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自有光明月:王阳明思想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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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心学与经史之学

王阳明的思想特色是心学,其心学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在解读儒学经典过程中产生的。他说:“世之学者既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王阳明:《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272页。其心学与经学、史学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儒学经典为其心学的发明提供有价值的文本,其自身重本心体认的思维特点赋予经典心学色彩。在他那里,经典的心学化与心学的经典化同步进行,而且相得益彰,总之,心学与经典是一致的。

一 经学即心学

王阳明提出圣贤、君子之学即心学的命题,如说:

 

圣人之学,心学也。王阳明:《象山文集(庚辰)》,《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260页。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王阳明:《重修山阴县学记(乙酉)》,《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273页。圣贤之学,心学也。王阳明:《应天府重修儒学记(甲戌)》,《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三册,第943页。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王阳明:《矫亭说(乙亥)》,《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280页。

 

自从颜子死后圣学失传,圣人之学即心学,心之生理即仁与性,性之虚明灵觉即良知。王阳明:《言行录汇辑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五册,第1632页。良知是心学的内核。圣贤之学即经学,圣贤之学所倡导的道德与诸经的关系如同:道德为大地,忠信为根基,仁为宅,义为路,礼为门,廉耻为垣墙,如果说六经为户牖,那么四子书就是阶梯,经学的本质在于学做圣贤。经学与心学也是一致的,学圣贤之学在于求心而不必要雕饰,措之于行而无所不包,如此为学之功用既简单又广大,三代之学皆在于此。他有诗阐释六经与心的关系,如说:“独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王阳明:《夜坐》,《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三册,第823页。其中“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一句,讲的就是圣人之学即经学不外于心,从心角度理解经学,心如镜,尘指后天外在的习染,这些都要通过六经的实践把它拂去,六经并非向外而是明心的手段,即为道德修养服务的。

对于心与《易》的关系,王阳明在与周冲信中指出:“《易》者,吾心之阴阳动静也;动静不失其时,《易》在我矣。”王阳明:《与道通书一》,《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五册,第1580页。强调从我出发理解《易》,乾卦所讲的“自强不息”就是自我用功夫。《言行录》也有类似的记载:周冲跟着他学习《周易》,他教导《易》是我心的阴阳动静,动静不失其时,《易》在我,自强不息,所以致其功也。天地间阴阳动静永恒无止境,作为天地的产物,人当然自强不息。《论语·述而》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说明用此功夫可以避免犯错误而勇往直前。经学与心学的关系表现为经与道的关系,王阳明把经称为常道,如写道: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王阳明:《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乙酉)》,《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270—271页。

 

经讲的是常道而非个别或偶尔的事物事件,此常道包括天人,援天入人,体现命性心合一。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所不具而无所不同,常道体现了通与变的统一,具有一般性指导意义。此常道表现为诸如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道德,以及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人伦,它们之间一致,道德与人伦结合在一起。经作为常道还通过经书内在具有的特色表现出来,如《周易》讲阴阳之行,《尚书》讲纪纲政事之施,《诗经》讲歌咏性情之发,《礼》讲条理节文之著,《乐》讲欣喜和平之生,《春秋》讲诚伪邪正之辨,阴阳消息之行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是一致的。这里讲的常道与经书中具体特色的关系体现了一般与个别的统一。

王阳明在同一篇文章中进一步主张,经之常道就是心之常道:“《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同上书,第271页。经是常道,此常道实际上是我心之常道,为我心之固有,从内发出而不假外在,这是有关经学即心学或心学即经学的深化表述,心与经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经与心、经学与心学一体。由此出发看诸经,《周易》意在表达我心中的阴阳消息,《尚书》意在表达我心中的纪纲政事,《诗经》意在表达我心中的歌咏性情,《礼》意在表达我心中的条理节文,《乐》意在表达我心中的欣喜和平,《春秋》意在表达我心中的诚伪邪正。因此,研究诸经应挖掘人心中所具有的如下方面:如对于《周易》求我心阴阳消息而时行,对于《尚书》求我心纪纲政事而时施,对于《诗经》求我心歌咏性情而时发,对于《礼》求我心诚伪邪正而时辨,对于《乐》求我心欣喜和平而时生,对于《春秋》求我心诚伪邪正而时辨。经是写心之书,反映心内在所具有的常道,此常道发挥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能。

