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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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哈洽会”会场哈尔滨会展中心到松花江江畔公园,有好长一段路程。我和卡季娜乘坐出租车前往。大概对我刚才有意回避的答话有些惴惴不安,一路上卡季娜很少说话。

按照中国人的待客习惯,我让卡季娜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附带说一句,这种习惯其实很不妥,应该让客人坐后排司机后面的座位才合理,才算尊重,因为那里最安全。可习惯的力量是难以抗拒的,我也只能从俗。

我坐在后排,看不见卡季娜面部的正面表情,但能清晰地看到她脸的侧面轮廓。白皙而精致的曲线,熟悉而深陷的眼窝,有力而坚实的双唇,还有那金色的秀发……此时有些凝重而仍闪耀着丝丝期望的神情,只在这脸的侧面轮廓上,已是表露无遗了。毫无疑问,这是我曾经熟悉,甚至爱慕的,苏联专家的漂亮女儿……

我知道有卡季娜这么个人,还是因秦厚木而起。

大概是一九五五年吧,记得不是很准确,反正是“一五”计划正在进行的那些日子。

我在哈尔滨市第六中学读初三。“六中”是一座很不错的学校,教学水平一直排在哈尔滨几十所中学的前列。特别吸引人的是,这所学校的外语教学水平很高。当然,那个年代,说到外语,自然指的是俄语。而在我们班级,有两个人外语学得好,一个是秦厚木,另一个就是我。

我这个人,天生理工脑子,数理化可以,外语过得去,其他可就不堪提起了。尤其是文学,毫无悟性,写篇作文得费牛劲。

至于秦厚木,说起来复杂得很。他是华俄混血儿,父亲是中国人,中东铁路工程师。母亲是俄罗斯人,但并非是来自遥远地方的外国人,而是哈尔滨当地俄罗斯人的后代。因为俄语是他半个母语,说起来,写起来,当然略胜一筹。令老师同学多感意外的是,他学的最好的,竟还不是俄语,不是理科,而是语文,在这里似乎应该说“中国语文”。他爱好文学,中国文学、俄罗斯文学都喜欢。他用中文写的作文,常在“六中”作文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只是有一点,汉语虽然也是他半个母语,但可能是离开妈妈怀抱之后才学的,写起来不慌不忙就才华横溢,可听起来,说起来,似乎就比别人慢半拍。他本来就叫“厚木”,又有个俄语名“沙姆”,再加看上去反应有些木讷,为此,大家就开玩笑叫他“木木”。这个名称在汉语里算不得什么褒奖之词。又恰巧当时大家都在读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书,他有个短篇小说就叫《木木》。“木木”在小说中确实是忠实温良而又敏感的象征,可惜却不是主人公的名字,而是他心爱的小狗的名字。厚木那么聪明,又那么精通文学,对此不可能不知道。不过大家“木木”“木木”地叫,他都爽快地答应,从不反感。这也许因为他性情敦厚,不计较这些小节吧。或者他内心特别喜爱木木和他的主人那种善良天性,对这一称呼也就不以为非了吧。说不清。但有一点必须说明,当时那年代,男女之间的界线是很明确的,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出于天性,界线更是分外严格。“木木”这称呼,只有我们男生会直接喊他,同班女生背后也许会这样称他,但绝不会当面这样叫他的。不是由于太不庄重,而是由于太亲昵。

那年,学校开展了一项与苏联同龄小朋友的通信联谊活动。当时,我们年纪小,只以为这次通信是为了提高俄语学习成绩,现在想起来,当然不是这样简单,这其中有着那时我们还难以理解的更深用意。

那时候,哈尔滨地处对苏联交往的最前沿,苏联援建中国的一百五十六项重大工程,有十几个项目在哈尔滨,所谓“共和国长子”也就是这么叫起来的。已经有不少苏联专家在哈尔滨工作,还有不少正陆续前来。“六中”周边,正是这些苏联援建大工厂所在地。上学放学,进进出出,我们都会和那些苏联人擦肩而过,但总没什么机会和他们真正结识。

其实,哈尔滨的俄罗斯人不少,人们对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就拿我们身边来说,秦厚木也算得上半个俄罗斯人,也是大高个儿,黄头发,白皮肤,深眼窝,高鼻子,大家对他就从无半点芥蒂,好像这一切很自然,天生就该如此。不过呢,在我们懂事时候,在街上能见到的纯粹俄罗斯人,几乎都是鬓发苍苍的老人。这些被戏称为“老毛子”的旧有俄罗斯人,衣着与我们不同,特别是女人。她们夏天穿纯纱洒花连衣长裙,哈尔滨人叫“布拉吉”。冬天穿皮毛大衣,多是黄鼬、灰鼠皮,也有紫貂皮的,这与当时哈尔滨百姓穿的棉袍、棉大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些穿着虽贵重,但一律都很陈旧,毫无光彩。与这些衣着的情形差不多,他们脸上的神色,也多灰暗沉郁,毫无生气。而这些新来的苏联专家虽然肤色、长相甚至语言与他们相似,但是,都年富力强、精神焕发,与那些“老毛子”大不相同。所以,我们,至少是我,对新来的苏联人,不免有种神秘感。

这次和苏联小朋友通信联谊,对我而言是正中下怀,因此特别兴奋。

这次联谊通信,有个特殊规定,就是中国学生要用俄文写信,苏联学生要用中文复信。我虽然被公认俄文学得好,但自己心里明白,只学了一两年俄语的小小初中生,能好到哪!这回可就得用用我的好朋友木木了。

我熬了两个夜晚,写好了信,拿给木木看。

他看了看,不经意地说:“挺好的。交上去吧。”

那时的联谊通信由学校统一邮寄。

“真的么?别骗我。”

“真的。不用改的。”

“不行!你是不是怕我写的胜过你,故意把糟糕说成好。不够朋友!要不,把你写的,拿来看看!”

