麻烦了

转过一道弯,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峭壁,就像一座高大的屏风,矗立在队伍的前方,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玄奘勒住马匹往两边观望,四面俱是高耸的峭壁,始终看不到尽头,头顶上有一群乌鸦在“哇——哇——”乱叫。

不安的感觉逐渐增大,骤然变成了惊惧!

“法师,你怎么了?”商队首领走到他的身边,奇怪地问道,“前面那座山崖虽险,却有缝隙,马队是可以通过的。你怎么不走了呢?”

玄奘没有回答,他仔细打量着前方的山崖,又看了看四周的山岭,喃喃自语道:“我们可能要有麻烦了……”

他的语调平静肃然,商队首领和苏毗那等人都不禁微感惊异。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

然而未容他们细想,就听两旁的大山中发出一声呐喊,声音之大竟盖过了深涧的水声。

紧接着,数十支响箭破空而出,顷刻间射中了一些人畜,庞大的队伍立刻变得混乱起来,霎时间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玄奘紧紧勒住马,冲着山上高声喊话:“我是大唐僧人!有话好说,不要放箭!”

然而此刻山上充满了不正常的旋风,他的声音一经发出,立即被狂风卷走,更不要说还有人的呐喊和马的嘶鸣了,根本就不可能传到山头上那些盗贼的耳朵里。

玄奘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突厥人打仗有个特点,就是先把随身的箭囊射空,然后再持兵刃冲锋。眼看空中的飞箭越来越密集,而他的队伍却无处躲藏,变成了活靶子!

慌乱中,每个人都在拼命奔跑,想要在强盗们冲过来之前赶紧逃出这条细长的谷地。这又造成了人马的相互践踏,一时间,尖叫声和哭号声四处可闻。

玄奘满头大汗地整饬他的队伍。突厥人的弓箭杀伤力有限,而队伍自身的绝望与混乱却有可能造成更大的灾难。

然而这毕竟不同于他西行时那支单纯的手力队伍,而是由数十个国家的使节团拼凑而成的,也就比乌合之众略强一些。每支队伍都只想保住自己的人员和物资,这使得场面更加混乱不堪,就连驮经的乌萨都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在这片混乱中,玄奘胯下的青马也受了箭伤,高声嘶鸣起来,险些将他掀了下去!好在聪慧的银踪一直跟随在主人身旁,玄奘立即下了青马,换乘到银踪的背上。

山上山下的呼喊声更大了,人们终于看到了拦路者——犹如无中生有般,山林间多出了大量人马,足有三千人!他们手持弓箭、马刀,呼啸着冲下山道,将长长的东归队伍分隔开来!

玄奘双腿夹紧马肚,带动着银踪冲上前去。

他要靠近一些,同对方的首领相见。只要双方能说上话,事情就有了解决的可能。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乌萨却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低头便朝山涧逃去!

原来,有一支箭不偏不倚,竟然擦破了乌萨的鼻尖!这是大象全身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难怪它要受惊了。

玄奘心中大急,回头喊了声:“乌萨回来!”可是那头大象已经疯狂,哪里听得到他的喊声?

强盗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头巨大的青象——灰褐色的粗糙肌肤,巨扇般的耳朵,蟒蛇一样的鼻子,俨然就是一座会移动的小山!

在这寒冷的大葱岭地带,如此庞然大物实在是太显眼了。何况它背上的箱包层层叠叠,里面想必是金银珠宝吧?

强盗首领眼睛一亮,挥舞着马刀,死命追了过去!

乌萨见有人追来,且来势汹汹、呼喊连连,心中更加惊慌。它块头虽大,胆子却很小,慌不择路中竟跑到前面的深涧边沿,一个收势不住,直直地跌了下去!

玄奘眼睁睁地看着他辛苦取到的经典随着那青象一起跌落山崖,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跳下马就要往山涧下冲,幸好僧衣的下摆被银踪死死咬住,这才缓了一缓。

附近有人冲他高喊:“法师,你不要命了吗?”

玄奘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是的,他可以不要命,却不能不管这些跟随他走到这里的人。

于是他再次上马,反身朝追过来的强盗迎了过去。

“我是唐僧玄奘!请停下来,你们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商谈!”

这一次,前面的强盗总算听到了他的话,一时间都有些震惊,纷纷勒马。

“你是玄奘?”强盗首领冲了过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是!”玄奘勒住马,双目灼灼地直视着对方。

强盗首领打量着他,目光有些闪烁:“我好像听说,以前的大可汗跟你是朋友?”

