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7:东归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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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遍地盗贼的国家

玄奘总觉得,达摩僧伽既然对突厥和吐蕃的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又怎会不知高昌之事?于是再次诚恳地出言相询。

达摩僧伽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道:“三藏当年离开不久,老僧便听说高昌王亲自赴唐,向大唐天子上贡的事了。那大概是在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吧,唐皇召集各国国王,在长安共贺新年,当然也是为了庆贺打败东突厥,活捉颉利可汗。那一次,麹文泰也去了,除进献礼品外,还向大唐皇帝献上了一个尊号:天可汗!呵呵,听说唐皇很高兴,赏赐了他很多东西呢。麹文泰也承诺,只要西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奏报。”

“这不是很好吗?”玄奘松了一口气道。

“开头是很好,可是后来,老僧又陆续听到了一些别的说法,一会儿有人说,那高昌王与唐皇貌合神离,长年脱贡;一会儿又听人说,他与焉耆为重开大碛路的事情闹僵了,以至大打出手。总之,那段时间,各种消息层出不穷,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高昌毕竟不是突厥,老僧离得远,很多消息获得的时候就已经晚了许多时候,何况这还都是经由商人们传播过来的,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添油加醋的地方,着实真假难辨哪!”

玄奘听得叹息不已。看来具体情形如何,还是得自己亲自去看看,才能知晓。

在活国的大寺院中休整了一个多月,玄奘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这才告别达摩僧伽大师,率领他的队伍重新踏上东归之路。

他还是决定不改初衷,走大葱岭,经热海、千泉等地重返西域,去完成那三年之约。

绵延无边的大葱岭,有着无数险峻的幽谷和分布于谷中的星星点点的城邦国家。玄奘一行千余人,一路翻山越岭,先后经过瞢揵国、阿利尼国、曷逻胡国、钵利曷国、讫栗瑟摩国……这些国家的水土风俗大都与活国相似,土地贫瘠,人性粗犷暴戾,充满高原的气息。就连国王的宫殿也显得矮小、鄙陋,到处都是灰尘和蝙蝠粪便的味道。

从讫栗瑟摩国向东,一路上逾山越川,行三百余里抵达呬摩呾罗国。

这里同样是睹货逻国故地,只不过国土面积较前几个国家要大一些,风景也好得多。

最重要的是土地肥沃,曲折连绵的山河间种满宿麦、花卉和果树,十分繁茂,看着就让人感到舒心。

比丘安那怙提显得异常兴奋,对玄奘道:“这里便是弟子的故乡了!三藏,你知道吗?我国先王乃是释种,就是当年毗琉璃王进攻迦毗罗卫时,逃走的四个释迦族青年之一。此人跑得最远,翻越大雪山来到这里,建立城邦,开垦土地,种植庄稼。附近之人多有前来臣服的,这也是此国之人少游牧而多种植的缘故。”

“原来如此。”玄奘暗自点头,印度同中原一样,都是定居民族,看到土地就觉得要在上面种点儿东西,心里才踏实。

“不过,我看他们身上穿的大都是毛皮与毡布衣服,举止仪表倒是和突厥人更为相似啊。”

“三藏说得没错。我们这里起先是个强国,葱岭以西的一些小国家大多臣服于我们。可惜后来突厥人来了,他们太过强大,我们的百姓与他们相邻,渐渐地便染上了一些突厥人的习俗。此外,还有一些人离开本国,流离异域,在各地分别建起了数十座坚固的城池,每座城池都立有城主,各自为政。他们住在穹庐毡帐之中,四处迁徙往来。”

听了这番介绍,玄奘突然想起千泉一带的小孤城。当年,那里有三百多户汉人孤守在一座城池之中,在群胡的包围中顽强地生存着,坚守着祖先留下的习俗。如今时过境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行走在呬摩呾罗城的街道上,玄奘发现,这里的女子头上大多戴着一顶木角帽子,高约三尺,帽前有两只木翅,看上去枝枝丫丫。也有的只有一只木翅,显得很不对称。还有一些女子没戴帽子。

“这也是当地的一种装饰吗?”玄奘问道,“这东西看上去不轻,顶在头上很辛苦吧?”

