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剖(5)
在这一团糟之中,我们孩子反应的心理,却并不简单。第一,我们当然觉得好玩,这里品林嘭朗,那里也品林嘭朗,原来又炎热又乏味的下午忽然变得这样异常的闹热,小孩那一个不欢迎?第二,天空一打阵,大家起劲看,起劲关窗户,起劲听,当然写字的搁笔,念书的闭口,连先生(我们想)有时也觉得好玩!然而我记得我个人从前亲切的心理反应,仿佛猪八戒听得师父被女儿国招了亲,急着要散伙的心理。我希望那样半混沌的情形继续,电光永闪着,雨水永倒着,水永没上阶沿,漫入室内,因此我们读书写字的任务也永远止歇!孩子们照例怕拘束,最爱自由。爱整天玩,最恨坐定读书,最厌憎牢狱一般的书房——犹之猪八戒一腔野心,其实不愿意跟着穷师父取穷经,整天只吃些穷斋。所以关入书房的孩子,没有一个心愿的,底里没有一个不想造反;就是思想没有连贯力,同时书房和牢房收敛野性的效力也逐渐进大,所以孩子们至多短期逃学,暗祝先生生瘟病,不敢昌言从此不进书房的革命论。但暑天的打阵,却符合了我们潜伏的希冀。俄顷之间,天地变色,书房变色,有时连先生亦变色,无怪这聚锢的叛儿,这勉强修行的猪八戒,感觉到十二分的畅快,甚至盼望天从此再不要清明,雷电从此再不要休止!
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涧,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野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老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爱教的弟子。
大部分生命的觉悟,只是耳目的觉悟;我整整过了二十多年含糊生活,只是疑视疑听疑嗅疑觉的一个生物;我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初次发见我的眼是近视,第一副眼镜配好的时候,天已昏黑,那时我在泥城桥附近和一个朋友走路,我把眼镜试戴上去,仰头一望,异哉!好一个伟大蓝净不相熟的天,张着几百只指光闪烁的神眼,一直穿过我眼镜直贯我灵府深处,我不禁大声叫道,好天,今天才归复我眼睛的权利!
但眼镜虽好,只能助你看,而不能使你看;你若然不愿意来看来认识,来享乐你的自然界,你就戴十副二十副托立克,克立托也是无效!
我到今日才再能大声叫道:“好天,今日才知道使用我生命的权利!”我不抱歉“叫”得迟,我只怕配准了眼镜不知道“看”。
方才记起小时候在私塾里夏天打阵的往迹,我现在记起我二日前冒阵待虹的经验。
猫最好看的情形,是春天下午它从地毡上午寐醒来,回头还想伸出懒腰,出去游玩,猛然看见五步之内,站着一只傲梗不参的野狗,它不禁大怒,把它二十个利爪一起尽性放开,搐紧在地毡上,把它的背无限的高控,像一个桥洞,尾巴旗杆似笔直竖起,满身的猫毛也满溢着它的义愤。它圆睁了它的黄睛,对准仇敌,从口鼻间哈出一声威吓,这是猫的怒,在旁边看它的人虽则很体谅它的发脾气,总觉得有趣可笑。我想我们站得远远的看人类的悲剧,有时也只觉得有趣可笑。我们在稳固的山岸上,看疾风暴雨,看牛羊牧童在雷震电闪中飞奔躲避,也只觉得有趣可笑。
笑,柏格森说,纯粹是智慧的,与深切的同情感兴,不能同时并存。所以我们需要领会悲剧或深的情感——不论是事实或表现在文字里的——意义,最简捷的方法是将我们自身和经验的对象同化,开振我们的同情力来替他设身处地。你体会伟大情感的程度愈高,你了解人道的范围亦愈广。我们对待自然界我以为也是如此。我们爱寻常上原,不如我们爱高山大水,爱市河庸沼,不如流涧大瀑,爱白日广天,不如朝彩晚霞,爱细雨微风,不如疾雷迅雨。
简言之,我们也爱自然界情感奋切的际会,他所行动的情绪,当然也不是平常庸汽。
所以我十数年前私塾爱打阵,如今也还是爱打阵,不过这爱字意义不尽同就是。
有一天我正在房里看书,列兰(房东的小女孩,她每次见天象变迁总来报告我,我看见两个最富贵的落日,都是她的功劳)跑来说天快打阵了。我一看窗外果然完全矿灰色,一阵阵的灰在街心里卷起,路上的行人都急忙走着,天上已经叠好无数的雨饼,只等信号一动就下,我赶快穿了雨衣,外加我们的袍,戴上方帽,出门骑上自行车,飞快向我校门赶去。一路雨点已经雹块似抛下。河边满树开花的栗树,曼陀罗,紫丁香,一齐俯首觳觫,专待恣暴,但他们芬芳的呼吸,却彻浃重实的空气,似乎向孟浪的狂且,乞情求免。
我到校门的时候,满天几乎漆黑,雷声已动,门房迎着笑道:“呀,你到得真巧,再过一分钟,你准让阵雨漫透!”我笑答道:“我正为要漫透来的!”
