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思想的前提批判与哲学的理论自觉
哲学是思想中的时代。对时代精神的哲学概括,对现代哲学的前提批判,并在这种“概括”和“批判”中深化对哲学的理论自觉,一直是我最为关切的重大问题。在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21世纪初,我分别以《从两极到中介》、 《从体系到问题》和《从层级到顺序》为题,概括了“现代哲学的革命”、“当代中国哲学研究的主流”和“当代哲学的趋向”。
传统哲学的根本特征是以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去寻求“绝对之真”、“至上之善”和“最高之美”,把哲学所追求和承诺的“本体”视为永恒的终极真理。现代哲学的革命,首先是集中地表现在本体中介化这个共同出发点上。本体中介化的现代哲学,排斥对绝对确定性的追求。人类在自身的历史发展中所形成的具有时代特征的关于真善美的认识,既是一种历史的进步性,又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性,因而它孕育着新的历史可能性。真善美永远是作为中介而自我扬弃的。它既不是绝对的绝对性,也不是绝对的相对性,而是相对的绝对性——自己时代的绝对,历史过程的相对。这就是“从两极到中介”的现代哲学革命。
在对黑格尔哲学的讨伐中所形成的现代哲学各主要流派,尽管其旨趣不同,观点各异,但在其理论出发点和发展趋向上,都试图找到某种扬弃自然与精神、客观与主观抽象对立的中介环节,并以这个中介环节作为统一性原理而提供现代人类的安身立命之本。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在其现实性上,就是以人的实践活动所构成的人与世界之间的历史地发展着的关系问题,离开人对世界的否定性统一关系,离开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只能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因此,只有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去看待全部哲学问题,才能从“解释世界”的哲学变为“改变世界”的哲学。现代西方哲学的突出特征之一,是高度重视从哲学上研究语言。它们认为:虽然世界在人的意识之外(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存在),但世界却在人的语言之中(人只能在语言中表述世界);语言既是人类存在的消极界限(语言之外的世界是存在着的无),又是人类存在的积极界限(世界在语言中对人生成为有);正是在语言中才凝聚着自然与精神、客观与主观、真与善的深刻矛盾,才积淀着人类思维和全部人类文化的历史成果。因此,他们试图通过语言分析来“消解”传统哲学或“重建”哲学理论。从对立的两极出发,并以抽象的两极对立关系为基础而形成的传统哲学,被探索两极融合、过渡和转化的中介哲学——现代哲学——所取代了。这种取代,是迄今为止的最深刻的哲学革命。它改变了哲学的提问方式和追求方式,从而改变了人类的致知取向、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即从深层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
现代哲学所提供的辩证思维方式提醒人们:在致知取向上,不是追求绝对的终极之真,而是探索时代的相对之真,把真理理解为过程;在价值取向上,不是追求绝对的至上之善,而是探索时代的相对之善,把价值尺度理解为过程;在审美取向上,不是追求绝对的最高之美,而是探索时代的相对之美,把审美活动理解为过程。诉诸人类历史活动的现代哲学,以中介的观点对待现存的一切事物。它把人类对自身全部活动最高支撑点的探索,由传统哲学对终极真善美的追求,改变为时代水平的相对性理解。这是现代哲学所实现的思维方式的深刻革命,也是现代哲学所实现的本体观念的深刻革命。
从两极到中介,这是人类的哲学思想及其所表现的人类的思维方式的空前革命。“传统哲学”之所以“传统”,是因为全部的传统哲学都是力图获得一种绝对的、确定的、终极的真理。这种两极对立、非此即彼的超历史的思维方式,理论地表征着前现代社会的人的存在方式。哲学所实现的“从两极到中介”的现代革命,经过了数百年的哲学历程。近代以来的西方哲学,它在使“上帝”自然化、物质化、精神化和人本化的过程中,逐步地“消解”了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从而使人类文化从“神学文化”过渡到“后神学文化”,即“哲学—科学文化”。现代哲学“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从根本上说,就是“消解”一切“超历史”的规范人的思想和行动的根据、标准和尺度,把哲学所寻求的真善美理解为自己时代水平的人类自我意识,把人类已经达到的认识成果理解为自己时代水平的“合法的偏见”,把人类自身的存在理解为“超越其所是”的开放性的存在。这是现代哲学实现的“从两极到中介”的转化,也是现代哲学理论地表征的现代人类所实现的“从两极到中介”的生存方式的变革。
在这种“从两极到中介”的哲学变革中,哲学一向所追寻的终极性的“本体”变成了历史性的“本体论的承诺”,超然于历史之外的种种“两极对立”都在“消解”“非神圣形象”的现代哲学运动中被重新审视甚至重构。正是在这种“从两极到中介”的变革中,孕育并形成了一种21世纪的哲学走向——“从层级到顺序”。