“这是我国特有的习俗。”安那怙提向他解释道,“这两只木翅是有说道的,用来表示夫家父母。上翅表示父亲,下翅表示母亲,随着其中一人去世就除去一翅,若是舅姑俱没,就把帽子整个扔掉。”

玄奘恍然,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竟然还有如此古怪的习俗。

呬摩呾罗国的国王生性淳质,崇信佛法,听说玄奘来到,立即率人亲往迎接,将玄奘迎至王宫中,二人谈佛论法,相聊甚欢。

走出王宫时突降大雪,当地人告诉玄奘,前方是幽深狭长的科克查河谷,也是东归的必经之路。由于这段时间气候不好,风冷雪大,山谷间的积雪已达丈余,道路阻滞,建议暂时停驻一段时间。

玄奘略一犹豫便做出了决定,将他的队伍分散到各个寺院里居住休整,待风雪停后,再继续赶路。

得知他的决定后,苏毗那不禁笑道:“这好像不是法师的风格啊,听说法师当年西行时,遇到这种大风雪天气,从不停留。”

玄奘黯然道:“我那时年纪轻,不知轻重,山谷里有积雪就从山腰上过,也不管它是不是时候、有没有路,只管强行。现在年纪大了,走的路多了,反倒变得胆小起来。”

乌左特在一旁笑道:“法师不是胆子小了,而是责任重了。”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当年西行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孑然一身,即使有同行者,多数也是旅途经验丰富的手力或士兵;随行的牲畜主要是马,行走灵便;携带的行李也不多,以衣物和食品为主。而现在呢?他带着多达千余人的各国使节团队,行李中有数千斤重的佛经、佛像、佛舍利,以及各种植物种子,还有各国献给大唐皇帝的珍稀礼品;牲畜除了马匹还有牦牛、骆驼,外加一头个头和食量奇大却又从未到过寒冷地带的大象,以及一群活泼灵巧又怕冷的猫儿。这样一支队伍,叫他如何能不小心谨慎?

这一停留,就是将近一个月。

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了,众人赶紧收拾行李,沿着满是积雪的科克查河谷,小心翼翼地走出呬摩呾罗,继续前行。

又走了四百余里,经过山地国家钵铎创那后,河谷越发变得狭窄起来,河谷两旁山高林密,山间还有一个不被注意的王国——淫薄健国。

这是个地形复杂、遍地沙石的国家,国中道路崎岖,乍起乍落,气候也是寒冷酷烈,沿途几乎看不到什么农田。

百姓们生活在如此封闭的地方,其性情暴戾刚猛、不通礼仪也就可想而知了。更要命的是不知善恶,他们抢劫成性,视陌生人如猎物。

玄奘原本以为,像他们这么庞大的队伍不会遭遇劫掠,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队伍走着走着,不时地从旁边山林里钻出个身材矮小瘦削、披着肮脏皮衣的人来,手里拿着把刀子,也不说话,一把割掉一匹马的缰绳,骑上就跑。你若去追,从另一个方向又有人跑出来,同样是一言不发,抢了就跑。

这些劫匪却不知道,他们抢的是一支有护卫的队伍,而且这些护卫属于不同的国家,彼此间还有那么点较劲儿的意识,自然不能白白吃这个亏,往往一遇抢劫骑马便追。奈何抢劫者多数是家族行为,若是追击的人一不小心落了单,就会有人从林中突然钻出,兜头就是一闷棍。

走了半天路,竟有好几个护卫受伤,这样的结果着实令使节团难以接受。仗着人数集中的优势,很快便将一部分劫匪抓获,带到玄奘的面前。

玄奘随口问起这些抢劫者的来历,哪知这个国家虽然也算是睹货逻故地,却听不懂吐火罗语,玄奘接连换了好几种语言,却见这些人有的面容呆滞,不知所云;有的则大喊大叫,拼命挣扎,对抓住他们的士兵毫不畏惧。

玄奘皱着眉头,仔细倾听他们的语言,感觉勉强算是吐火罗语的一个分支,只是由于封闭得太久,很多语音、语调都与周边国家有明显的不同。若非玄奘具有极其出众的语言天赋,绝难听得出来。

玄奘叹了口气,决定带这些人去王城见他们的国王,询问他为何会让国中百姓以抢劫为业。

就这样,他们一路捉了好几拨抢劫者,捆成一串带着走。那些跑得快的,钻进山林里就找不见了。好在这种情况下抢的东西不多,且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被抢的人恨恨地骂上几句,也就算了。

玄奘在意的是自己的经像,使臣们在意的是献给皇帝的宝贝,其他行李丢一点儿倒无所谓,反正可以到国王那里去补充。

终于来到都城门前,玄奘担心城内空间有限,便带领大家在城外扎营,询问道:“你们有谁愿意随玄奘一起去见王?”

