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实践方式与实践—精神方式
实践掌握是人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存和发展需要并构成人类全部社会生活的最本质基础的掌握方式。人对外部世界的掌握首先是实践掌握。人通过对外部世界的实践掌握不仅生产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存在,把外部世界的客观事物变为自己生命存在的组成部分,而且也创造着并实现着人作为社会和文化存在的本质,建构起用以确证自己作为社会和文化存在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存在本体。
所谓实践掌握首先是指人按照自己预定目的把自己作为一种自觉的物质力量运动起来操作技术性装备和物质工具,并借助于技术性装备和工具的力量,能动地控制、占有、支配、消耗外部客观对象,使之与人实现物质、能量、信息的交换,朝着人的目的所指的方向转变。也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指出的,“借助劳动资料使劳动对象发生预定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人的目的通过手段的中介扬弃了自己的主观形式越出了主体范围,而实在化、对象化、物化,从而获得了外部现实性的存在形式;另一方面,外部事物现有的自在规定性、定在的样式,在手段的作用下被扬弃、被分解、被解构,又作为质料因被综合于、整合于符合人的目的的新形式中,从而建构起具有合乎人类需要的存在物,实现现有向应有的实际转变。可见,实践掌握外部世界首先就是人通过改变外部世界,通过给外部世界打上人应当如此的意志的烙印,来实际地控制、支配、占有和把握外部世界。
实践掌握外部世界的过程,首先是人促使外部世界人化的过程,或者说,是以创造人工世界的过程为其开端的。但,实践掌握又不止于创造属人世界的改造创造活动,还包括人作为主体实际地消化和享用实在成果,使之成为自己的生活和活动的一部分,变成自己生命存在的一部分这样一个环节。因此,实践掌握不仅包括人合目的合规律地创造出一个新的属人的对象世界这一环节,而且还包括人合目的、合规律地现实利用、直接占有自己所创造出来的属人客体,使它直接为人服务,由属人的客体性存在再转化为属人的主体性存在这一环节。所以,实践掌握实际上呈现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外化和物化,与对象化出去的人的本质力量向主体的复归、回归、内化这样一个回环。如果人们不能实现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回归,没有建立起一个通畅的创造和享用的环路,只有输出,没有补给,那么,就意味着人并没有真实地实际地掌握外部世界。马克思曾指出:“产品在消费中才得到最后完成。一条铁路,如果没有通车、不被磨损、不被消费,它只是可能性的铁路,不是现实的铁路。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但是,没有消费,也就没有生产,因为如果没有消费,生产就没有目的。”“因为产品之所以是产品,不在于它是物化了的活动,而只是在于它是活动着的主体的对象。”“在生产中,人客体化”, “在消费中,物主体化。”实践掌握外部世界就是通过人客体化、物主体化这样一个回环不断展开而得以实现。随着这一回环不断螺旋上升,人类在不断地创造着一个越来越人化、越来越文明的对象世界,也不断扩大和拓展自己的生存功能圈,不断建构越来越有丰富本质,越来越有主体力量的人的自身世界,从而才不断地实现人实践地掌握外部世界的目的。
众所周知,实践掌握是人在自觉目的、内心意象驱动和支配下进行的,是人在自己自觉建构起来的实践理念调控下进行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指出:“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他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马克思所讲的劳动过程开始时就在人脑中事先建成的并对活动方式和过程进行自觉调控的“蜂房”、“表象”和“观念存在”就是实践理念。而作为实践掌握逻辑起点的实践理念本身又是实践—精神掌握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讲,实践掌握是实践—精神掌握的推进和贯彻,必须以实践—精神掌握为逻辑起点,并包含实践—精神掌握。实践—精神掌握则以实践掌握为指向归宿,直接为实践掌握服务。
