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7:东归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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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过印度河

玄奘坐在大青象的背上,与这支上千人的庞大队伍一起,徐徐前行。速度虽然不快,却很平稳。

同行的使臣和护卫们都极为兴奋,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可不是一般的出使,他们要去的是一个遥远又神秘的国家——大唐。

已经是第三天了,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迦湿弥罗。

突然,身后的道路上扬起漫天的烟尘,随即传来了密如急雨的马蹄声。

久经战阵的乌地多王根据声音判断,来者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足有数百人!虽然人数上不及这支由各国使臣和护卫组成的东归队伍多,但毕竟都是轻骑兵,机动性强。因而他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让自己的卫队摆开架势,护卫玄奘。

至于戒日王的使臣苏毗那,拘摩罗王的使臣摩格沙伽,以及其他十几个国家的使臣,也都各自命令手下的护卫拿出武器,准备战斗。

来的果然是一支三百人的强悍骑兵,不过,为首的三人却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法师——”一声呼喊令所有提起的心都放了下来。

“是尸罗逸多。”乌地多王终于呼出了一口长气。

玄奘心中纳闷,戒日王怎么又来了?他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正疑惑间,来人已经到了近前。为首的三人果然是戒日王、拘摩罗王和跋咤王。

玄奘从象背上下来,合掌见礼。几个使臣也跟在后面各自向他们的大王行跪礼。

戒日王冲上前,拉住玄奘的手道:“自从法师走后,弟子实在是思念殷切,以至彻夜未眠。知道法师携带着行李辎重行走不远,就决定轻车简从再送一程。正好拘摩罗王和跋咤王也都有此意,于是我们商议了一下,就率领这数百轻骑,赶了一天一夜,总算追上了法师。真是万幸啊!”

玄奘心中一阵感动,对三位国王道:“记得当年我初到印度时,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神秘又新奇。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有无数大德为我讲经说法,有无数同修伴我进入圣地,无论玄奘走到哪里,每一间藏经室的大门都会为我敞开。玄奘一介沙门,能与诸位结识一场,成为挚友,也是造化因缘。如今玄奘要走了,这一去相隔数万里,终生不得与诸位相见。但我会记住这份情义,终我一生,不会忘怀。”

说罢,虔诚地合十道:“祈盼诸位早悟正道,脱离轮回之苦。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众人一起念诵佛号。

三王又陪同玄奘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玄奘反复劝归才停了下来。戒日王最后拿出盖有红泥印记的细棉布国书交给玄奘,又增派了四名亲随大臣,命他们带着他写给沿途诸国国王的亲笔书信,提前送达玄奘所要经过的各个国家,请各国国王调发车马,接力递送,直至大唐国界。

交代完这一切,三王与玄奘洒泪而别。

告别戒日王之后,玄奘便与乌地王及各国使节团队继续北行,顺便礼拜圣迹。

一路上风景绝佳,阳光闪耀在森林和小径的上空,为大地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到处都是开着艳丽花朵的树木,羚羊和野鹿从他们身边跳过,孔雀和山猫随处可见,猴群在头顶的树梢间自在穿行,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猛兽的咆哮,以及大象长长的吼声。

穿过森林、草原和山川,玄奘重新经历了来时的一些国家,再次瞻礼了三宝阶等佛教圣地。时隔多年,故地重游,自然又有了许多不同的体验。

到达毗罗那拏国都城时,玄奘意外遇到了老朋友师子光和师子月师兄弟。两位大德正在此地讲述《俱舍论》《摄大乘论》及《唯识抉择论》,听说玄奘来了,立即出城迎接。

玄奘感谢师子光在曲女城法会上对自己的帮助,师子光笑道:“法师要谢我,就拿出点诚意来吧。这里的人虔信佛法,其中有不少信奉大乘瑜伽宗的。法师能否留下来一段时间,为他们讲授经论呢?”

听到这诚挚的邀请,玄奘心中甚是感动。曾经的对峙与分歧,如今全都成了过眼云烟。

在两位大德的安排下,玄奘为毗罗那拏城的僧俗四众简单讲授了《瑜伽师地论》《抉择》以及《对法论》。

法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只是到了第三天才出了点儿状况。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婆罗门冲到了法台跟前,厉声质问:“你这个异乡来的魔鬼!为何要伙同尸罗逸多来诬陷清净的婆罗门?”

