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劳无获。”
1891年,英国在(印度)曼尼普尔的居住地遭到袭击。
(摘自阿丽埃蒂的《日记和谚语手册》,3月24日)
不过,事情往往与想象的不一样。比如“客栈”就是一个例子。此外,唉,索菲姑婆的宅邸也一样。这两个地方都让凯特大失所望。
客栈嘛,当然应该是一个你在夜里赶到的地方(而不是在下午三点),最好还得是一个大雨之夜——最好还要刮着大风。客栈得坐落在旷野上。(凯特知道,这时得用“荒凉的”这个形容词了。)客栈里得有几个厨房打杂的,主人呢,身上应当溅了不少汤汁,满脸堆笑,肚皮上围条皱巴巴的围裙。客栈里还得有个高个儿、深色皮肤的陌生人——他和谁都不说话——坐在火边揉着瘦瘦的双手。而火呢,得是货真价实的火——烧得旺旺的,噼里啪啦,火里塞了根粗得吓人的大柴火,火舌直舔到烟囱顶。此外,凯特觉得,火炉附近还得有个大锅什么的——而且大概还得有两条大狗。
可其实一样也没有!服务台后头坐了个年轻女士,帮她们办入住手续,她声音很温柔,穿件白衬衫。有一个叫毛琳的女服务员(一头金发),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女服务员(尖嘴猴腮、戴眼镜),还有一个年纪大点的男服务员,脑袋后面的头发和前面的头发完全不搭。火炉里烧的不是柴火,而是普普通通的煤炭,负责添煤的是一台可怜的自动添煤机。此外(最糟糕的是)站在火炉前的不是什么高个儿、深色皮肤的陌生人,而是比胡得先生,也就是律师本人(他的名字读起来像是“庇护的”先生)——身体胖胖的,脸色红润,却一副精明相,一头银发,钢灰色眼睛。
不过呢,屋外正值春天,阳光灿烂,而且卧室也让凯特挺满意的。从这里的窗户可以俯瞰集市,房间里有高高的桃花心木衣柜,从标志着“冷”“热”的水龙头里还分别能流出冷水和热水呢。她期待着明天就可以看到那幢房子——传说中的神秘宅邸。现在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它挺真实的,不再是一幢想象中的房子,而是真砖实瓦、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离这儿就两英里远。凯特觉得这距离短得很,要不是梅太太和比胡得先生谈个没完,她们本可以用完茶点就散步过去的。
不过,第二天早上,她们确实走到那里的时候(梅太太穿着挺括的长袍子,拄着带橡皮头的樱桃木手杖),凯特可失望了。宅邸看起来根本不像她想的那样,而是活像个红砖搭起的营房。成排的窗户,擦得透亮,却像瞎子的眼睛一样没啥神采。
“他们把爬藤都弄掉了。”梅太太指出。(她好像也有点失望。)不过,过了一会儿,走到车道起点时,梅太太又振作起来,换了比较轻快的声音说:“这样做是对的,没有什么比爬藤更会破坏砖墙的了。”她们沿车道走着,梅太太介绍道,这幢房子一向被视为早期乔治风格建筑的优秀典范呢。
“它真在这里吗?”凯特用狐疑的语调不停地问,好像怀疑梅太太的记忆力似的。
“当然咯,亲爱的,别傻了。这就是过去苹果树的位置嘛,大门边的红苹果树……瞧啊,左边数第三扇窗户,就是有栅栏的那个,我最后几次住在这里时,就是拿那个房间当卧室的。后头高一点的就是夜间育儿室。还有,那里是厨房花园。我和我弟弟过去常常从那堵墙上跳到下面的肥料堆上。这墙大概有十英尺高呢——我记得有一天克兰普弗尔为这事骂了我们,特地用长扫帚量过它来着。”
(克兰普弗尔?这么说,真有这个人咯……)
前门开着(凯特突然觉得,多年前,在那难忘的一天,阿丽埃蒂第一次看到“广袤的野外”时,这门想必就是这样开着的),初春的阳光掠过新近刷白的台阶,直射进后面高阔阴暗的大厅。因此,阳光像张耀眼的帘子,挡住了门里的情景。凯特注意到,台阶边安了一个铁制刷鞋器。这莫非就是阿丽埃蒂爬过的那个?她心跳加快了。“格栅在哪儿呢?”她嘟囔道。梅太太拉响门铃。她们听到它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叮叮的轻响,好像隔了足足有好几英里远。
“格栅?”梅太太退到碎石路上,打量着宅邸的正面。“在那儿,”她脑袋微微一偏,指了指方向——声音压得低低的,“修过了,不过还是原来那个。”
凯特朝它走去。是的,就是这儿,这就是他们穿过它逃走的格栅呀——波德、霍米莉和小阿丽埃蒂。绿斑点果然在,还有几块看起来比较新的砖头。格栅位置比她想象的高。他们跳下来时想必冒了点风险。她走到它前面弯下腰,试图往里面看。屋里又黑又潮,什么都看不见。这里就是他们从前的家吗?……
“凯特!”梅太太站在门口台阶边,轻轻喊了一声。(那天,阿丽埃蒂沿小路跑开的时候,波德想必也是这样喊住她的。)凯特转过身,突然看到了一幕她认识的景象,某样终于和她的想象一模一样的东西——开满樱草花的河岸。枯萎的冬草中间夹杂着柔软的深绿色叶子——它们似乎沾染着,覆盖着,或者说几乎浸透着一种淡淡的金色。那丛杜鹃花呢,凯特发现它已经长成一棵树了。
过了一会儿,梅太太又喊了她一声,凯特回到了大门口。“我们最好再拉拉门铃。”梅太太建议道,于是幽幽的铃声又响了起来,“门铃在厨房附近,”梅太太轻声解释道,“就在绿呢门后面。”
她们等啊等,终于有个人影穿过阳光走来了。来人是个女孩子,浑身脏兮兮,穿一件湿漉漉的粗布围裙,赤脚上套了双破拖鞋。
“啥事?”她在刺眼的阳光中皱着眉头,打量着她们。
梅太太愣住了。“我想问问,”她说,“能不能见见房子的主人?”