摩格沙伽笑道:“自然是苏毗那了,他带的礼物最多,随便拣几件给那国王就打发了。”

听了这话,苏毗那很不高兴:“我带的礼物是戒日王送给大唐皇帝陛下和高昌王的,顶多再加上突厥的大可汗,哪能在这个强盗国家里浪费?再说我又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是不去了,不去了。”

乌左特生怕玄奘拉上自己,赶紧说道:“还是法师自己去见王吧,我们就当是法师的随从,这样可以减少很多麻烦。”

“可是有很多俘虏啊。”倒是遮卢安在替玄奘发愁,“法师一个人怎么把他们带上殿呢?”

“你随法师去,做他的侍卫。”乌左特提议道,“你一个人,行不行?”

“没问题!”遮卢安响亮地回答,“只要把他们捆好就行了。”

见众人商议得差不多了,玄奘也便没什么异议,嘱咐大家多加小心后,便同遮卢安一起进了城,那一串俘虏自然也都带上了。

淫薄健国的国王生得极其高大,比他的国民都要大上一号,且容貌丑陋,看上去十分吓人。只见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身上筋肉虬劲,显然是个武夫。

看到玄奘带上来的这些俘虏,国王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玄奘能感觉到,其中有那么几个,国王是认识的。

那几个一见到国王就大声喊叫起来,别的俘虏也都跟着七嘴八舌地叫嚷。玄奘此时已能大致听懂他们的话,知道他们是在向国王诉苦兼告状,说这些外乡人是多么不懂规矩,对待他们多么粗暴……

国王严厉的目光转向玄奘,用生硬的吐火罗语喝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外乡人,为什么要到我的国家,来抓我的人?”

玄奘合掌道:“大王,我是沙门玄奘,携经从天竺东归大唐,途经贵国,却遭到多次抢劫,还请大王给个说法。”

“原来是个贵人哪。”国王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这一路一定带了很多好东西吧?被我们的人抢一点儿有影响吗?你一个沙门,为什么对那些财物如此在意?还把人抓到我这里来,这也太贪心了吧!”

玄奘顿时呆住了,他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逻辑。

国王似乎很享受这异族僧人眼中瞬间流露出的惊讶之情,面上浮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既然你已经把人带到了本王面前,那就是要本王处断了?那么好吧,本王命令你们把所有的马匹和行李都留下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玄奘终于明白,他们来到了一个强盗国家,一个根本无法用正常的逻辑去交流的国家。

连国王都这般苛暴,不辨善恶,也就难怪百姓们以抢劫为业了。

旁边的遮卢安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见国王满脸狞笑,俘虏们个个扬扬得意,玄奘却是一脸无奈的神情,即使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不对了。

于是,他用梵语小声询问:“法师,那国王都说了些什么?”

玄奘将国王的话简单转述了一番,遮卢安顿时呆住了,脸涨得通红。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打劫呀,而且还是国王带头打劫!

玄奘心中却在暗自庆幸,庆幸西行路上没有经过这个国家,否则就凭当时那几个人,只有乖乖遭抢的份儿了。

现在嘛,虽然不能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然而凭借着一千多人的护卫力量,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在某种层面上同对方进行交流的。

“大王,”他小心措辞,微笑着说道,“你是一国之主,可不是马贼首领啊。你应该教给百姓耕田、放牧、知识和礼仪,这样国家才能兴盛起来。就算是想得到什么东西,也应通过买卖和谈判的方式,而不是抢劫行旅。”

“放屁!耕田放牧哪有抢劫来得直截了当?至于买卖、谈判和礼仪,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你也敢拿来唬我!难道本王还要你一个沙门来教我如何当国王吗?”

玄奘摇头道:“大王,沙门这一路上经过了很多国家,有贫有富,却从未见过哪个国家是靠打劫过往行人而强大富裕起来的。”

“那是因为你孤陋寡闻!”国王倨傲地说道,“大突厥就是靠打劫周边国家发展起来的,难道你不承认吗?”

你有打劫周边国家的实力吗?玄奘心中暗自腹诽,口中却说:“所以他们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是前车之鉴,大王万万不可学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愚蠢!与打劫并不相干。”

“大王差矣。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因果相连的,哪里会有不相干的事情呢?”