古代圣人为确立人道而作述六经,如同富人家的祖辈考虑到所积累的产业,其子孙们有可能遗忘散失而不得其全,因此用笔记录下来并赠给他们,以便使世代守住这份产业,享受它而不出现困穷。这就是王阳明所说的:“《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王阳明:《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乙酉)》,《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271—272页。而当今学者不知从自己心上求六经,只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以为这就是六经,如同富人家的子孙守不住祖辈留下的产业,遗忘散失,还可笑地指着记录本说:“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以记录本当产业,愚不可及。经学不明于世上也非一朝一夕,主要表现在,其一,乱经,指尚功利,崇邪说;其二,侮经,指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其三,贼经,指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自以为通。如此是毁经而非尊经。正因为如此,他肩负起阐扬经学的重任,以心来书写经典的思想。

对于王阳明有关经与心关系的观点,施邦曜有以下评论,大意是:六经之道是伟大的,它经纬天地,纲纪人物,无微不彻,无显不贯,终日言之不能尽。然而归根到底不外一心,《易》只是一个易简,《书》只是一个精一,《诗》只是一个思无邪,《礼》只是一个无不敬,《春秋》只是一个明大义。因此能从心出发把握经,文字并不是主要的。否则,言仁义也不会体悟与践行。如果执经求解,如同对塔说轮相一样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9页。,并没有把握其中的真谛。

二 宗旨与源流

王阳明把经学理解为心学,那么就决定了他所理解孔子阐述经典的宗旨在于“正人心”。如写道:

 

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道: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9—10页。

 

圣人作六经在于正人心,其内容是存天理去人欲。对于别人的提问,则根据具体情况加以回答,也就是说圣人所讲重在于道理而非具体事件的烦琐铺陈。纵人欲灭天理是不光彩的事,经中并不多提,这里引《孟子·梁惠王上》关于孔子不喜欢讲春秋霸伯的事,是想说明这类事情涉及他们之间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所反映的是功利之心,而这与圣人作经正人心的宗旨迥然有别。

在回答徐爱“看书不能明如何”的问题时,王阳明说:“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同上书,第16页。看书不能光求文义,单纯地知识积累而要用心去体会,在心之本体上用功。不是向外而是转向内,反身在心体上省察体当,如此才能通达。也就是对经书不能简单把它们当成知识来读,《四书》《五经》是写心之书,反映的是心体,此心体也是道心,事关人伦道德建设,读经书是完善自我道德,培育道心,这是学经书的最终目的。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王阳明回答说:“《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王阳明:《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130页。《论语·雍也》“博学于文”与《论语·学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看似矛盾的提问,其实两者不矛盾,“余力、学文”本应包含在“博学于文”之中,这里的文指儒学经典的文字,学经书的目的是存天理,由此引出诸经与天理的关系,而诸经皆体现天理,经学不限于文字训诂,更主要的是包含思想即所谓的微言大义。

六经在于阐释天理与人心一致之理,对于后儒持著述经典不关心世道人心的态度,王阳明在与人问答时则予以批评。如人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回答说:“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13页。人心与天理一致,圣贤有关经典的著述示人以形状,使人追求其真精神,后世则模仿或附会,并没有理解圣贤著述的真意。言外之意是说圣贤内在的精神是不能完全靠言传尤其是以书传播,也即圣贤的道理部分已经超越著述表达之外,这里还需要用心体会及亲身实践。因此,反对后世拘泥于经典及僵化著述,以为这是对经典的妄意曲解。

心学虽然在王阳明那里发扬光大,但也自有其源流,他追根溯源于《尚书》,其《大禹谟》记载的尧、舜、禹相授的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句,见出心学最早的发展脉络。这里的中即指道心,道心精一为仁,道心、仁即为心学核心。孔孟之学惟在求仁,是求于内即本于心,得惟精惟一的传统。当时也有求于外的,孔子加以否定。如《论语·卫灵公》载孔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子贡把孔子当成不断学习从而了解现实的人,孔子告之自己只是直下承当现实而贯通它。又《论语·雍也》载子贡说:“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回答:“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孔子从自己出发,以己身取譬为仁,凡此可以看出孔子教弟子求于内,从自己的内心出发理解仁。