周围的人都骚动起来,这老婆罗门提到的显然是曲女城法会上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对那场法会记忆犹新,但是也有人并不知情。

玄奘淡然答道:“沙门没有诬陷你们,是你们中间有人做了不清净的事情。”

“被尸罗逸多从法会上赶走的五百婆罗门大多是清净的,包括我!”老婆罗门气愤地喊道,“我们没有纵火,没有刺杀他,他却说我们参与了这件事。玷污婆罗门的清白是要遭到诅咒的!”

一旁的苏毗那不高兴了:“婆罗门的清白是被你们自己玷污的,因为的确有人持刀刺向大王,而那个人确实是个婆罗门。”

老婆罗门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为何要插嘴?”

苏毗那腰板一挺:“我是尸罗逸多大王派遣的使节,跟随大乘天三藏法师一同前往遥远的大唐。”

“使节?”老婆罗门一脸讥诮,丝毫没将这个摩揭陀的官员放在眼里,“尸罗逸多偏重沙门而轻视婆罗门,无视天竺数千年来的传统,他会遭受天罚的!”

“我看要遭天罚的是你们吧。”苏毗那嘲笑道。

老婆罗门双目冒火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说话小心一点儿,当心遭到诅咒。”

苏毗那满不在乎地摇头:“就算我是个凡夫俗子,你也没有理由对我发出诅咒,因为这件事原本就是你们刺杀大王在先。”

“不,我有!”老婆罗门的眼睛就像烧得通红发亮的金属,“婆罗门有很多,是谁刺杀大王,就应当由谁来承担罪责!我和我的学生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也要遭到驱逐和诬蔑?”

“你觉得被驱逐是委屈了吗?”苏毗那一脸挑衅地看着他,“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和大乘天辩论吗?”

自从玄奘在曲女城法会上取得全胜,一辩成名后,印度各国的僧侣和居士都开始尊称他为“大乘天”,就如同尊称戒贤长老为“正法藏”一样。

“我才不会同这个异乡来的魔鬼辩论。”老婆罗门低声吼道,“我诅咒你!该死的异乡人!你会死在路上,等着瞧吧!”

苏毗那忍不住摇头,一脸怜悯地看着他:“出于慈悲,鄙人要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这么做。玄奘法师是个圣僧,他有无量的功德和福报,岂会死在你的诅咒之中?”

“我的诅咒对天人和诸神都是有效的!”老婆罗门恶狠狠地说道。

他的面色凄厉惨白,眼神幽冷似鬼,声音既沙哑又难听,带着一种可怕的寒意。

苏毗那一脸不屑地摇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玄奘伸手制止了。

“我很抱歉。”东土法师的黑瞳宛如深井,面对一脸恨意的老婆罗门,低低地说道,“对于尸罗逸多王的一些做法,玄奘也并不都赞成。然而此事究竟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收下你的诅咒。但是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老婆罗门明显愣了一下,呆呆地看向玄奘,这个东土僧人的目光就像他的语言一样,一点儿都不锐利,甚至可以说很柔和,却自有一股逼人的力量。

老婆罗门忍不住扭开了头,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嘟囔了几句,恨声走了。

玄奘神色如常地继续讲经,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法会的最后一天,当玄奘从狮子座上起身合掌,拜谢众人时,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僧走上前来。

领头的僧人跪在玄奘面前,顶礼他的双足道:“三藏法师,我叫安那怙提,是呬摩呾罗国的比丘。”

呬摩呾罗国?那是睹货逻国家呀!玄奘惊异地打量着他,问道:“你是穿越大雪山来到这里的?”

“是的,法师。”安那怙提合掌抬头,虔诚地说道,“我们这一百多人来自睹货逻的七八个国家,到印度来礼拜圣迹,虽不是一起来的,却也是有缘相遇。如今我们远离故乡很多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听说东土三藏率众东归,希望能带上我们一路同行。”

玄奘立即点头应允,心中一阵欣然。

这一路虽有很多人同行,可是大都是使臣、护卫、厨师、医师之类,彼此并无太多共同语言。如今有这么多僧侣加入,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些睹货逻僧人都是翻越了大雪山才来到印度的,旅途经验丰富,这使得他们随后的路程更加安全和保险。