玄奘松了口气,这帮家伙果然是突厥人,而且搞不好,还是当年统叶护可汗的嫡系。想来统叶护死后,他们不愿投靠新的主人,又无处可去,便在这商路上沦落为盗。

于是他不再多说什么,从袖中取出当年统叶护可汗赠送给他的青狼玉牌,高高地举了起来。

强盗首领怔了一下,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小心地问道:“法师,可以拿近了让我仔细看看吗?”

玄奘顺手将玉牌抛出,那首领赶紧接住,看着上面熟悉的狼头图腾,一时竟有些动情,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催马上前,双手捧着玉牌,毕恭毕敬地还给了玄奘。

然后,他再次欠身,庄重行礼,文绉绉地说道:“尊敬的法师,我们是沙钵罗可汗的部将。我的父亲曾在统叶护可汗的纛下为将,他说他曾见过您,对您十分敬重。这一次,我们不知道是您从这里经过,多有惊扰,十分抱歉。”

说罢,反身打了个呼哨,带领一众匪徒扬长而去。

这突然逆转的一幕,着实令各国使节团和商队成员们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凶神恶煞怎么说走就走了?

“法师,你那是什么法宝?”看到强盗们走远了,苏毗那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

玄奘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牌,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统叶护可汗早已成为历史,但他还是保留着这块青狼玉牌,想着东归时通过这片地区时或许会有些用处。现在看来,这一步还真是走对了。

那个强盗首领口中的沙钵罗可汗曾经接受过大唐的册封,并且获得了李世民所赐的鼓纛,在这西域大地上着实风光了一阵子。他与实力更加强大的乙毗咄陆可汗欲谷设相互攻伐,欲谷设命石国的吐屯向他进攻,在那场战争中,沙钵罗叶护被俘,后被杀死。

这些强盗既然自称是沙钵罗叶护的残部,如今自然是树倒猢狲散,只能在这商路上做马贼了。

玄奘下了马,轻轻拍了拍银踪的脑袋,径直走到乌萨跌落的悬崖边,向下看了看,回身便从行李中取藤索。

乌左特脸色一变,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法师,你疯了吗?这深涧如何下得去?”

“乌萨与经书都在下面,我必须把它们找回来。”玄奘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沉声道,“你们在上面等我。”

说着话,他已将一卷长长的藤索取出,拴在一块巨石上,然后双手扯住藤索,慢慢朝山下落去。

众人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法师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玄奘只盼乌萨和经书都能平安无事,谁知下到崖底,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

只见山崖下方一片狼藉,乌萨庞大的身躯躺在湍急的潭水中,已经断气。背上的箱包摔得粉碎,里面的贝叶经四下散落,有的挂在树上,有的落在草丛中,有的浸在水里,还有的显然已被大水冲到了下游。

玄奘将自己看到的贝叶经都捡拾起来,重新整理打包。他不需要仔细清点就已经看出,又有十几夹遗失。

他默默走回到大象乌萨的尸身前,轻抚它庞大的身躯,许久,方双手合十,低声诵起了《往生咒》。

熟悉的经文在山谷间飘荡,玄奘的眼中渐渐贮满了泪水。

原本他一直担心乌萨的身体无法承受雪山和高原的酷寒,对此也提前做了些防备。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乌萨没有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却在邻近东土时死于强盗的逼迫,葬身于这无名的深潭。

难道说,这也是磨难?究竟还要经过多少磨难,还要付出多少生命的代价,他才能将真经带回故乡?

傍晚时分,玄奘重新回到崖上,轻声问苏毗那:“有多少人遇难?”

“摩揭陀国死了两人,重伤五人。”苏毗那面色阴沉地说道,“除一个伤者是被强盗的箭射伤外,其他的,都是有人在趁乱伤人,行非法之事!”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瞪着摩格沙伽,目光红红的,像是要杀人。

“你在说谁?”摩格沙伽犹如被火烫了一般,大叫了起来,“你知道我们迦摩缕波国死了多少人吗?八个!比你们的死者和伤者加起来都要多!”

“那是他们自己愚蠢。”苏毗那冷冷地说道。

“分明是你们的人不顾一切地朝我们这边挤,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然后你们的人又朝我们的人动刀子……”

“够了!”玄奘一声断喝,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同行了这么久,又共同经历了雪山天险,本以为大家都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却不承想,危难之时竟然还有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这样的内耗很可怕,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骨缝里有寒气在不停地往外冒,是寒证又要发作了吗?

