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此刻的拥抱(白百何、张子枫主演《亲爱的新年好》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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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

1

二十三岁了,周达雨非常期待一场大醉。

聚会这天是情人节,高中同学的大聚会,大家说好“抛妻弃子不带男朋友”。周达雨本来就是孤家寡人,两者皆可抛。

周达雨发愿说,即日起,开始改变自己,做不一样的事情,过不一样的生活。

但多不一样的事情,多不一样的生活,她心里没有答案。隐隐地,觉得自己要离开这个地方,辞职或者什么的,反正跟现在不同就好。

这大概是文艺青年的必经之路。听信了“世界以痛吻我,我必报之以歌”之类的鬼话,处于诗和远方两边不靠的年龄,对自我价值深度怀疑又暂时无限认同,常立志随时立志却也会随时放弃,对,周达雨就是你熟悉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除了变胖,其他人生中的一切改变都很困难。

改变是不易的,大醉也不易,尤其是面对那帮上大学时四散又在大学毕业后重新回到家乡的同学。

跟龙珠似的,一旦聚合,就说明要有大事儿发生,不然,就是在过春节。

过春节全民休假,是心理层面的休假,除了吃饭唱歌,并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在周达雨看来,真是庸俗无趣的日常。

“咱们除了唱歌不能干点儿别的吗?”她这样提议时,人已经在KTV里坐了三个小时。

“还可以喝酒啊你。”马思思立刻反驳说,“太文艺青年了。”马思思拿着麦指着她。

文艺青年周达雨觉得自己喝了假酒,头有些微疼。

两首歌的空当,她看见电视屏幕上映出的自己:到耳际的半长不长的头发,脑袋算是小的,身体显得更小。如果单看脸的话,应该怎么努力都当不上女主角。很用力地夸,可以算有一丁点儿好看,还属于边缘好看。但眼睛长得过于分开,眼角向下倾斜,嘴巴鼓鼓的,上唇下唇一样厚——虽是化了妆,依旧毫无特色。

如果硬说特色,应该算是长得……人畜无害吧。

长得不美不丑,过得无惊无险,顺利大学毕业,暂时没有恋爱,人生像一提葡萄,一眼看过去和仔细看,区别不大。

所以放在那里,自己都担心它会很快烂掉。

好在屏幕及时亮起,让她看不到自己这串葡萄。那张脸怎么那么丧呢?像是整个人不大满意,不笑的话,显得忧愁。

和所谓的老同学在一起,就对彼此残忍,忽略了对方的特点和真正所想,现在,她们需要的只是热闹。

“她就那样啊。”大概都会这样说。

所以,到她唱歌的时候,她就来一首《五百里》。

“为了不跟别人合唱吗?选个这么怪的歌儿?”马思思最会找她的痛处,但也拿她没办法。此时她正在用冰块塞满杯子,再把威士忌“咕咚咕咚”地倒进去。

那歌怪吗?唱得多好。像带着周达雨,此刻就飞身出去,远离故乡飞出五百里。再说了,这故乡,建了无数的高楼和立交桥,早就变了样儿。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

这样唱着,周达雨都有乡愁了。

然后被切了歌。

周达雨卡在一百里的地方。

在接下来交换礼物的固定环节里,周达雨抽到了自己准备送出的水晶球。结果公布,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女孩们毫不掩饰地发出了“幸亏不是我啊”那种庆幸声。

“很有质感的,你们这帮子,没!品!位!”周达雨怒喝,大家点头附和,又怕真诚得太用力显得真喜欢被她送水晶球过来,只好徒有其表地鼓励性点头。都喝得有点儿多,演技却不掉份儿,幅度分寸都拿捏得不错。

周达雨拿起水晶球,准备到楼下透口气。

从正热闹的KTV里全身而退,大概只有周达雨这样瘦小的身板才能办得到。也没有人追问她去干什么,或者大家都了解她,跟熟悉家里的狗似的,跑出去就跑出去吧,总会自己回来。

周达雨拿着水晶球晃了晃,直到电梯发出“叮”的一声。

水晶球里的雪缓缓落下。走出电梯后,她将遇到一个男人,并由此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当然,此时她正笑着,对未来毫无察觉。

她二十三岁,在母亲安排的一个事业单位给七个人算工资,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发工资的时候四舍五入,但工资条上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没有出过什么错,她接替的人一生都没错过,区劳动模范,退休后迅速死了,留下一个终生没有算错账的好名声。

周达雨没有谈恋爱,日子像没用过的A4纸一样整齐干净,不值得翻阅。

周达雨熟悉A4纸,边缘锋利,不经意时会割伤手指。人在这时候,就发出“啊”的一小声尖叫。

疼痛才使人尖叫,大部分的日子并不适合,所以周达雨埋怨自己,怎么把日子过平淡了?