离开毗罗那拏,继续往西北方向行进了一个多月,一路上跋山涉水,越过数十座边境城市和小聚落,终于抵达北印度的重要城市毗兰达。

这里是乌地王的都城,同行了这么久,自然不能空过。于是玄奘再次应邀留下来讲经,并接受乌地王的竭诚供养。

一个月后,玄奘离开毗兰达,乌地王依依不舍地派人护送,并增派了使臣和护卫,让他们跟随法师前往东土,面见大唐皇帝。

又经过二十多天的跋涉,队伍已逐渐接近北印度的丛林地带,各国护卫轮番在前,执刀开路。

丛林之中仍有村庄,通常都是以集会的广场为中心,周围聚上三十至五十户不等的住家,附近则是用栅栏、畦或水路区分的农田,农田外是灌木丛,更外侧便是密不透风的大森林了。

其实密林深处也会有人居住,通常都是苦修者。偶尔还有成群结队的盗贼出没,抢劫过往的行旅。

为避免意外,玄奘决定派一名僧侣先行一步,见到拦路的强盗就告诉他们,后面是远道求法的沙门,随身只携带了经夹、佛像和舍利,并无金银财物,请他们慈悲放行。

这招果然有用,随后的一路上虽然也遭遇了几起强盗,却都没有惊扰他们。

再往前去,一路都是墨绿色的丛林、河谷、山涧,潺潺泉水由峡谷跃下,阳光从旃檀香树的枝条间投射下来,浓郁的香气也随之落下。鸟儿在树叶和青草间啼鸣,昆虫嗡嗡地哼唱,不时地会有一两只淘气的猴子或山猫从他们头顶上方一掠而过。

这司空见惯的场景竟令玄奘心中生出几分留恋之情。

这就是印度的森林,古老而又宁静。它是属于猿猴、大象、山猫等各种林栖动物的,也是属于苦行者和瑜伽师的。我今日从这里离开,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再遇见这样的森林?

如此且行且思,不知不觉进入迦湿弥罗国境内。

听说玄奘法师至此,国王赶紧派人前往迎接,并盛情相邀,务必请大乘天到王城中小住。

玄奘并非不愿,迦湿弥罗曾是他生活、学习了一年多的地方,是他进入那烂陀寺之前的缓冲之地。就是在这里,他打下了扎实的梵文基础和因明底子,对他日后的求学影响极大。

然而这毕竟是个大国,此去王城需要绕上一段不短的路程。而此时的玄奘归心似箭,实在不想再多耽搁了,只得以大象脚力缓慢、绕道不便、急于赶路为由,谢绝了国王的邀请。

东归的队伍继续前进,玄奘坐在大象乌萨的背上,抬手避过夕阳的折射,眯起眼睛,极目远眺。

在他的前方,不太遥远的地方,有一条又白又亮的带子——他又看到印度河了。

傍晚时分,玄奘一行来到了印度河畔,这里其实是喀布尔河与印度河的合流处,河道足有五六里宽,浩浩荡荡,如同大泽,只能乘船涉渡。

考虑到天色已晚,船工们也都回家去了,玄奘便下令在呾叉始罗国的渡口扎营歇息,待到明晨再找船渡河。

几个信奉婆罗门教的使臣指挥护卫们在营地的中央点起祭火,一些人开始做晚祷,另一些人则忙着准备饭食。此外还有读书的、聊天的,营地里顿时热闹起来。

玄奘也不去管他们,径直回自己的帐篷内做晚课。

晚课结束后又独自看了一会儿经,便有人禀报,僧侣们已经在帐外等候。

玄奘笑了笑,这些睹货逻僧人总是利用晚课后的时间前来讨教佛法,他们聚拢到他的身边,向他提出各种疑问,听他解答。这些日子一直如此。

玄奘也喜欢同他们就某个问题进行讨论,这是他的领域,是他习惯的生活,他乐在其中,毫无疲倦。

不过今天晚上却不那么平顺,一大群僧人围坐在帐篷里,刚刚进入玄奥幽深的佛法世界中,一个冒冒失失的摩腊婆国小兵就一头冲了进来!

“法师!快去看看吧,苏毗那和摩格沙伽打起来了!”

玄奘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站了起来。

戒日王与拘摩罗王一向不睦,虽然在玄奘的努力下,两个国王总算保持住了表面的和谐,但在这平静的外表下,却是始终不曾间断的明争暗斗。

国王如此,两支使节团自然也和谐不到哪里去。两家都有三百多人的护卫队伍,人员精壮,数量上相差不大。虽然当着玄奘的面客客气气,背地里却是暗中较劲,相互嘲讽。

这些事玄奘心里自然有数,只不过他通常保持着难得糊涂的状态,偶尔随缘说上几句佛法,点化一下。他不奢望能做多大的改变,只求路上不要出事,让所有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抵达大唐,是他此刻最大的心愿。

莫非,就连这样的想法也是奢求吗?