周围的人都住了口,满怀担忧地看着他。他们注意到,东土法师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乌左特走上前来,小声地将摩腊婆国的伤亡人数报给他。

接着,其他国家的使臣也纷纷查验自己的队伍,记录伤亡人数。

玄奘轻轻闭了一会儿眼睛,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看看天色已晚,今日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前方的峡谷了,便下令就地扎营。

各国队伍架起柴堆,在睹货逻僧人安那怙提的主持下,为死者举行了火葬仪式。玄奘则同几位医师在各国队伍间穿梭往来,为伤者治疗。

天完全黑了下来,高原变得深邃而又神秘,那高耸的崖壁在满天壮观的星斗映衬下,活像一头硕大无朋的怪兽,能够吞噬一切生灵。

玄奘给每一位伤者都做完了检查和包扎,将他们交给各国医师照顾。随后,他默默地来到熊熊大火前,跏趺而坐,诵念经咒。

人群很安静,只有风声、经咒声以及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这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掠过这片寂静的谷地,伴随着死者的骨灰撒遍高原……

队伍又一次出发了,面对着前方黝黑的山林,玄奘的心里一片空白。

在这场莫名的灾祸中,他失去了一些同伴,失去了大象乌萨,失去了十几包经夹。前方的路还很长,是否还要经历磨难?是否还会有死亡和不幸?他对此一无所知。

“法师如何会认得他们的大汗?”苏毗那策马来到玄奘身边,好奇地问道。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玄奘轻声答道,“我西行时经过统叶护的夏宫,因为有高昌义兄的亲笔书信,他招待了我,临行前送给了我一块玉牌。不过一年后他就不在人世了。”

“有人杀了他?”苏毗那问。

玄奘点了点头:“突厥这个部族太过张扬血性,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有那么点儿狼性。既然不在乎别人的性命,自己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会被别人在乎。所以,多数人的死因都是可以猜得到的,那便是被杀戮致死。一个部族的特点也便由此彰显出来。”

“这样疯狂的民族就算一时得势,也是不可能长久的。”苏毗那得出了结论。

玄奘点点头,如炬的目光注视着前方,脸上浮现出坚定和决绝的神情。

他回转头,清朗的嗓音在高原上激起悠远的回声:“加紧赶路,争取三天之内到达佉沙!”

途中,他们经过了一座不大的城邦国家,地图上显示是乌端国[15],然而却看不到一个活着的国民,城墙下铺满黑乎乎的尸体,臭气熏天。

队伍没有在这个刚刚发生战争的地方多做停留,而是继续向北行走了五百多里,经过一片荒凉的沙碛后,终于抵达了佉沙国,当地人称为室利讫栗多底。

这也是西域道上一个著名的商业国家,其地处荒漠之中,方圆五千多里,土壤虽少,却也种植了不少庄稼,特别是花果,极为繁多。

这里的百姓眼珠呈碧绿色,喜欢文身。还有一种风俗同龟兹一样:生了孩子,要压扁他的头。因而他们的容貌看起来十分古怪。

得知玄奘法师东归,佉沙国王和附近两三个小国立即派人携带驼马粮草等物前来供养。

东归的队伍略事休整,便在佉沙官员的陪同下前往这个国家的王城——盘橐城。

路上,官员们告诉玄奘,这里的佛事一向极盛,有三位从佛国来的阿罗汉在山岩洞穴中修炼,静坐不倒。数百年来,供养不断。

“想不到这里也有在洞穴中修定的罗汉。”玄奘奇道,“真是从佛国来的?”

“当然是真的。”那官员自豪地说道,“听说其中一位还是迦叶尊者的弟子呢。”

“玄奘可以前去拜访吗?”

官员赶紧摆手:“原本是可以看到的,也有很多人过来供养礼拜。只是近来山崖崩塌,堵住了洞门。国王曾发兵想要搬走石块,谁知尚未上山,就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成群的黑蜂,蜇得人们满脸青肿,近身不得。所以至今那里都是封闭的。”

“看来他们不喜欢被打扰。”玄奘微笑着猜测。

“弟子也是这样想的。听高僧们说,他们都在打坐修行,入甚深禅定,等待慈氏佛的降临。一不留神却受到了俗人的惊扰。想必护法天神们看到这种情况,心中不喜,于是便降下巨石堵住洞门,又命蜂群守护。”