我一口气跑到河边,四周估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桥上的地位最好,我就去靠在桥栏上老等,我头顶正是那株靠河最大的橘树,对面是棵柳树,从柳丝里望见先华亚学院的一角,和我们著名教堂的后背(King's Chapel);两树的中间,正对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的大部,中间隔着百码见方的齐整匀净葱翠的草庭。这是在我的右边。从柳树的左手望见亭亭倩倩三环洞的先华亚桥,她的妙景,整整的印在平静的康河里,河左岸的牧场上,依旧有几匹马几条黄白花牛在那里吃草,啮啮有声,完全不理会天时的变迁,只晓得勤拂着马鬃牛尾,驱逐愈很的马蝇牛虫。此时天色虽则阴沈可怕,然我眼前绝美的一幅图画——绝色的建筑,庄严的寺角,绝色的绿草,绝色的河与桥,绝色的垂柳高橘——只是一片异样恬静,绝不露仓皇形色。草地上有三两只小雀,时常的跳跃;平常高唱好画者黑雀却都住了口,大约伏在巢里看光景,只远处偶然的鸦啼,散沙似从半天里撒下。
记得,桥上有我站着。
来了!雷雨都到了猖獗的程度,只听见自然界一体的喧哗;雷是鼓,雨落草地是沈溜的弦声,雨落水面是急珠走盘声,雨落柳上是疏郁的琴声,雨落桥栏是击草声。
西南角——牧场那一边我的左手,正对校友居——的云堆里,不时放射出电闪,穿过树林,仿佛好几条紧缠的金蛇掠过光景,一直打到教堂的颜色玻璃和校友居的青藤白石和凹屈别致的窗坡上,像几条铜扁担,同时打一块磨石大的火石,金花四射,光惊骇目。
雨忽注不休。云色虽稍开明,但四围都是雨激起的烟雾苍茫,克莱亚的一面几乎看不清楚。我仰庇橘老翁的高荫,身上并不大湿,但桥上的水,却分成几道泥沟,急冲下来,我站在两条泥沟的中间,所以鞋也没有透水。同时我很高兴发见离我十几码一棵大榆树底下,也有两个人站着,但他们分明是避雨,不是像我来看来经验打阵。他们在那里划火抽烟,想等过这阵急寐。
那边牧场方才不管天时变迁尽吃的朋友,此时也躲在场中间两枝榆树底下,马低着头,牛昂着头,在那里抱怨或是崇拜老天的变怒。
雨已经下了十几分钟,益发大了。雷电都已经休止,天色也更清明了。但我所仰庇的橘老翁,再也不能继续荫庇我,他老人家自己的胡髭,也支不住淋漓起来,结果是我浑身增加好几斤重量。有时作恶的水一直灌进我的领子,直溜到背上,寒透肌骨;桥栏也全没了;我脚下的干土,也已经渐次灭迹,几条泥沟,已经并成一大股浑流,踊跃进行,我下体也增加了重量,连胫骨都湿了。到这个时候,初阵的新奇已经过去,满眼只是一体的雨色,满耳只是一体的雨声,满身只是一体的雨感觉,我独身——避雨那两位,已逃入邻近的屋子里——在大雨里,头上的方巾已成了湿巾,前后左右淋个不住,倒觉得无聊起来。
但我有希望,西天的云已经开解不少,露出夕阳的预兆,我想这雨一停一定有奇景出现——我于是立定主意与雨赌耐心。我向地上看,看无数的榆钱在急涡里乱转,还有几个不幸的虫蛾也葬身在这横流之中,我忽然想起道施滔奄夫斯基的一部小说里的一个设想,他说你若然发见你自己在一泡海中一块仅仅容足的拳石上,浪涛像狮虎似向你身上扑来,你在这完全绝望的境地,你还想不想活命?我又想起康赖特的《大风》,人和自然原质的决斗。我又想象我在西伯利亚大雪地,穿着皮蓑,手拿牧杖,站在一大群绵羊中间。我想战阵是冒险,恋爱是更大的冒险,死是最大的冒险。我想起耶稣,魔鬼,薇纳司,福贺司德;我想飞出这雨圈,去踏在雨云的背上,看他们工作。我想……半点钟已过,我心海里至少涌起了几万种幻想,但雨还是倒个不住。又过了足足十分钟,雨势方才收敛。满林的鸟雀都出了家门,使劲的欢呼高唱;此时云彩很别致,东中北三路,还是满布着厚云,并且极低,似乎紧罩在教堂的H形尖阁上,但颜色已从乌黑转入青灰,西南隅的云已经开张了一只大口,从月牙形的云絮背后冲射出一海的明霞,仿佛菩萨背后的万道佛光。这精悍的烈焰,和方才初雨时的电闪一样,直照在教堂和校友居的上边,将一带白玻璃窗尽数打成纯粹的黄金,教堂颜色玻璃窗上的反射更为强烈,那些书中人物都像穿扮整齐,在金河里游泳跳舞。妙处尤在这些高宇的后背及顶头,只是一片深青,越显得西天云罅月漏的精神,彩焰奔腾的气象。
未雨之先,万象都只是静,现在雨一过,风又敛迹,天上虽在那里变化,地上还是一体的静;就是阵前的静,是空气空实的现象,是严肃的静,这静是大动大变的符号先声,是火山将炸裂前的静;阵雨后的静不同,空气里的浊质,已经彻底洗净,草青树绿经过了恐怖,重复清新自喜,益发笑容可掬,四周的水气雾意也完全灭迹,这静是清的静,是平静,和悦安舒的静。在这静里,流利的鸟语,益发调新韵切,宛似金匙击玉声,清脆无比。我对此自然从大力里产出的美,从剧变里透出的和谐,从纷乱中转出的恬静,从暴怒中映出的微笑,从迅奋里结成的安闲,只觉得胸头塞满——喜悦,惊讶,爱好,崇拜,感奋的情绪,满身神经都感受强烈痛快的震撼,两眼火热的蓄泪欲流,声音肢体愿随身旁的飞禽歌舞;同时,我自顶至踵完全湿透浸透,方巾上还不住的滴水,假如有人见我,一定疑心我落水,但我那时绝对不觉得体外的冷,只觉得体内高乐的热(我也没有受寒)。
我正注目看西方渐次扫荡满天云锢的太阳,偶然转过身来,不禁失声惊叫。原来从校友居的正中起直到河的左岸,已经筑起一条鲜明五彩的虹桥!
八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