玄奘随着那个报信的小兵在各种形制的帐篷间匆匆穿过,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小兵回答道,“我当时坐得远,只听到了几句。好像他们一开始在说找船过河的事儿,苏毗那叫摩格沙伽去联系船只,摩格沙伽说苏毗那是在使唤他,总之,就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我来的时候,两边的护卫都已经开始拔刀,乌左特大人见势不妙,叫我来告知法师,他说在法师赶到之前,他会尽力劝住他们的。”

乌左特是南印度摩腊婆国的使臣,玄奘对这个国家一向颇有好感,闻言不觉心中一宽。

两人匆匆赶到现场,果然看到祭火边上已是一片剑拔弩张的场面,苏毗那和摩格沙伽就像两只斗鸡一样,相互对峙着。熊熊的祭火把他们的脸庞涂成了透明的红色。乌左特则站在中间,张开双臂,试图阻止这随时可能爆发的械斗。

此情此景,不禁令玄奘感到好笑又好气。他站在人群外围,轻轻捻动着手中的佛珠,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宁和平静的声音,乌左特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擦着额上的汗跑了过来。

苏毗那和摩格沙伽显得有些尴尬,这本是他们两国间的矛盾,并不想惊动玄奘。毕竟他们曾当着玄奘的面向各自的国王表示,路上要听从法师的命令,一定不惹麻烦。可是如今,尚未渡过印度河,就出了这种事情。一时间,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极不自然,而当他们对视时,却又是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情。

“法师问问大家就知道了。”摩格沙伽满面通红,梗着脖子率先说道,“这里可不是曲女城,大家都是使臣,来自不同国家,一起随法师北行,凭什么他就能指挥我,叫我去联系船只?”

苏毗那倒是显得气定神闲:“你们的人这一路都干什么了?一群饭桶,正事干不了,再不做些零散的闲事,岂不只剩下了吃?”

听了这话,摩格沙伽顿时气得跳了起来,跺着脚嚷:“法师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这叫什么话!”

玄奘皱着眉挡在他们面前,沉声道:“二位都住口吧。佛门戒嗔,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莫说不像佛门优婆塞,像个大国使臣吗?国王出于信任才派你们出使,若让大唐皇帝看到你们现在这副模样,只怕会看轻了你们的国家!”

他声音不大,神色也极为平和,然而那低低的语气中却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两位使臣的脸更加红了,似乎还想争辩,却被玄奘截住了话头:“不就是为了找船吗?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械斗?明日由玄奘去联系船只,你们都不用管了。”

乌左特赶紧上前道:“这种事情哪能让法师辛苦?还是由弟子带人去联系船只吧。”

另外一些国家的使臣也都纷纷表示,明日由他们去找船。

事情似乎就这么解决了,然而玄奘心中却不轻松,他当然知道,所谓找船不过是个由头,分明是国王之间的争斗转移到了下面。苏毗那与摩格沙伽如此,几个小国之间也是如此,只不过彼此的矛盾和敌意暂时还没这么明显罢了。

看来,自己想要在这东归的途中享受到一份安闲与自在,是不大可能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渡口就热闹起来,船工们陆续前来做生意,玄奘与几个使臣一起上前联系船只,很轻松地雇到了二十几条船。

苏毗那和摩格沙伽都提出要与玄奘同船,双方一言不合,又争执起来,最后干脆让玄奘法师自己选择。

玄奘道:“你们两国的人员和物资都太多了,我这边带着大象、猫儿、马匹和经包,不宜再与那么多人同船。还是让乌左特与我一起吧,他身边不到一百人,数量刚刚好。”

既然法师如此说了,苏毗那和摩格沙伽也只得作罢,相互间又瞪了一眼后,便去组织护卫将行李等物品装上各自的船只,准备过河。

这时,有三个小国的使节团为争夺船只又吵闹起来,玄奘只得过去替他们分配。

终于结束了这一切,坐到了船上,玄奘不由得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的身边是已经步入老年,一有时间就靠在主人身边闭目养神的白马银踪,正值壮年性子却颇为老成的青象乌萨,以及十几只不过半岁左右,蹦蹦跳跳,一刻也不得闲的小猫儿,团团地将他围在中间。