玄奘点了点头,修行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喜欢被打扰,哪怕这个人是与自己有着共同信仰的修行者,也是各修各的,互不干涉。毕竟人与人之间是各自独立的,谁也管不了谁。

于是玄奘只朝那座山上合十参拜,就此作罢。

佉沙果然是个佛国,百姓们深信佛法,勤于求福求利。国中有寺院数百所,僧徒一万多人,皆习“说一切有部”。僧人们每天诵读三藏以及《毗婆沙》,却不研究教理,背起这些经论滚瓜烂熟,一旦说起义理来,就人人茫然,少有心得了。

这里的很多习俗深受印度影响,就连文字也取自印度,虽有一定的删减讹变,然大体格局还在。只是语言声调,同西域其他国家有所不同。

而对于玄奘来说,这座城市还有一个让他备感亲切的地方,那就是,这里是当年定远侯班超经营西域的大本营,因而又被称为“班超城”。

东汉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班超率三十六名勇士,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挺进,在鄯善火烧匈奴使团,在于阗智斩巫师,后又绕开莎车,渡过克孜勒河,出其不意地兵临盘橐城下,生擒匈奴所立的龟兹籍国王兜提,使被迫封闭了六十多年的丝绸之路再度通畅。

两年后,匈奴与各国发起反击,西域都护被杀,班超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坚守盘橐城一年多,与当地的官员和百姓们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后来,东汉新继位的皇帝下令放弃西域,诏还所有使节和军队。班超临行前,疏勒全国陷入恐慌之中,他们担心自己再次沦为匈奴人的奴隶,国王抱住班超的马腿不放,失声痛哭。班超于是抗命留下,迅速平定了乱局。

六十岁时,班超被任命为西域都护,后被封为定远侯。永元六年(公元94年),班超征调各国军队,向北道发动总攻,一举荡平匈奴的势力,威震西域和中亚,终于完成了统一西域的宏伟大业。

玄奘决定在这个佛法昌盛又与汉地颇有渊源的国家进行休整。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大象死了,他要寻找更多的畜力来驮运经像,还要在此补充和晾晒经文。

更重要的是,刚刚经过了那片盗贼横行的荒野,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已经疲倦得喘不过气来。这种疲倦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一些人夜晚会被噩梦惊醒,大呼“强盗来了”,还有的人脾气变得越来越坏,队伍中时有械斗发生。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人心的弦已经绷得太紧了,急需一段较长时间的休整,以恢复身心。

在盘橐城驻扎下来后,生命开始显露出它的奇迹,一些牲畜陆续交配繁殖,已经一岁多的猫儿也开始增加新成员了。

玄奘觉得有些奇怪:“我听说,春天才是牲畜繁衍的季节,现在夏天都快过去了,它们怎么……”

“法师说得甚是。”同行的七位睹货逻僧侣笑着说,“谁叫春天来临的时候,咱们还在寒冷的高原上挣扎呢?现在好不容易暖和起来,它们都以为现在才是春天。”

原来如此!玄奘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怜惜。看来不光是人,便是这些无辜的小畜生也跟着自己吃足了苦头。

“法师若是急着赶路,我可以找人将这些幼崽或杀或卖,保证价钱公道。”一位当地人热情地招呼道。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沙门现在不急着赶路,正打算在此休整几个月,就让它们踏踏实实地繁育后代吧。”

他开始在盘橐城内晾经、讲经、译经,就这么安然地度过了十几天。

他还见到了一群奇特的人,他们身材高大,头发金黄,体毛粗重,眼珠呈青绿色,模样与西域诸国的人完全不同,与波斯等地的人也有很大区别。使用的语言极其简单,似乎只有几个音节。

经过了解,玄奘终于得知,这些人来自一个奇特的国家——流鬼国[16]。这个国家位于遥远的北方,比北海[17]还要北,南面与黑水靺鞨接壤,以前从未与中原有过任何往来。

玄奘见到了流鬼国的使节,他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只能依照对方名字的谐音,称他为“佘志”。

佘志对玄奘也很感兴趣,经过简单的交流后,他对遥远的大唐心生向往,主动提出加入玄奘的队伍,到长安向唐皇纳贡。

晾晒完毕的梵夹已经重新整理好了,玄奘将它们与新抄录的一同打包,放置在一座大寺院里。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对同伴们说:“玄奘有一桩私事,必须先去了结。你们暂且在此地休整,等我回来。”

苏毗那惊讶地问道:“什么私事?要不要我们陪法师一起去?”