实践—精神掌握无疑是一种精神掌握方式、观念掌握方式。但这种精神掌握方式不同于以求真为目的理论掌握方式,是带有实践性质的掌握世界的精神方式、观念方式。实践—精神掌握从其形式来看,它是借助符号操作而进行的一种思想实验。也就是说人们进行实践—精神掌握不是对外部事物进行的实际控制、驾驭、占有和享有,而是用符号操作代替对于事物和事件的操作,用反思推理代替事实世界中的直接行动和干预。通过符号的操作对外部世界的客观对象进行思想观念上的分解和组合,借助于语言符号,形成一种符合自己需要的构造型的(即有结构的)观念对象模型,并通过思想实验对人们在实际领域欲要进行的实践掌握加以筹划,并在想象中加以实行,进行思想上预演。
实践—精神掌握就其任务来看就是要构建实践理念。它所关心的是事物应当如何,以及应当实现的可能性。因此,其目的就是通过符号的操作,通过对客观对象观念上的改造,在思想观念领域实现自在到自为、人属到属人的转化,进行“是”到“应当”的推导,这种推导是遵循“两个尺度”(物的尺度和人的内在尺度)的统一,知、情、意的统一和真、善、美辩证统一的原则而进行。
实践—精神掌握之所以要进行首先是由于人的需要以及外部世界的自在形式不能满足人的需要之间的张力存在。具有社会文化品格的人的需要,在对自己有用的形式和规定上掌握、占有、享用对象的意志要求,实质上就是人对现有提出一种“绝对命令”,是人对外部世界现有对象的自在形式的一种否定性态度,也就是人要加以实现和满足的“应当”。如果世界已是人所要求的那样,意志的活动将会停止。所以,如果没有需要或需要没有被自觉地意识到,即需要向人的意识事实的转化,那么,也就没有进行“是”到“应当”推论的必要,没有进行实践—精神掌握和实践掌握的必要,以及动力和方向。所以,被自觉地意识到的人的需要在实践—精神掌握过程中是作为内在尺度而加以自觉运用的。
实践—精神掌握作为从思维领域进行“是”到“应当”, “现有”到“应有”的推导,也必然蕴含着一个前提,就是必须以“现有”为起点,为初始条件。因此,要实现从“是”到“应当”,从“现有”到“应有”的思想推导,首先就必须要对欲加改造的现有的自在世界的客观对象的结构方式、内外联系形式以及由它们所决定的事物的属性、本质和规律,加以真理性的掌握并作为推导的前提、尺度而加以自觉运用,必须要自觉按照对象的客观尺度来进行观念领域对客观对象的改造,否则,就会丧失现实性而沦为空想。
要实现对外部世界的实践—精神掌握还必须要实现对客观对象的价值属性的正确认识。只有当人们不但认识了事物的结构、属性、本质、规律,而且也认识了和了解了这些结构、属性、本质、规律对人具有何种价值,也就是能在何种关系、何种方面、何种程度上满足符合人的本性的需要,对客观对象的客观属性及运动规律对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意义作出正确的价值评估,才有可能在思想领域实现“是”到“应当”的推导。当然要实现实践—精神的掌握,还必须发现和掌握推导的中项和中介。那就是发现和掌握事物的使用方式,包括各种技术原理和工艺,发现那些同事物的结构、属性、本质和规律相适应,又与自己的需要相适应的使用方式。这种使用方式是通过知识、理论的中介所掌握的关于事物的结构、属性、本质和规律等等能否在符合于人的需要的形式上被实际应用的一个必要因素。有了这样一个能把推导的两端“是”与“应当”,事物的客观尺度与人的内在尺度联系起来的中项、中介环节,人们在观念范围内,在思想领域,才能对现有进行观念的分解和组合,完成“是”到“应当”的推导。也就是说,人们通过观念地运用这种使用方式,借助于它的中介作用,才能把人的内在尺度和客观的物的尺度在观念上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才能建构起体现了两个尺度的辩证统一,从而也按照美的尺度而创造的,现实中并不存在也不会自然产生的观念的理想客体,以及为实现这一理想客体(应当)而应采取的措施、计划、方法和步骤,即完成了实践理念的创造。
实践理念作为“是”到“应当”思维层面上推导的结果,作为思维创造和实践精神掌握的表征,即包含着对现有事物的肯定理解,也包含着对它的否定的理解,是对现有事物的自在状态的确认中包含着对它的自为状态的追求,在对现在事物的批判性的否定性的观念掌握中映现着对“应有”理想客体(应当)的肯定性的观念掌握。它意味着现有不仅以现在怎样的形式,而且以应该怎样,在实践中能够怎样的形式,被人们观念掌握。虽然实践理念作为“善、幸福、良好愿望,依然是主观的应有”。虽然“客观性在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机械的和化学的,还不曾为目的所规定并渗透的整体与目的对立”着,与实践理念对立着,但实践理念的创造和建构毕竟意味着在观念领域人们完成了“是”到“应当”的推渡,意味着人们实现了对外部对象的实践—精神的掌握,更主要的是实践理念作为实践善的冲动,作为以实践为指向的“实践—精神”掌握的结果,它必然驱动实际地扬弃现存外在世界的自在规定性的实践掌握的进行,以实现自己。因为实践理念“这样一种映射图的目的就具有实践的意义,它是行动的指南,是理性指导实践的工具。”因此,实践理念的建构既是实践—精神掌握的终结,又是实践掌握的开端,既是终点又是起点。正是在它的驱动和调控下,通过实践理念的现实化、外化和物化,人的内在尺度和物的客观尺度才能实际地实现统一,“应当”才能得以实际的创造,人们也才能最终实现对外部对象的实际的掌握。