从哲学的宏观历史上看,哲学对人类生存的关切,可以划分为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以文化的“层级”性去关切人类存在,即以“深层”文化的基础性、根源性来规范人类的全部思想与行为,从而将“深层”文化作为人类的安身立命之本。这种“层级”性的关切,可以说是一种“解释”性的关切——以“深层”文化解释“表层”文化;另一种则是以文化的“顺序”性去关切人类存在,即把“重要”的文化选择为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以它来规范人的思想与行为。这种“顺序”性关切,可以说是一种“操作”(实践)性关切——以“重要”的规范“次要”的。这就是现代哲学的“从层级到顺序”的理论自觉。
“层级”性的关切,它先验地断定了文化样式的不同“层级”,并先验地承诺了“深层”文化对“表层”文化的基础性和根源性,因而它给自己提出的是非历史的任务——寻求超历史的、永恒的、终极的“本体”。与此相反,“顺序”性的关切,是以否定文化样式的先验的“层级”性为前提,并致力于“消解”文化样式“层级性”的先验原则,因而它给自己提出的是“历史”的任务——在自己时代的水平上对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作出慎重的文化选择。
“层级”性的关切总是两极对立的。在“层级”性的关切中,哲学的核心范畴总是离开人的历史性存在,表现为本体对变体、共相对个别、本质对现象、必然对偶然等的两极对立。与此相反,在“顺序”性的关切中,则是以人的历史性存在为前提,构成表征人与世界、人与历史、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之间关系的哲学范畴,诸如自然与超自然、能动与受动、理想与现实、公平与效率、真理与价值、标准与选择等对立统一、相辅相成的矛盾关系。在这种“顺序”性的哲学关切中,它的诸对范畴具有显著的“平等”特性,其“主从”关系是“历史”性的。这表明,哲学从“层级”性关切转向“顺序”性关切,不只是从思维方式上体现了现代哲学的“从两极到中介”的变革,而且是从价值导向上实现了现代哲学的“从两极到中介”的变革。
在“层级”性的传统哲学的追求中,“本体”与“变体”的“层级”关系是永恒不变的;哲学的任务,只不过是寻找那个作为永恒真理的“本体”,并用它来解释一切“变体”的存在。正因如此,以“层级”性的追求为使命的传统哲学,只能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在“顺序”性的现代哲学的追求中,“顺序”既是对历史文化的一种承诺,更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选择”和“安排”,因而是一种“改变世界”的活动。
哲学从“层级”性追求到“顺序”性选择,它所改变的是以“层级”的先验性而确认的“标准”的永恒性、终极性,而不是取消人的历史性选择的“标准”,即不是取消人对规范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的“标准”的寻求。趋利避害,这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基本逻辑。然而,对于人类来说,究竟何为“利”、何为“害”? “利”与“害”的“标准”究竟如何“选择”?这是人类面对的永恒课题,也是哲学的前提批判的永恒课题。哲学作为社会的自我意识,它在自己的前提批判中,总是以“历史的大尺度”去观照和反省人类的思想与行为,把“历史的小尺度”所忽略的东西提升到“重要”的位置,从而在价值“排序”中“选择”某种“历史的大尺度”作为人的思想与行为的“标准”,引导人类不断地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把理想变为现实。正因如此,哲学总是不仅反映和表达时代精神,而且塑造和引导新的时代精神。这是哲学的本体论追求的真实内涵之所在,也是思想的前提批判的真实意义之所在。
总结上述思想,我想以下面的这段论述表达我对“哲学”的理解:哲学,它不是抽象的名词、枯燥的条文和现成的结论,而是人类思想的批判性的反思的维度、理想性的创造的维度;它要激发而不是抑制人们的想象力、创造力和批判力,它要冲击而不是强化人类思维中的惰性、保守性和凝固性,它要推进而不是遏制人们的主体意识、反思态度和创造精神。“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之所以是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就在于它是隐藏于人类全部活动之中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 “思想的前提批判”之所以是哲学的思维方式、存在方式和工作方式,就在于哲学以这种活动方式而表征自己的“时代精神”并作为“文明的活的灵魂”而塑造和引导新的“时代精神”。以理论的方式表征人类自我意识中的时代精神,以思想的前提批判构成文明的活的灵魂,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作为世界观理论的哲学,也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