身下是青绿色的印度河水,河面平滑无波,如同交腾叠浪的心海中倒映出来的一面明镜,展现出佛的光辉。而在渡船经过的时候,这明镜又被船桨一下一下地划开,漾起片片涟漪……

耳边隐隐传来婆罗门的晨祷声。在印度,几乎每经过一个村庄,他都能听到这样的晨祷,然后便会看到那些早起的妇女三三两两地顶着水罐,到河边汲水。

河水流经两座山之间的狭长谷地,就像经过了一扇古老斑驳的寺院大门,这座寺院的名字就叫作印度。

是的,印度不像个国家,更像是一座寺院、一座神庙。这里曾经诞生了佛陀,诞生了无数圣贤,是他自少年起就倾心向往的圣地。他千辛万苦地来了,之后又用了十年光阴在这片土地上学习和游历,对于这个以“月”命名的寺院,他心中充满了浓浓的情意。

然而这里佛法衰微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几乎所有的圣迹都成了遗迹,就连“印度”——这座巨大的寺院也快要变成遗迹了,佛陀当年的预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变为现实……

虽然他曾反复地告诉自己,一切皆是因缘,然而一颗心还是隐隐感到了疼痛。

“幸好,佛陀的遗教还在。”他默默安抚着自己的心,“这也是因缘殊胜之至。”

如今,印度正在他的身后逐渐远去,隔着无声无息、清油般的流水往回看,一幅美丽的图画正在他的眼前不断地被拉长、延展……

山上山下,河畔谷地,到处都是浓荫密布的森林。没有风,只有那明亮炫目的阳光和厚密浓绿的枝叶延伸相接,织起一片缤纷的色彩。棕榈叶上冒出的蒸气袅袅地升上天空,野鹿在林间自由自在地行走,嘴角叼着花叶,慢悠悠地寻找着食物……

偶尔还可看到几间荒废的小型寺庙,那些纠结的树枝和藤蔓将它们团团包围,只露出长满苔藓的建筑的一角,活像一只绿色的蝶蛹,被森林吐出的巨丝层层包裹住了。

这是佛陀的双手抚摩过的土地啊,佛陀的双足踏行过的河流与山川,佛法的辉煌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曾经的遗址,早已同眼前的山川河流融合在了一起,化为一场云烟……

玄奘沉浸在美妙的风景与内心的世界之中,他仿佛看到佛陀在朝他拈花微笑,那明亮的笑容就像柔软清凉的月光,俯视着这片燥热的土地,俯视着善良与邪恶、节制与贪婪、谦卑与骄矜、智慧与愚痴……又像这印度河的水,清澈透明。

突然间,他的身体猛然摇晃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外境变化立刻将他从幻境拉回到了现实。

船已经行至印度河的中央,风激起浪花,不停地拍击着船舷,以至船身晃动得很厉害,猫儿哆嗦着缩成一团,那不安的目光让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玄奘立即回头,问身后的乌左特:“这个季节,印度河上会有大风浪吗?”

“弟子从来没渡过印度河,估计不会……”乌左特嘴上这么说,神情却明显有些恐惧。

“好像是水下的暗流!”旁边一个侍卫突然喊道,“莫非是龙王要来抢经……”

话音未落,一个大浪猛扑过来,左侧船舷倾斜,两只箱笼掉落水中!

“我的经书!”玄奘惊叫一声,探身便去抓那箱笼上的绳索。恰于此时,狂风骤起,船身剧烈倾斜,竟将他的身体倒入水中!

“法师!”乌左特和侍卫们齐声大叫起来,几个水性好的已经跳入河中朝玄奘游去。

好在此时的玄奘早已不畏惧风浪,他迅速地钻出水面,看到落水的经包已被大浪远远地冲向下游,偶尔在水面上露出一小片褐色的包布。正要游过去,却被赶过来的侍卫一把拉住!

“法师千万小心!这是龙王在发脾气!”

似乎是在为他的这句话做注解,风浪陡然间变大了,天色也暗淡了许多。伴随着空中一道雷电划过,顷刻间暴雨如注,木船像树叶一般在汹涌的波涛中打转。

玄奘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经包消失在滔天的白浪间,他来不及去追了,因为旁边的一艘船猛然倾翻,船上乌荼国的数十个人犹如下饺子一般掉落到了水中!