“你是说道赛特——普尔先生吗?”女孩子回答,“还是校长?”她抬起胳膊挡在眼睛前面,脏脏的手里捏着一团擦地板布,脏水滴答滴答直滴下来。
“哦,”梅太太惊叹道,“这里是所学校吗?”凯特屏住了呼吸——没错,难怪这里感觉像个营房嘛。
“嗯,什么时候不是啦?”那女孩反问道。
“不是哟,”梅太太告诉她,“以前可不是。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那么,或许我该和这里管事的人说一声咯?”
“只有我妈在,”女孩子回答,“她是这里的看门人。他们全都放复活节假了——老师和其他人都不在。”
“哦,这样的话,”梅太太迟疑道,“我不该打搅你了。”她正准备转身离开,凯特突然对那女孩请求道:“我们只想看看大厅,可以吗?”
“请便吧,”女孩有点吃惊,不过还是后退到黑暗中,给她们让开了路,“反正我无所谓。”
她们穿过阳光帘子,走进阴暗凉爽的室内。凯特打量着四周:又高又宽敞,镶着壁板,还有那些楼梯—— “它们朝上延伸又延伸,通向一个又一个世界”,阿丽埃蒂这样描述过它们的吧。不过,这间大厅还是和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地板上铺着磨光的深绿色油毡。房间里充斥着肥皂水味,还有清洁地板的蜡味。
“这下面有美丽的石头地板呢!”梅太太用橡胶头拐杖捣了捣油毡。
女孩子好奇地看看她们。不过,很快她就没兴趣了,掉转身,趿拉着破拖鞋消失在楼梯后方黑乎乎的走廊里。
凯特刚想发表感想,突然感觉梅太太的手按在她的胳膊上。“听!”梅太太突然说道。凯特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有点像叹息,又有点像呻吟。梅太太笑了。“就是它,”她低声道,“绿呢门的声音。”
“钟在哪里?”凯特问道。
梅太太指了指一面墙,上面现在钉了一排挂衣钩。“就在那儿。波德的小洞想必就在现在的暖气片后面。暖气片,那会儿要有这玩意儿,他们准会挺喜欢的……”她指了指大厅对面的一扇门,现在门上用工工整整的白色字写着:“校长办公室”。“那就是过去的早餐室。”她解释道。
“也就是壁炉台一家住的地方?也就是波德弄到吸墨纸的地方?”凯特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趁梅太太不备,撒腿跑过大厅,推了推那门。
“不要啊,凯特,可不能这样,快回来。”
“锁了,”凯特回答,“我们可不可以看一眼楼上?我想看看夜间育儿室。我保证悄悄溜上去……”
“不行,凯特,走吧。我们必须走了。我们其实不该待在这里的。”梅太太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我朝厨房窗子里看一眼行吗?”她们回到门外的阳光中,凯特哀求道。
“不行,凯特。”梅太太说。
“就看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嘛。就看一眼炉子边那个波德当作通道用的洞眼嘛。求你了。”
“那好吧,要快!”梅太太同意了。凯特飞快地沿着小路跑开,梅太太不安地左右看看。
结果这也让凯特非常失望。她通过格栅判断出厨房的位置,手搭凉棚,挡住反射的阳光,把脸贴近窗玻璃。她隐隐能看到里面昏暗的房间,但它一点也没有厨房的样子:搁满瓶子的架子,闪亮的蒸馏器,厚厚的像大板凳一样的桌子,成排的本生灯。厨房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实验室。
真失望。归途中,凯特摘了一束小小的野紫罗兰。午饭有小牛肉和火腿馅饼,还有色拉。还可以在李子加甜凝乳或烤果酱卷中任选一样。午饭后,比胡得先生开车来,送她们去看那间小屋。
起初凯特不想去。她暗暗制订了一个计划,打算自己走到那片帕金河的牧场,溜达溜达,寻找獾洞。不过,梅太太劝她道,原野就在小屋后头。而比胡得先生呢,挂着一种厌烦、无聊、“要是我是你爸爸,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好长时间。凯特突然决定刁难刁难他,便钻进了汽车。幸好她做了这个决定(多年后,她经常对自己的孩子们这样感叹),不然的话,她说不定永远没有机会和托马斯 · 古德因纳福聊上天,(更重要的是)交上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