“不用。”玄奘轻叹一声道,“当年我西行之时,曾到过一个奇特的国家。我答应过那个国家的国王,要给她带去玫瑰花的种子。彼国介于佉沙与龟兹之间的大山中,是个很小的国家,风俗也有些奇特。玄奘一个人去就行了,人多了反而不便。”

“既然如此,法师多加小心。”众人纷纷叮嘱道。

玄奘点点头,揣上从波斯商人手中购买的玫瑰种子,又从那些刚满月的小猫中挑选了两只漂亮可爱的带上,作为给那个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奇幻国家的礼物,然后便骑上银踪出发了。

夏季的高原,到处都是花的芬芳,白雪的山尖在阳光的照射下云蒸霞蔚,一片灿烂。

玄奘是在一个干净清爽的早晨到达这片故地的。转过山脚,眼前出现了大片平整的绿色,几头牦牛慵懒地依山势散步,一条被牧人踩出的曲曲折折的小路,一直延伸向蓝色的天边。

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索性放脱马缰,任银踪在这片草原上自在行走。

时隔十余载,他对当年这个奇特国家的景物依然记忆犹新。那是个美丽又充满梦幻的国度,有着世界上最圣洁的雪山和最奇异的风俗。大葱岭上融化的雪水滋润出了无数清澈的湖泊,山坡上密密覆盖着齐腰的青草,五彩的雾气在山间缭绕,经年不散,使得那里更像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与世隔绝、宁静安详。

可是再往前走,玄奘的心逐渐开始往下沉——难道我走错路了吗?为什么这里变成了荒原?

他下了马,手牵缰绳,边走边四处张望,脚下的步伐缓慢而又谨慎。

身旁是密密麻麻的杂草和各种粗壮带刺的荆棘,尖锐的枝杈遮天蔽日,氤氲的浓雾有如幽灵般缭绕其间,使得周遭的景物变得更加迷离,阴气砭人肌肤。

真是奇怪啊,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片荒原应该就是当年女儿国的王城所在地了,前面的荆棘丛就是当年玫瑰园的方位,可为什么现在这里没有建筑、没有花木,只有大片的荆棘?

仅仅过去了十余年,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真令人有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感慨!

那该不会真的是我的一个梦吧?

玄奘忍不住摇了摇头,虽然那时的他状态很不好,然而梦境与现实还是分得清的。

一只灰色的兔子在深草中突然出现,看到人明显愣了一下,又慌里慌张地往回跑。玄奘怀里的两只巴掌大的小猫立即兴奋起来,它们因兔子的出现激动得热血沸腾,纷纷跳下地,蹒跚着小腿去追。

兔子在草地上跑得很轻松,小猫毕竟年幼,没有打猎的经验,很快便让兔子逃脱了。

不过这只笨兔子大概是被小猫追得有些发慌,忙头忙脑的,竟然一头钻进了荆棘圈,却被一只大手给抓了出来。

“好呆的兔子!卡吉大哥,给我,给我!”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童站在一个扁脑袋的龟兹青年身边欢叫着,那青年身材高大,穿着粗布毡衣,背上背着一张弓。

玄奘呆了一下,只需一眼,他就觉得这青年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他感到辛酸。

“悟空?”他试探着喊了出来。

那青年猛回头,愣愣地看着玄奘。

“你怎么知道我的法名?”青年的眼中露出困惑之色,“这个世上,除了我的父母和极少数的长辈,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原来你真是悟空,索戈的儿子,卡吉!”玄奘不由得惊喜交加。

悟空更加吃惊,他半张着嘴,呆了很久,突然一拍脑袋叫了起来:“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玄奘法师!是我的师父!”

“是的,悟空。”玄奘欣慰地点头,“我是你的师父。”

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能见到故人之子,玄奘的心情十分舒畅,想起当年西行往事,当真恍若隔世。

悟空也很兴奋,立即招呼那个小童:“阿归过来!这是玄奘大师,快给大师磕头!”

那小童立即趴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玄奘伸手拉住了他,抚摩他的头顶,为他送去祝福。

“好了,快起来。”他拉起孩子,爱怜地看了一眼,突然呆住了。

乌溜溜的眼珠,黑头发,虽是龟兹童子的打扮,可怎么看都像是个汉人,与悟空的胡人长相完全不同。

想起刚才这孩子喊悟空为“卡吉大哥”,莫非与索戈也有渊源?