孟子的时代,墨子言仁至于摩顶放踵,告子又有“仁内义外”之说,心学走入歧途。孟子批评义外之说,如《孟子·告子上》说:“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提出仁即是人心,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只是求其被放逐的心而已,仁义礼智并非由外在赋予而是我心内在所固有,这进一步发展了心学。后来功利主义盛行,他们假天理而行其私利,一味地放逐自己的心而追求外物,从此以后心与理一分为二,具有精一特色的心学消亡。当时的俗儒趋于支离,外心而求索于刑名器数之末,求明其所谓物理而不知心即是物理。佛、老之徒走向空虚,抛弃人伦事物之常,求明其所谓吾心而不知物理即是我心。到了宋代,周敦颐、二程(程颢、程颐)开始追寻孔、颜宗脉,分别提出“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惟精惟一的心学宗旨才得以传播。心学自有来历而非自己的发明,王阳明阐述心学发展的历程也是为自己的立论寻找思想依据。

舜命契为司徒是教人伦之道,当时的人皆为君子,而且社会安定、民俗淳朴,教者以道心为教,学者也以道心为学。圣人时代以后,心学受功利和禅学等奇谈怪论的影响开始走向衰落,对此王阳明予以批评:第一,批评功利、训诂之学。人心释放,功利、训诂、记诵辞章之徒纷沓而至,支离决裂,岁盛月新,相沿相袭,各是其非,人心日炽而不再知有道心之微。当今追逐科举的士人承沿其举业辞章陋习以荒秽戕其心,与圣人尽心之学相背而驰,日鹜日远,莫知其所抵极。有人试图以心性之说恢复儒学重视人生修养一面,这些人反而目以为禅,大加攻击,可哀可悲。第二,反对禅学。禅学兴起,似乎也在讲心,此心空疏,心学如何能大明于天下。他比较禅学与圣人之学写道:“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具体表现在父子有亲而天下有未亲是吾心未尽,君臣有义而天下有未义是吾心未尽,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是吾心未尽。吾一家饱暖逸乐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也是我心未尽。于是设立纪纲政事,施以礼乐教化,凡此裁成辅相、成己成物皆求尽吾心。心尽则家庭得到团结,国家得到治理,天下得以太平,因此,儒学的实质不外乎尽心。禅学也讲心,但所讲似乎只重内而排外,尽心也尽于内而非由内达于外,对于外在的人伦及事物漠不关心,更谈不上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学讲的心无人己无内外,以天地万物为心,禅学讲的心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这便是两者的不同。第三,对腐儒的批评。当时也有一些人谈心性之学,虽然未曾外人伦遗事物,但专门以存心养性为事,抛弃齐家治国平天下或者说不讲经世致用,自以为这就是儒学的精一之学,其实与禅学又有什么区别呢?王阳明:《重修山阴县学记(乙酉)》,《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273—274页。总之,他所阐释的心学是动静合一、由内圣达于外王的心学。

三 拟经、删述六经

因经文太繁杂,孔子对此有删述。后来扬雄仿《周易》作《太玄》,仿《论语》作《法言》,后人谓之“拟经”。王阳明对于删述六经、拟经有自己的看法。

康(人名)问:郑卫之诗原来已被孔子删去,后儒拘泥诗三百句,又将删去的部分重新恢复,这是否合理?王阳明予以否定,以为郑卫之诗原本不错,只是朱熹解释错了。如《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何知不是思念朋友与君?为什么说它是淫诗?若如此说《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淫诗。古人作诗主要是思君亲,思朋友,也有借美人作咏的。如苏轼作《赤壁赋》有“美人兮,天一方”一句,难道是思美人的诗?此处的“美人”或拟指有才德的人,古人常以“美人”比作圣主贤臣或象征美好的理想。诗有赋比兴体例,这种诗应属于类比体。王阳明:《言行录汇辑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五册,第1634页。