埋怨自己是生而为人的特权,另一个特权嘛,是原谅自己。

水晶球是个莫名其妙的发明,但莫名其妙的东西才构成有趣的人生吧,周达雨这样想,却没跟人说过。她在二十岁前觉得没有人理解她,二十岁后放弃了追求理解这件事。

要是人有使用说明书就好了。能直接打开看看,避免不知道用法,徒增苦恼。

那天她帮母亲拆一个榨汁机,瞬间被繁多的零件打败,只好摊着它们放在厨房里。

看来即便有说明书,没有兴趣也是白搭。

“一点耐性都没有。”母亲说,然后靠神奇的直觉组装好了它。

“你说说你这么二,像谁?”母亲说,再回头看坐在书桌前读书的周达雨她爹。爹根本不接妈的目光,坚定地说:“你。”

“像我的话,得比现在好看五倍,不,十倍。”母亲更加坚定。

此时周达雨正对着空气挥拳,没有说话。这算是她生命里唯一学过并且没有忘掉的事情。

跆拳道,当然没有级别,什么带也没有。大学时心血来潮学的,练过之后,效果显著——更没有男孩接近她了。

母亲的女性优点太突出了,好看、利落、不容易发胖,却一点儿没有遗传给周达雨。经过二十多年的观察,她放弃了,再没对此表达过抱怨。母亲把榨汁机的纸盒麻利地按扁收起来,尽量让它少占空间。周达雨做不到母亲那么好看,也做不到她那么麻利,不会叠衣服,更别说熨烫T恤之类的,肩膀处常有衣架晾晒时撑出的尖角。

“有别的优点就好了。”母亲这样说,更像是劝自己。

但,其实,好像,也没有别的可以拿出来说的优点。

所以这个妈又后悔了,说:“嫁不出去的话,过几年,就陪我去跳广场舞吧。”

此刻,周达雨坐在KTV大门的台阶上,想着她妈的这段话,对着自己的水晶球发呆。

广场舞,那可太难学了。

就是这样,无可无不可,也没有什么梦想,日子得过且过,看不到尽头。现在略有些醉的周达雨,在大脑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想念的人,连必须有的年少忧虑都没有。

如果不是风略显凉,周达雨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随时消失,也可以接受。

“你会算命吗?”一个好听的男声。标准的、每个字都很清晰的普通话。

周达雨仰起头——那是一张好看的脸,戴黑框眼镜,头发自然地梳好,嘴角带着干净的笑,或许,并不干净,只是长得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显得干净。

他穿着黑色西装,合体的,很少见人把西装穿得这么好看,不像中介职员,也不像……专车司机。

一个陌生人在这个时间搭讪,如果不是长得好看,大概会被误读出很多意思。

尤其是他还有些酒气,脚步微晃——很容易被当成猥琐男。但因为长得端正,并不让人讨厌。

对不起,大部分人,以貌取人。

周达雨想,好吧,听说过没见过、鬼一样的“邂逅”,终于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猥琐男,哦,不,是好看男,看周达雨没有反应,又追问了一句。

“你会算命吗?”

“嗯,会,五十块一次。”周达雨看着他端正的鼻梁,觉得自己的戏搭上了,突然有兴趣说说话。韩剧不都是这样开始的吗?她继而觉得自己两颊微微发烫,顺带着,心脏像分成小的两个,被快速提升到耳边,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来两次。”他就势并排坐在离周达雨有些距离的地方,也不怕脏了西裤,伸开手掌,认真看向她。

是好看的眼睛。

街道很安静,路上没什么行人,时间是晚上十点。前边路灯下,两个男人正站着抽烟,低声说着话。

旁边坐着的这位,黑框眼镜内,眼睛很干净,单眼皮。眼睛下边的鼻子端正挺拔,向下延伸,形成好看的鼻孔形状。皮肤白皙,看不出年纪,二十八岁或者更大一些?呼吸带着一点儿酒气。

周达雨捧着水晶球,心跳得更快了。眼睛看向他的手:骨节被巧妙的弧线掩盖,是一双细长的白皙好看的……手,对不起,使用太多好看了,周达雨这样想,内心深表羞愧。怎么回事?一定是喝酒的缘故,喝成了一个色鬼。

对,好吧。周达雨承认,自己是外貌协会的,再次宣誓,终生不退会。

他的手,此刻,正在KTV霓虹灯的映衬下闪着迷幻的光。

“你什么星座?”