他原本还想说,突厥内部的矛盾只怕也是那些经常被他们抢劫的邻居煽动起来的。但想想这话还是不说的好。

国王越发感到恼怒,像这种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不过以前见过的那些客商,碰到这种情况早就脸红脖子粗了,或者暴跳如雷,或者出声哀求。他早已习惯于享受对方的气愤难当或不知所措。眼前这位沙门却显得与众不同,除了刚开始听到自己说话时略显惊讶外,其他时候都很平和磊落,只是言语间隐隐流露出些微的不满,带着几分轻蔑和鄙视,甚至还有几分怜悯。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正想着该如何处置这个可恶的外乡人,一个鼻青脸肿的士兵恰于此时冲了进来:“大王!报告大王!那些家伙实在太多,我们不是对手!”

“什么?”国王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原来,玄奘进城不久,驻扎在大都城外的营地就遭到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的袭击,而且那些家伙同样是见东西就抢,抢了就跑的架势,并不比途中遇到的抢劫者高明到哪儿去。

东归的队伍是由二十多个使节团组成,每个使团都有自己的护卫力量,谁都不希望自己的使团遭抢。再加上玄奘不在,遇到强盗,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当即抄家伙反抗。

抢东西的军士只有两三百人,同千余人的东归队伍比起来,人数上相差悬殊,因此很快就被打得稀里哗啦,一多半的人挂了彩。这还是护卫们手下留情,考虑到玄奘法师不喜欢杀生,这才没闹出人命来。

正打得热闹,忽听一声:“大王来了!”人们立刻停了下来。

来的不只是大王,还有玄奘,只不过是被人家当人质押过来的。

东归的队伍瞬间安静下来,好在法师面容平静,只是朝他们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没有说一句话。他的镇静自若却让其他人安心不少。

乌左特狠狠瞪了遮卢安一眼,显然是在责备他没有保护好法师。

遮卢安惭愧得低下了头,心中很是郁闷,这国王不可理喻,带头支持抢劫,而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哪有能力护住法师呢?

国王也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外国沙门竟然带了这么多人来,光是那些手拿武器的护卫,就比自己一国的军队人数还要多!

再看那上千头的牲畜、厚实的帐篷,以及堆满一地的箱笼包裹,国王的眼睛都要红了!

玄奘看出他目光中的贪婪,不禁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说道:“大王,玄奘只是个沙门,行李中多是梵文经书,你就算拿去,也是无用的。”

“本王不信,打开来看看!”国王粗大的手指一指乌萨,“就开那头大象旁边的!”

他眼睛倒是挺尖,注意到乌萨身边那些藤箱包裹得极为精致,显然是重要物品,因此才决定拆那些来看。

护卫们听不懂国王与玄奘的对话,但是那七个睹货逻僧侣听得懂,见国王要查经包,便将询问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玄奘。

玄奘神色泰然,沉稳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个僧侣走过去,提起一只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三层包装,在国王和军士们期待的目光中,终于露出里面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贝叶经夹!

国王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他命人拿起一夹,打开看时,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梵文,一个字都不认得。

“这上面是什么?”他问。

“自然是佛经了。”玄奘微笑道,“大王看不懂,不如沙门讲给你听听?”

国王哼了一声:“佛经都是很乏味的东西吧?”

“非也。”玄奘道,“佛经其实很有趣,里面有许多有意思的故事,说不定大王听了,会感兴趣的。”

国王摇头道:“你们长途跋涉,难道就只带了这些树叶夹子?连吃的东西都不带吗?”

听到这个问题,玄奘更觉好笑:“大王,沙门平日都是靠募化为生,至于长途跋涉,自然是要带些干粮的,不过所带有限,顶多也就够吃半个月,到了有人的地方,还需要再行募化补充。”

说罢,他用梵语对离他最近的苏毗那说道:“打开粮包,给大王看看。”

苏毗那立即命人打开几只粮袋,亮给国王看,果然只剩下很少的一点底子。

面对国王失望的目光,玄奘的语气却显得极为温和有礼:“大王你看,我们行路人都是很辛苦的,现在到了贵国,正想跟大王结个缘呢。”

国王正在郁闷,闻听此言,顿时气得眼冒金星,跳起来跺着脚嚷道:“本王哪有多余的粮食喂养你们这些外乡人?除非你的人变成我的人!我不跟你这沙门啰唆了,把牲畜和护卫都留下,带上你的这些破树叶子快滚!”