实践掌握以实践—精神掌握为前提和起点。这是人的实践活动区别于动物本能活动的一大根本特征。实践掌握和实践—精神掌握都内蕴着理论掌握和艺术掌握,离不开理论掌握和艺术掌握,离开了理论掌握,人就不可能成功地对客观对象进行实际改造。即使在古代自然经济条件下,甚至原始人的具有浓重的重复性、循环性和经验性的采集、耕种等实践掌握,也必须以一定的真实性的知识为前提的。马林诺夫斯基说:“原始人应用工具及对付环境不能没有知识。”戈登·蔡尔德也认为:“人为了猎取不同种类的猎物和采集某些种类的蛋和果实,必须知道正确的季节。……人为了制造工具,必须根据经验发现最好的石头及其产地。甚至最早的人们为了成功地生活,也需要大量的天文学、植物学、地质学和动物学知识。”如果说原始人要从事实践活动都必须以一定的经验、知识为前提的话,那么,到了近现代,实践掌握活动更离不开也不可能离开理论掌握了。
实践掌握也离不开艺术掌握。离开了对现实进行富有想象力、创造力的艺术加工的艺术掌握,离开了艺术掌握创造理想世界的范导作用,人们的实践活动也难以使现实世界趋于理想化。实际上,正如马克思指出的,人们在实践掌握活动中既按照任何一个物种的尺度进行,又处处把自己的内在尺度运用其上,这实际上也就是按照美的规律去创造,也就是在进行艺术掌握。这突出地表现在人们在实践地掌握外部世界、创造属人的对象的时候,在强调其实用功能的同时,总是尽可能使其艺术化,增加艺术内涵,增强美感,尽力追求高度实用性同高度艺术性的统一。
实践掌握和实践—精神掌握有时也渗透着宗教掌握方式,特别在原始社会,在那种混淆未分的整体性原始人活动中,人们为满足自己生存需要而进行的实践掌握活动同巫术活动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巫术虽然不同于后来的宗教,但也可以说它是一种原始的宗教。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巫术仪式的主要之点,是用人类自己超自然的力量去影响自然的秩序。”原始人相信,通过巫术活动,可以在人与它们之间发生一种交感作用,并影响它们起作用的方向和程序,以达到人所希望的结果。可以说,巫术仪式是原始人的实践—精神掌握世界的方式,因为在巫术仪式中实际上是预演着人所希望的成效,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还不只是实践—精神掌握,因为巫术活动在原始人眼里完全同类于工具性活动,也是直接指向对象的有用性,因此,它与实践掌握是融为一体的,成为实践掌握必要的组成部分,起码为实践掌握提供了一种心理准备状态。到了近现代,宗教掌握对于实践掌握的渗透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及其资本主义精神》就曾揭示了宗教掌握方式对以求利为目的的资本主义工业大生产的影响。而有些学者对东亚经济圈与儒教伦理关系的揭示,也说明了宗教方式对以工业化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实践掌握方式的渗透和积极意义。
实践掌握在人类掌握世界的各种方式中核心地位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无论是原始人还是现代人,维持自己的生命存在或满足生存需要都是压倒其他一切的最基本的需要。而这种需要的满足是离不开人对外部世界的实践掌握的。人的其他社会文化需要的产生和满足都是以实践掌握为基础和根源的。马克思说:“人(和动物一样)靠无机界生活,而人比动物越有普遍性,人赖以生活的无机界就越广阔。”而人要获得这种普遍性,其中就必须要通过实践掌握把自然界的事物转化为人的生活和活动的一部分,乃至“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只有这样,人才能不断扩展赖以生活的自然界的范围,建构自己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功能圈和生存家园,获得生存的空间和自由。