“天蝎座,十一月八号的。”他不假思索。

“哦……”

“人很坚定、明确、沉稳且醒目。大概工作为重吧,不然也不会在情人节就来出差,以及虽然日常以工作为重,但……内心却认为自己是以感情为重的。”周达雨信口胡说。

男人却在拼命地点头,这耗费了他的力气。因为喝了酒,于是深深吐一口气,再深深呼吸。

周达雨的说法不算什么,任何对星座稍有研究的人都能胡诌得出。从穿着、气质到声音,男子当然不是本地人,但肯定不是学生,来出差准没错了。

周达雨这样想,相当于在顺藤摸瓜。再说了,所有男人不管是不是事业为重,内心都愿意承认自己是以感情为重的,只不过,有没有在爱里罢了。

星座,是大数据的具体分析。

周达雨有观察人的能力,还有一点奇怪的直觉,这是与生俱来的。那些不会洗碗、没有动手能力、怕麻烦的人生设定漏洞,全靠这个做了补偿。但这个有什么用呢?用来假装算命的骗钱吗?

“你呢?”男子吐气,像吹动眼前的空气,眼睛略显迷离。他看着对面的街灯,瞳孔里闪烁出一种奇异的亮色,问:“你什么星座?”

“算命的可不回答个人问题。”

“所以关于我还有什么可提供的情报?”

“命中注定,几经浮沉。人很容易静不下来,所以到中年才会有更多的收获,还有就是……”周达雨看向他端正的鼻子,内心挤起了一阵坏笑,“围绕着你的口舌比较多,虽然没有什么伤害吧,但会一直被人议论、八卦。”

“这……我倒是不知道。”男子有点儿困惑,“不过静不下来是肯定的。”他晃动肩膀和脑袋,活跃起来。说实话,这和他端正的鼻子和脸一点都不搭配,显得过于轻浮了些。

但好看的人轻浮,就……原谅了吧。

而且,我不是要改变吗?!我不是要告别死水一潭的生活吗?!

周达雨这样想着,在这个晚上,任由微醉将自己吞没。拜水晶球所赐,她即将开始韩剧一样的生活,那剧情是……与财团儿子深夜谈心。

No.

周达雨是处女座,但大概是因为沉默不言、举止如佛的摩羯座父亲和利落聪慧又乐天知命的妈,搞得倒像双子座。

此刻,双子座不沉闷的一面被激发了。她有说很多话的欲望,娓娓地吐字出来。眼前这个鼻子端正、面庞白皙的男人,像是酒精刚刚进入胃里被吹了一阵风,让她略感眩晕。

她倾尽大学编辑校微信号时对星座的了解,讲出了自己知道的天蝎的几乎全部特征。

直到男人站起身说:“好的,我得回去休息了,谢谢你。”

然后他真的……从钱包里掏出了一百块钱。

好看的手微微颤抖,人民币一百元和酒气在两人之间,周达雨没有想好接还是不接。

时间定格在这里,但时间也不算什么。酒让时间拉长,有时又变得极短。周达雨歪头大笑,捧着水晶球。

“你以为我真的不会要吗?”

周达雨伸手去拿那张钞票,但它像粘在男人手里一样,纹丝未动。

“你微信多少,我转给你吧。现金我要留给自己打车。”男人笑着说。

“你搭讪的方式是不是有点过于老土?”周达雨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轻浮。日子太无聊了,恶作剧下也无妨。

然后那边站在路灯下的两个男人飞速地打亮了手电。

周达雨第一次感受到了光的温度,酒精让她继续保持傻笑。男子的目光、不远处的手电光都让她脸上烫烫的。

人一旦喝了酒,身体就会变得非常敏感,所以时隔很久回想,周达雨依然记得射在自己脸上的手电光,还有冰凉的KTV大堂门外的大理石地板,包括后来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民警让她签字时递过来的那支笔的温度。

冰凉的二月份没有生命的笔的温度。

韩剧女主角的苦命啊!