关于拟经、孔子删述六经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传习录》徐爱与王阳明的问答: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8页。

 

韩愈比不上王通,韩愈是文人,王通是贤儒,王阳明更推尊儒而非文人。王通仿效《春秋》作《元经》,《中说》又仿效《论语》,虽然两书有失,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对王通仿效之作采取同情的理解。对于六经与明道的关系,他不赞同徐爱关于著述(主要指六经)在于明道、仿效经作书于道无补的观点,意思是说六经在于明道,其他著述也应在于明道,明道要见之于行动,脚踏实地地做一番事业,而这才是最主要的。如此,拟经之作又有何妨?另一段问答。问:“文中子是如何人?”答:“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蚤死!”问:“何却有‘续经’之非?”答:“‘续经’亦未可尽非。”请问。良久,答:“更觉‘良工心独苦’。”同上书,第21页。他评论王通,认为他具体细微,但如《孟子·公孙丑上》所说“有圣人之全体,但欠广大”,可惜34岁就死了。对于续经,指仿效《春秋》作《元经》,又效仿《论语》为《中说》,则断言也并非全错,只觉得其用心良苦而难为世人认同。程朱理学推崇韩愈,王阳明在这里肯定王通,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与程朱理学有所不同。

韩愈与王通二人,程朱理学推崇韩愈,王阳明崇拜王通。对于孔子的删述六经,王阳明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如写道:

 

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8—9页。

 

孔子删述六经出于不得已。如《易经》自易道大乱后,孔子发明诸圣作《易传》羽翼《易经》,使天下《周易》归于统一。《尚书》在《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以后,《诗经》在《周南》《召南》以下,为九丘八索等孔安国《古文尚书序》说:“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五。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一些不健康的篇章所乱,《礼》、《乐》(失传)、《春秋》莫不如此。面对六经篇幅繁乱良莠不齐,孔子加以删述,裁汰一些不健康且多余的部分,使六经更符合圣人之意,以及社会发展的需要,以实代文,反朴还淳,对于人心世道有益,这符合孔子之意,也是删述六经的初衷他认为,圣人删述,只是想减除,后人却想添上。王阳明:《言行录汇辑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五册,第1633页。。在这里,他倡导一种治天下务实的精神。施邦曜对此评论道:“圣人雅欲无言,删述《六经》,诚非圣人得已,为多言乱道者立防耳。学者不得其意,惟存见少,烦称之而愈迷,得其意转存见多,反求之而即是。先生此论,使圣人删述之旨晓然见于天下,大有羽翼圣真之功。”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上),第38页。对于他揭示孔子删述六经的真正用心予以正面肯定。

春秋及秦汉以后的时代,著述繁多而天下反却越乱,主要是因为良莠不齐,王阳明对于秦始皇焚书持批评态度,但如果焚的是反经叛理之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以称为“暗合删述之意”。秦汉以后著述益多,应效法孔子,对有利于世道人心的著述加以表彰,至于那些怪悖之说则应当废除。虽然不知王通拟经是出于何意,但其做法或许是可取的。他说:“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入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9页。如果王通的拟经之作有利于“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也就是说著述在于明道经世,这样的著述值得提倡。施邦曜评道:“始皇暴秦,至于焚书坑儒,其罪真万劫莫赎。然亦由章句腐儒,致君无术,一惟引经泥古,触其暴虐之性,以至于此。诸儒亦当分任其咎。”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上),第40页。章句腐儒拘泥于古经注疏而少有创新,对于学风败坏也难辞其咎。

《论语·卫灵公》“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以及《孟子·尽心下》“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王阳明对此发挥说:“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10页。孔子自认为还能够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到了孟子不能完全相信《尚书》,如对《武成》篇记载武王伐纣归议其政事的内容有选择采纳,引此是想说明孔孟对于经书中个别语句存疑,删书属于局部而且是繁文末节,其经书中所包含的明道诸微言大义尽可能地客观叙述。“后儒却只要添上”虽然未指明是谁,朱熹为《大学》作补传符合这句话,或许可以说他的这一做法为王阳明此语预先做了注脚。