马克思曾指出:“诚然,劳动尺度本身在这里是由外面提供的,是由必须达到的目的和为达到这个目的而必须由劳动来克服的那些障碍所提供的。但是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自我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物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因此,实践掌握是人获得自由的重要途径。可以这样说,人在何种层次、范围和程度上实践地掌握外部世界就意味着人在何种层次、范围和程度上获得生存的自由和生存的空间。当人仅仅限于占有现成的自然界本身业已为消费准备好的东西来再生产他自身的躯体,当人还处于为满足其生存需要而进行近乎本能的生产活动时,当人只能以很少的调节边际来防御环境中的危险时,人在外部自然界面前是很少有自由的,人类赖以生存的时空间域是很狭隘的。但是,经人凿磨过的粗陋简单的石器工具,毕竟给予人类制约某些自然力量以附加的控制力,透散出人类早期对外部自然有了一定的实践掌握,从而获得了一定的尽管是非常微弱的生存自由的文化信息。人对外部世界实践掌握方式从狩猎、捕鱼和采集野生植物到开始驯养动物和种植植物的发展和转化,内含着人对环境的外延的控制的扩大,对自然力量的驾驭以及体力和智能的发展。但是,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个史前时期中,人掌握外部自然界的能力的增进是十分缓慢的,人所能实践地加以掌握的自然界的范围程度是十分有限,人所能实际地创造的体现真善美的理想的对象也是十分有限的。人仍然历史地处于被外部客观力量强制性支配的自然的必然性王国之中。人仍然处于对自然的崇拜阶段。只有到了资本主义社会,随着自然的发现和人的发现,随着对自然界客观规律理论掌握的不断深入和人的本质力量的增强,普遍性的扩大,随着一种历史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人也就能在更大的范围、更深的层面、更大的规模上,实践地掌握外部自然界。其标志就是机器大工业的出现,从而导致资本主义社会中直接形式的自然必然性消失。所以马克思说:“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只有出现以机器大工业为形式的实践掌握方式,人才能“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人也才能“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从而真正地成为生物圈居民中第一个比生物圈本身更有力的居民,从而在自然面前,也在社会生存层面上获得更大的自由。随着第二次浪潮和第三次浪潮到来,人类能够在更大范围、程度和层次上,实现对外部世界的实践掌握,从而也为人类建构更为广阔的生存和发展的功能圈,获得更大的生存自由提供了可能。
综上所述,实践掌握是人掌握外部世界的最基本的方式,是人类争取生存自由最根本的途径,是建构人生存家园的最主要的手段。所以,离开了实践掌握,人就无法生存,更无从发展。但是,实践掌握并不是万能的。仅有人对外部世界的实践掌握,人也是无法完全满足自己具有社会文化品格的各种需要的。实践掌握虽然在某种意义和程度上也能满足人们对真、美、信的需求。因为人们在实践掌握中去掉了虚假性获得了真实性,从而满足了人求真的某种需要;人们通过实践掌握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观照自己,因而感到喜悦和快慰,获得美感。但是,在劳动还没有成为人的第一需要的历史时代,实践掌握就其功能来说主要是满足人的物质利益方面的需求,也就是广义的善的要求。满足人的物欲是实践掌握最直接的基本功能。因此,通过实践掌握建构起来的人和自然的关系主要是功利性、实用性、有限性的关系。这样一种功能当然是远远不能满足人的各种需求的,“直接的功利主义实践和与之相应的日常思维,使人们可以在世界中自然地运行,使人们感到与物相熟悉,并且能操控它们。但是,它并不能使他们达到对物和实在的理解。”实践掌握不能完全满足人把握本真、追求美,以及渴望精神家园,追求永恒和无限等方面的需求的。所以,“如果以为人通过实践掌握、改造、储藏和控制自然的能量,就可以使人类境遇得到改善,并在一切方面都幸福”,乃是不正确的。正因为实践掌握活动功能的局限性,所以,人类在实践掌握的基础上逐渐地分化出可以用来满足人多方面需要的各种独立的掌握外部世界的观念方式,以弥补其功能的不足和局限。而各种独立掌握外部世界观念方式的产生,特别是科学理论掌握方式的出现,又反过来促进了实践掌握的发展。而且,实践掌握的广度和深度,越来越依赖科学掌握的广度和深度,而实践掌握向深度和广度的拓展和推进又会促进其他各种方式的变动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