“这孩子是你兄弟?”他试探着问道,“看模样倒像是中原汉人。”

悟空笑了:“师父果然好眼力。他是小孤城的汉家苗裔,是我在行商的路上收留的。”

玄奘的心猛地一颤,忍不住又朝那小童望去,小童也在打量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关于那场战争,你还知道多少?”玄奘问道。

“弟子知道得不多。只听说欲谷设想要得到那座城池,于是带领大军前往征讨。和来势汹汹的突厥骑兵比起来,小孤城的兵力少得可怜。不过他们胜在善用计谋,巧妙地运用了地理优势,在突厥人行进的道路上布满了陷阱,以猎杀敌兵。听说,欲谷设的骑兵尚未到达小孤城下就已经折损过半,那些被流沙、乱石吓破了胆的突厥兵,还以为小孤城的人拥有什么妖法,一个个心惊胆寒,士气大挫。”

“可是突厥骑兵毕竟人多,小孤城终究还是寡不敌众,将领中箭身亡,城中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小孤城最终变成了一座死城。”

玄奘心中难过,一言不发。

“我经过的时候情形已经很糟糕了。”悟空回忆道,“城门被撞开,上面吊着城主的尸首,身上插满乱箭。到处都是血和尸体,每个人都在逃命。一个受伤的老者抱着个孩子跑到我的面前,说是他的重孙,名叫阿归。他恳求我收留这个孩子,给他一条活路。”

“原来如此。”玄奘静静地看着阿归,目光中充满怜惜。

“那时我父亲还在龟兹,见我带回一个小娃,甚是喜欢,便收他做了义子。所以,他便是我兄弟了。”

玄奘点头,小孤城的话题实在太过沉重,他决定还是暂时抛开:“你现在在行商?做的什么生意?”

悟空不好意思地笑了:“像弟子这样的粗人还能做什么生意?不过是靠着小时候跟道诚师父学过的一些拳脚功夫,加上自己又有几分笨力气,给商人当护卫,挣些饭钱罢了。”

玄奘心中不禁恻然,他知道这不是个容易做的活计,同丝路上的马贼打交道,搞不好哪天就丢了性命。

“不过最近找不到生意了。”悟空的语气有些萧索,“自从收留了阿归这孩子,我就被他缠得死死的。没有哪个商队愿意雇一个带着孩子的护卫,有心托人扶养吧,人家看他是汉人长相,怕惹麻烦,也都不肯收留。唉!生意不好找,只好出来打猎,好喂饱这张小嘴。”

玄奘听他抱怨,倒觉得有些好笑:“找不到生意就干点儿别的,难道你打算永远给人家当护卫吗?万一有个闪失,这孩子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不做护卫,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记得你会弹箜篌的。”

悟空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做乐师,那是取悦上位者的活计,再说也挣不到多少钱。还是做护卫比较合我的胃口,跑一趟,够当两年乐师了。”

“但也很危险。”

“是的,可我喜欢做危险的事情,就算死了也不后悔。”悟空坚决地说道,“至于阿归,或许有朝一日,我会把他送去汉地,这也是他曾祖提出的期望。对了,当时那个老头还提到过师父您呢!”

“哦?”玄奘觉得有些意外。

“他说玄奘大师曾经去过小孤城,还答应过他们,取经回来要带他们归唐。”

“他叫什么名字?”玄奘问道。

“弟子不知,只知道阿归姓陈,那老头估计也是这个姓氏吧。”

难道是陈清老人的后人?玄奘暗自猜测着,望着西方天际的一抹烟云,心中有些黯然。

“那老头还说,他们小孤城的人全都来自遥远的中原。只可惜他这把年纪,看来是没有归唐的指望了,就算突厥人不打来,老胳膊老腿的也走不动。就不知道阿归这孩子能不能有这样的福气,回到祖先居住的土地上。”

听了这话,玄奘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思索片刻,点头道:“我会带他走,但不是现在。我这次到这里来,是有一件私事要了结。待此事结束,我就带阿归一起归唐。”

“太好了,师父!”悟空高兴地说道,“那弟子就等师父来。”

“嗯,你现在还住在龟兹的家里吗?”

“是的,但我不常回去。这附近有一片草滩,草深林密,常有羚羊和野鹿出没,是放牧打猎的好地方。我就在那里搭了个木棚,和阿归住在那儿。”

“是西边山脚下的那片草滩?”玄奘指了指那个方向,见悟空点头,便说道,“好,到时候我这边的事情一了结,就去那里接阿归。悟空啊,咱们师徒也有好些年不见了,现在,你陪师父走走吧。”

悟空高兴地说道:“好啊,弟子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