他想得倒是挺好,既然最精致的包袱里包的都是佛经,那么其他包袱里自然也不要指望会有什么好东西。所以,干脆查都懒得查了,直接要牲畜和人。

玄奘心中也很惊讶,这国王抢牲畜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抢!他以为这些护卫都是奴隶吗?

护卫们虽说听不懂国王的话,但是动作还是看得明白的,眼看这些强盗就要上来牵马,纷纷抽出武器阻拦,现场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苏毗那小声问身边的僧侣安那怙提:“那国王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要这些牲畜,还要你们这些人。”安那怙提没好气地回答。

这话不仅苏毗那听到了,他身边的几个护卫也听到了,顿时怒火中烧!

国王也大怒,将刀架在玄奘脖子上,喝道:“你们这是要开战吗?”

见此情形,护卫们立刻都不敢动了,却也没有人放下武器。

“大王言重了,哪里用得上‘开战’这个词呢?”玄奘依旧微笑着,清朗的目光中隐隐含着一丝戏谑,“只不过他们都是人,有着各自的想法,不愿意单凭大王的一句话就留下来而已。”

国王冷笑道:“他们算什么人?做护卫的,只需要有耳朵和手脚就够了,有自己想法的都该死!”

玄奘心说:你这话要是让护卫们听懂,只怕真的要杀掉你了。

要知道,这些印度护卫大多出身于刹帝利种姓,身为武士,其武力在睹货逻人看来或许一般,然而他们毕竟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岂容别人这般污辱?

事实上,由于人群中有安那怙提等睹货逻僧侣做翻译,相当一部分护卫已经听懂了国王这句话。

国王也注意到了这些人脸上越来越浓的怒气,他虽然跋扈,却也知道不能硬来。毕竟他这个国家只是个山地小国,人口不多,军队全部加在一块儿也不过千把人,且多数是步兵,一时半会儿还未必凑得齐。若能将这过路僧人身边的护卫、马匹抢夺过来,倒是可以大大提升自己的实力。他不愿放弃这诱人的想法。

“你说,他们如何才肯留下来?”国王在玄奘耳边喝问。

玄奘的语气依然平和冲淡:“大王千万不可小看了这些护卫,他们其实都是贵族,尊重的是讲道理的人。大王要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随你,至少得先向他们证明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

国王不屑地哼了一声:“身为武士,应该尊重的是英雄豪杰,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

“但是英雄豪杰也是要讲道理的。”

“你给我闭嘴!”国王大喝一声,将目光投向眼前那片黑压压的护卫,皱起了眉头。

在草原上,很多小国的国王都是凭借纯武力才当上国王的,淫薄健国的国王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同玄奘所说的“讲道理”相比,国王显然更乐意展示自己的强项。

但是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且大多年轻力壮,若是跟自己来个车轮战,实在有些麻烦。

玄奘心中也有些为难,他看得出来,这国王是想用武力来解决问题。如若当年的弟子道诚在,事情就好办多了。可惜啊……

同这些马背上的胡人相比,汉人不算是个尚武的民族,而印度人在这方面就更弱一些。玄奘在印度待了十几年,深知那片土地上的人能歌善舞,喜好哲学与思辨,至于武力,实在勉强得很。

眼下他们这支队伍占有人数上的优势,真要打起来,也未必不能占到上风。但是那样的话,势必会有死伤,这是玄奘不能接受的。他希望尽量用一种平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实在要打的话,也以单打独斗为主,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人员伤亡。

可是眼前这个国王又实在太彪悍了些,身材粗壮,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堵墙。相形之下,这些来自五印度的护卫就显得过于精瘦……

现在的情形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双方都在想着怎么做才能对自己最有利。

沉默了一会儿后,国王率先开口:“这件事,我们用武力来解决,这是草原上的规矩。你从这些护卫里面挑一个人出来,同本王单打独斗,怎么样?”

玄奘含笑摇头:“大王方才还说,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护卫。身为一国之君,同护卫单打独斗,这恐怕不合身份吧?”

“那我就和你单打独斗!”国王盯着玄奘道,“他们现在是你的人,本王只需要证明我能胜过你,就可以让他们变成我的人!”

“我?”玄奘越发觉得好笑,“我只是个义学沙门,哪里有什么武力?大王实在是精明得过分了。”

“但你是他们的头领,原本就应该是最强大的,否则他们凭什么尊重你,听你的话?”