“快,快救人!”到了此时,玄奘再也顾不上丢失的经包,直接朝那些落水的人游去。

好在这些人自小就在水里泡大,多多少少都识些水性。另外几条船上又有人抛下长索,奋力施救,将他们一一拉到船上……

白马银踪和青象乌萨都卧在玄奘的船上,这两只很有灵气的动物一左一右压着船只,紧紧看护住剩下的箱包,不叫它们在风浪中散失;至于猫儿,则在箱包间窜来窜去,灵活地躲避着扑上来的浪花……

印度河上的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一会儿,竟然风平浪静了。

玄奘与落水的几十个人都被救回到船上,清点人数后,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还好,无人遇难,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此刻,船只离岸已经很近,远远望见迦毕试王带领随从、士兵、象骑,在河岸边毕恭毕敬地等候着。虽有华盖遮挡,王身上的衣服依然是湿的,想是刚才的那场雨下得实在太大,连国王都被淋湿了。

看到玄奘登岸,迦毕试王立即迎了过来,深施一礼:“弟子见到了戒日王的国书,知道法师东归即将经过此地,特来迎接。不想途中遇到了这场风雨,心中十分牵挂。幸得佛陀庇佑,法师平安无事。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损失?”

“多谢大王挂怀。”玄奘合掌感激道,“我们一行数百人都平安无事,只是损失了经书五十夹,还有一些植物种子。”

迦毕试王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原来法师还带了种子,这就难怪了。”

“此话怎讲?”

“法师有所不知,这印度河中一向有龙王守护,若是有人携带宝物或奇花异果的种子,往往就会翻船。”

“奇花异果?”玄奘这才想起,早在十年前,他刚刚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与弟子圆觉乘船涉渡印度河,那时的船工也曾这么说过。当时他只当是个传说,莫非还真有此事?

这次东归,他有三个包袱是装种子的,其中落水丢失的那一个,装的确实是些奇花异果,像什么人心果、乌昙跋罗果、那利蓟罗花之类的奇异之物的种子。

所幸还有两个包袱没有落水,其中一个装的是棉花、杧果、豌豆、茄子等普通物种,另一个则是菩提树、无忧树、娑罗树等佛教圣树的树种。此外,还有从波斯商人手中买来的玫瑰花种,这是他当年西行时答应金氏国女王的事。

如此看来,龙王还是对当地的奇花异草更感兴趣啊。

这么一想,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那些花花草草的,不带就不带了吧。倒是有五十夹经书丢得实在可惜。另外,船上其余经书和佛像也都被打湿了,需要拿出来晾晒一下。”

“没问题!”迦毕试王爽快地答道,“弟子带来的这些随从和士兵,法师尽可随意调用,指挥他们搬经晾经。”

“这个倒不需烦劳大王,玄奘这里人多,可以做这些事情。”

迦毕试王笑道:“其实,弟子是希望法师能再去我国住上一阵。法师不是说在河中丢失了五十夹经书吗?就请列出名录来,弟子即刻派人给法师抄补齐备!”

“多谢大王盛情,只是有些经书,迦毕试国可能没有……”

国王笑着摆手:“没关系。迦毕试国若是没有,弟子便叫人到乌仗那国去抄;若是乌仗那国也没有,就到迦湿弥罗去抄!”

玄奘心中十分感动,合掌一揖道:“如此,多谢大王了。”

晾晒经书和其他物资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苏毗那和摩格沙伽倒是不争吵了,却共同取笑乌左特没有保护好法师,致使法师落水、经书受损,实在是辜负了法师的信任。

“真是太可惜了。”摩格沙伽阴阳怪气地嘲笑道,“若是由我们迦摩缕波国的人与法师同船,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乌左特心中有愧,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

第二天天气甚是晴朗,玄奘带领众使团收拾好经书行李,便同迦毕试王的队伍一起前往附近的乌铎迦汉荼城。

这是一座较大的商业城市,城内聚集了各国来的商人,牛、骆驼、马匹、驴子等牲畜随处可见,还有贩卖牛具与马具的店铺,煞是热闹。

商人多,驿馆也多。因而进城后,各使节团便分散到了不同的驿馆居住。

迦毕试王果然派人去乌仗那国补抄被河水冲走的部分经夹,玄奘则在当地的寺院里停留讲经。这一耽搁,便是五十多天。

而在印度河的另一边,迦湿弥罗国王对于未能再次邀请到玄奘始终感到遗憾,听说玄奘在乌铎迦汉荼城短暂停留,立即轻车简从来到这里,与玄奘相见。两人畅谈数日,国王依旧难舍难离,坚持要送玄奘一程。

此后,玄奘在两位国王的陪同下向西北方向行了一个多月,来到一片沼泽密布的地区。

这里是滥波国,是他当年到达北印度时经过的第一个国家,如今带着各国使节故地重游,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离开了这个小国,继续往西北方向行进,一路上逾大山,涉广川,走过几个城邑,便出了北印度境,来到漕矩吒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