“行。别说看看,送给你都行!”

秦厚木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两张纸,是很精美的俄式信笺,带着浅浅的横格和斜线。上面写满漂亮的俄文,不用细看内容,光是这个派头,就叫我羡慕不已。我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话。

“可是你说的,送给我也行。那就这么办吧,我的给你,你的给我,反正还都没署名字呢。”

“就这样吧。”

我奇怪地注视着木木,发现他似乎对此并没介意,甚至对这次活动也都不怎么当回事。这可与当时周边环境中苏友好气氛,以及我们全班同学的兴高采烈,大相径庭。到底有什么隐秘,我并没有多想。反正我无意间得到了一封在所有要寄出的信中,堪称最佳的信,当然无心细究其他了。

两个月后,苏联学生的回信来到了。

那天早自习,老师来到教室,举着一摞信件,宣布说:“苏联小朋友给每个同学都写了回信。现在发给大家。不要动,就坐在座位上,我一一发到你们手里。”

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老师手上,我同样满怀希望。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信远比同学们强,大概回信也会不一般的。信一件件发到同学手上,终于,老师来到我面前。

她没有马上给我信,却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从那摞已所剩不多的信件最底下,取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

我接在手里,一阵惊喜。这果然是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信封比同学们得到的信要大,信本身也要厚许多,硬许多。最抢眼的是,别的信封都是白的,而这信封上印着彩色图案,那图案看着眼熟,但因急于看到信封里面的东西,无暇细想。

我小心地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纸张。两页写满中文的竖格纸,后面还有……天!竟然是一张和信封大小差不多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苏联小姑娘,看上去十三四岁吧。漂亮极了,绝对是漂亮极了。玲珑剔透的脸,深深的眼窝,大大的眸子,高挑精致的鼻梁,略带微笑的唇线,特别是一条粗粗而自然悬垂在胸前的金色发辫,显得有几分与年龄不大相衬的成熟。那年代,中国女孩都梳齐颈短发,即使梳辫子,也是左右分开的短辫,像两柄小刷子一样摆来摆去的。猛然见到这样美丽的单辫,真叫我有些心跳加快呢。

此时,老师发完信已经离开了教室。本来就是早自习,可以自由行动,再加上得到苏联小朋友的回信,教室里不可能再保持安静。许多同学到处走动,互相交换信件看,还指指点点,评论着哪封信汉字写的好,哪封信语言流畅。突然有几个同学发现我手里的照片,马上围过来。

“呦,真漂亮啊!好像洋娃娃——”

“什么好像?!人家就是洋娃娃嘛!”

“不对。比洋娃娃还美,会笑。你看,你看……”

女生们挤在最前面,叽叽喳喳。男生站得远一点,只是看,不出声。

我想起来,能得到这份珍贵礼物,多亏一个人呢。于是站起身,走到秦厚木面前。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吵闹,正老老实实埋头看自己得到的那件回信。

我有点炫耀,也有点感激地把照片递给他。

“木木,你看!这是我那封回信里附带的照片。”

秦厚木接在手里,立刻被照片上的女孩吸引住了。他注目良久。后来似乎猛然间发觉自己这么盯盯地看一个女孩子的肖像,在同学面前有点丢面子,脸忽地红了。

“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木木抬头问我。

“名字?不知道,还没来得及看信。”

木木没再追问,也不好意思再看照片,就把照片翻转过来。这时,我们俩几乎同时注意到,照片背面,有俄文签名。

“莫斯科,普希金学校,七年级,卡秋霞……”

我俩几乎同时读出了声。

停顿片刻,我言不由衷地说:“木木,这是回信附带的照片,当然是送给写信的人。你保存着吧。”

说完这话,我觉得自己很像个男子汉,但仍忍不住往照片上看了又看。说句实在话,我真怕他把我的话当真,伸手把照片接过去。中国人呦,这套作派自古传下来,明明不喜欢对方照自己的话去做,可口里一定要说,非得对方再三推辞才算做满人情。真够虚伪的,我不由在心里骂自己。

秦厚木也留恋地看看照片,但没有伸手去接,倒从书桌上轻轻拈起我刚刚放在那里的装卡秋霞照片的信封。

“这样吧。照片和信,你留着,把信封给我。我喜欢上面的六角街灯。你看,是不是和江畔公园栏杆上的一模一样……”

我再次审视信封上的图案,木木说得不错。那是我熟悉的六角街灯。

卡秋霞,就这样进入了我们两个哈尔滨大男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