在王阳明看来,孔子删述六经是时代的需要,尤其是以明道为旨归,再看如下问答。问:圣人作经只是为了去人欲存天理,五伯之后的事圣人不愿意详细示人可以理解,但尧舜以前的事如何缺略少见?答:伏羲和黄帝时所发生的事太遥远、记述太少,可以想象那时是淳朴简略,没有文采的气象,这就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又问:伏羲、神农、黄帝之书好像也有传,孔子为何删述?答说:

 

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10—11页。

 

时代在发展与变迁,经书也要适应而发生变化,这是孔子删书的原因之一,其中治国理民的大道应是一致的,尧舜之道也就是文武之法,道与法也一致。但具体措施不同,即诸圣时代各异,治理要因时地制其宜,这里发挥朱熹所说:“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朱熹:《中庸章句》,《朱子全书(修订本)》第六册,第55页。是想说明孔子对古代圣人大道的传承态度。他虽然重视“因时致治”,但不能违背大道,本于道而非功利之心,即引出王道与功利之辨,进而主张王道反对功利,以为这是伯术即霸术,表明对王霸、义利之辨更重视王、义的态度。

王阳明接着写道:“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11页。包括三代及以上的政治后代不可恢复,因此可删略,三代以下的政治,后世也不可效法,因此可删削。只有三代之治可行王阳明此语与程颐的观点暗合:“后王知《春秋》之义,则虽德非禹、汤,尚可以法三代之治。”程颐:《春秋传序》,《伊川经说》卷四,《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25页。,但重要在于抓住根本,这是对夏商周治道的认同,而经书主要内容反映这一时代,因此对经书之明道予以肯定。

《年谱》载:嘉靖六年(1527),邹守益刻王阳明《文录》于广德州。王阳明自标年月,命钱德洪分类编次,并致书说:“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钱德洪掇拾所遗请刻,王阳明说:“此便非孔子删述《六经》手段。三代之教不明,盖因后世学者繁文盛而实意衰,故所学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删《诗》,若以其辞,岂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经》皆然。若以爱惜文辞,便非孔子垂范后世之心矣。”钱德洪说:“先生文字,虽一时应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况学者传诵日久,恐后为好事者掺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钱德洪:《年谱》嘉靖六年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四册,第1315页。允许刻附录一卷共四册送给邹守益。这里由孔子删述六经联系到自己的著述,孔子删六经是为了明道,并不以文辞为基准,王阳明允许刻书是为了有生之年可以裁定,经过亲手裁定准确表达自己的思想,免得日后被人曲解。

四 经也是史

由删述六经论及经史,对于经与史的关系,王阳明与徐爱有一段答问: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11页。

 

施邦曜评道说:“此说虽无考据,以理揆之应如是。愚以为心存天理,即淫佚之词足为炯戒,以私欲之心读之,适为长淫导奸之籍。惩创之说,与先生之旨并存可也。”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上),第44页。强调五经只是史,作史旨在“明善恶,示训戒”,也即扬善遏恶,对于善要存其迹以示法,对于恶要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徐爱由此联系到去人欲存天理,王阳明肯定这一点并告诫不要拘泥于文句。徐爱认为,既然如此为何孔子于《诗》不删《郑风》《卫风》,朱熹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为政》,《朱子全书(修订本)》第六册,第74页。,是这样吗?王阳明认为传世之《诗》并非孔子时的旧本,并援引《论语·卫灵公》“放郑声,郑声淫”,《论语·阳货》“恶郑声之乱雅乐也”,以及《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上濮之音,亡国之音也”,以证明孔子对郑卫之音的批评态度,认为这才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诗经》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雅乐,皆可奏于郊庙乡党,所谓资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诗》中有郑卫之音必是秦火以后世儒的附会,而目前闾巷传颂淫词是后儒的责任。朱熹把诗中的恶归结为惩罚作者的纵欲放荡之志,这是不懂得其中道理而所为的托词。