“他们尊重我,不是因为我的武力比他们强。”玄奘正色道,“人毕竟不是野兽,不能靠牙齿和爪子来解决问题,教化的力量应该更强大一些……”

“你给我闭嘴!”国王大怒,“我讨厌你们那些虚伪的说法!你现在是我的俘虏,我说怎样就怎样!”

玄奘摇头道:“沙门好好地去王宫觐见大王,自问没有任何失礼之处,大王却将我当人质扣下,你倒是问问他们,这能证明大王很厉害吗?”

说罢,他又用梵语将这段话说了一遍,国王顺着玄奘的手看向众人,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鄙夷的目光。

国王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却不想就这么放过这个僧人:“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已经在我手里了,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就杀了你!”

“没用的,大王。”玄奘悲悯地说道,“若他们肯留下来跟随大王,自然不会把玄奘的性命当回事;若他们在乎我的性命,你便是杀了我,他们也不会留下来的,只会更加恨你。”

“可你是他们的头领!”

“你说得对,那是因为有佛陀的庇佑。”僧人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平淡的微笑,“不过,大王你也看到了,这里面的沙门可不止玄奘一个,而且玄奘这个便宜头领也不是太服众,有很多不听话的家伙,我说往东,他偏要往西。玄奘对此也头痛得很。好在他们彼此间相互掣肘,谁都无法取代玄奘罢了。大王若是杀了我,说不定刚好合了他们的心意呢。”

国王一愣,他早就觉得拿这个沙门做人质有些不靠谱,毕竟对方人数众多,沙门数量虽少,但也有七八个,未必就在乎这一个。

况且这东方沙门清秀文弱,完全不像个有武力的样子,莫说护卫队伍里的那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即使人群中的那几个沙门,看上去也比眼前这位要强壮些。

国王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能做这支庞大队伍的头领?难道说,真是凭借他那些虚伪的“道理”?

不管是什么原因,国王都觉得,将这个东土沙门当作人质杀掉,确实是个很愚蠢的主意。

“好,我不杀你。”他撤了刀子,对玄奘道,“但是你必须用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同我比试。你们这些外乡人喜欢讲什么道德教化,入乡随俗也是一种道德吧?”

玄奘笑了:“大王居然还知道这句话,真是难得。”

国王哼了一声:“我知道的多了!你不是要讲道理吗?我告诉你,‘强者为尊’‘赢家通吃’也是一种道理!你必须跟他们说清楚,如果你输了,不论死活,他们都必须留下来!”

玄奘心中暗叹,他很想告诉国王,人的强弱有很多种区分方式,所谓的“强者为尊”也不见得就是单指武力强。但是眼下这种情况,显然国王只认可这一种实力。

“好吧,沙门答应你。不过,大王若是输了,就必须放我们离去。”

国王哈哈大笑:“本王会输给你?真是笑话!”

这边两人说着话,那边安那怙提等僧侣已将他们的话翻译给身边各国的使节团听,众人听说这国王居然提出要跟玄奘比武,都感到难以置信,眼中不禁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国王命人放开玄奘,他手中执刀,倨傲地说道:“你可以选一把武器。”

玄奘摇了摇头:“沙门是个出家人,不碰那些凶物。”

国王再次大笑:“那你还比个屁啊!就让本王一刀送你下地狱吧!”

说罢,挥刀就砍了过来。

众人大惊失色,他们看到玄奘并没有躲避,而是直直地站在原地,只在那把刀砍过来的时候微微侧身,在对方的手腕处一托一拉,只听得“咔嗒”一声,那国王的手腕应声脱臼!

国王对此显然没有任何防备,猛地爆出了一声惨叫,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那把刀也“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这也未免太快了吧?很多人甚至都没看清玄奘做了什么,胜负就已经见分晓了。

然而这国王毕竟凶悍,不肯轻易认输,见玄奘退后一步,合掌施礼,他暴喝一声,左手挥拳猛击了过去。

玄奘无奈地再次侧身,然后如法炮制,托住他的左手腕,轻轻往前一送。

这一回脱臼的是整条手臂,就听那国王“嗷”的一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流淌而下,脱臼的右手掌诡异地举着,不住地颤抖。左臂则耷拉在另一边,微微晃动。

无论是国王的卫士,还是东归的团队,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住了。他们看看国王,又看看玄奘,脸上的神情惊疑不定。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高高瘦瘦的文弱沙门究竟做了什么,竟能将这铁塔般的国王搞得如此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