接着徐爱问:“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王阳明答:“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11页。不赞成经与史割裂,认为经与史的区别在于视角不同,其实一致,即经言道史言事,道与事统一而经与史一致。施邦曜对此评道:“先生此论甚快。然《二十一史》记事与《春秋》无异,何以不并称经?盖《春秋》之称经者,非因记事也,因经圣人之笔削也。否则仍与诸史无异。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大义通而道存其间,如止以事言,则《五经》皆史矣。”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上),第43页。朱熹也重视经史关系,强调它们之间的一致性。如有人问他“《春秋》当如何看?”他回答说:“只如看史样看。”朱熹:《春秋·纲领》,《朱子语类》卷八三,《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7册,第2836页。又说“圣人据鲁史以书其事,使人自观之,以为鉴戒尔”同上书,第2833页。。寓道于事,以事明道,望后来者引为教训,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一致。

对于《春秋》与《左传》的关系,王阳明与徐爱有一段问答大意如下:问:著述也有不可缺的。如《春秋》离开了《左传》,其义恐难知晓。答:《春秋》必须有赖于《左传》而明,这是歇后谜语(意指运用时可隐去后文,以前文示义)。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属于鲁史旧文。如果《春秋》需因《左传》而明,孔子做《春秋》何必有削?问:程颐说“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明白这件事的始末,恐怕难以做判断。答:程颐这种观点恐怕也是相沿世儒之说而没有体会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弑君本身就是犯罪,不必详细询问其弑君的过程。又如征伐自天子出,书伐国,伐国本身就是犯罪,不必详细了解其伐国的过程。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第9页。这是强调《春秋》独立成篇,微言大义所在不必由《左传》来梳解。而《左传》不过是依据鲁史旧史编纂成的,属于史学著述,其地位不能与亦经亦史的《春秋》比肩。孔子做《春秋》有独特的笔法,强调《春秋》经史合一的特色。

说到六经皆史往往想到章学诚,其实在他之前一些学者早有论述。如王通曾说:“昔圣人述史三焉。其述书也,帝王之制备矣,故索然而皆获,其述诗也,兴衰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当。此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杂也,故圣人分焉。”王通:《中说》卷一,《王道》,《四库全书》第696册,第526页。后来又有陈傅良、郝经发挥。明初潘府讨论经史关系说:“五经者皆史也,《易》之史奥,《书》之史实,《诗》之史婉,《礼》之史详,《春秋》之史严,其义则一而已矣。”潘府:《素言》,《明儒学案》卷四十六,《诸儒学案上四》,《黄宗羲全集》第八册,第403页。五经皆史、六经皆史都强调经史的不可分割,经史的一致性。王阳明论六经皆史更加具体化,而且强调其中的思想价值,即存天理去人欲,从思想史角度说开清代章学诚之先。

明初儒也有经学即心学的主张。如宋濂在《六经论》中,说:“六经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人无二心,六经无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经有是言”。对于诸经与心的关系,虽然诸经侧重有所不同,但“无非教之以复其本心之正也”。在他看来,经与心“始焉,则戛乎其难入;中焉,则浸渍而渐有所得;终焉,则经与心一,不知心之为经,经之为心也,何也?六经者所以笔吾心中所具之理故也”宋濂:《六经论》,《宋濂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92—194页。。陈献章说:“六经,夫子书也。”陈献章:《道学传序》,《陈献章集》卷一,第20页。湛若水倡导心学,提出“夫圣人之学,心学也”湛若水:《泰州胡安定先生祠堂记》,《湛甘泉先生文集》(三),第960页。。“圣人之治本于一心,圣人之心见于《六经》,故学《六经》者,所以因圣言以感吾心,而达于政治者也”。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九七,《通说》三,第八册,“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所1999年版,第843页。六经体现圣人之心,或者说圣人之心通过六经表达出来。何乔新说:“经以载道,道本于心”,“然《六经》,心学也”。同上书,第836页。相比之下,王阳明讨论心学与经学关系最为深入系统,因为他论心揭示其内含即良知,良知不仅是其思想的基石,也是其思想的核心,心或良知像一条红线贯穿其解经始终,是其思想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