翻了无数的白眼之后,周达雨觉得,无所谓吧,任何人生际遇,都值得高呼万岁。

但真是太过分了!一想起自己的人生本来毫无污点,竟然因为给一个人算命而被当作特殊职业者带到派出所里询问,周达雨就有一种原地爆炸的冲动,力道积攒一下,气沉丹田,再炸个粉身碎骨,连这个戴眼镜的男的,全都清理干净。

“周达雨,原来你是本地人。”民警问,目无表情地瞄着她的身份证。

“不然呢,我从外地赶来这里唱歌吗?”周达雨非常不满,被带上警车的时候甚至试图挣脱,但所剩不多的脑子,让她后来放弃了挣扎。

两个倒霉蛋,确实符合一切性交易的特征:彼此不认识,说不出对方的名字。更糟糕的是,被抓现行的,是对方给她递了一百块钱。

“关键我没收啊!我还没拿到手呢!”周达雨坐在桌子前,酒醒了四分之三。脸丢得太大了,以至于她要不停地拍打,避免变得更大。

“别激动,你喊什么喊,什么情况先说清楚。”民警冷漠,转而拿起男子的身份证,“凌野,你呢?”

“我从北京来出差,在KTV和同事们唱了一会儿歌,然后下楼,就遇到了她。我不能因为她很可爱就给她一百块钱吗?”男子声音没有变化,又看周达雨,顺便挤了下眼睛,大概意思是“不用紧张啦”。

民警无法回答他的话,在所有讯问当中,“我不能因为她很可爱就给她一百块钱吗”这种事情,很难发生,这样的回答也很难出现在讯问笔录里。

他只好干咳一声,用来掩盖无法回答的尴尬。

周达雨气坏了,觉得这样说实在有违事实。

“我有那么可爱吗?”她笑出了声,转向凌野。

凌野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警察的逻辑被彻底打翻在桌前。“你俩别嬉皮笑脸的。”

凌野换作异常严肃的脸,眼睛里却挤满了笑意。“是的,是的。”先回答民警,再回过头,确认地对周达雨狂点头。

这帅脸又轻浮了,轻浮得有点好看。

周达雨来了力气。“警察叔叔,我觉得你们抓人的时候应该有个基本判断,第一,我这样的从头发到妆面到长相到……你觉得我会是那种人吗?”

“这跟你像不像没关系,我们主要看事实……”

“事实就是,我坐在那儿,他过来让我给他算命……”

而后,周达雨抱歉地说:“我要吐了。”

然后冲进了派出所的卫生间。

“很高兴认识你,周达雨。”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凌野这样跟周达雨说。

周达雨皱了下鼻子,吐过后,酒完全醒了。空气中湿漉漉的,大概是要下雪了。

“我不高兴,我没有进过派出所的纪录,竟然是这么荒谬地被打破了,这很不体面啊。”周达雨看看食指上的红印子,再把手揣进上衣兜里,裹紧它,长长地吐气。

“这倒是我印象深刻的情人节。”凌野学她,伸出食指看看,指向天空。

“我送你回家吧,不然多危险。”然后,他说。

“你在更危险吧。”周达雨双手插到大衣的兜里。

“有案底了,非常安全。”凌野笑。

街上已经没有人。周达雨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雪花落下来了,让整个城市变得极其安静。这个地方,到晚上十一点,就像进入了永夜。

“北京好玩吗?”周达雨问。

“好玩啊,算命不会被抓。”凌野说,“大概,是因为有很多有趣的人吧,不过,周达雨你好像很适合那里。”

“为什么?”

“有股子饿不死的生命力。”他正色说。

“谢谢夸奖,收到了。”周达雨认真想了下,颇为赞同,“嗯,我确实很容易饿。”

长街停止了运行,路灯下的雪,缓慢地簌簌而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周达雨和凌野慢慢地走着。

“好安静。”周达雨叹了一口气,再深深吸一口,像要把这接近午夜的清净一口吞掉一般。然后她唱: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

凌野静静听着,任她到了五百里。

“你唱歌很好听。”凌野说。

“唯一天赋,不不不,还不够算天赋。”周达雨说,“我到家了。”

“今天对不起啊,害你进了警局。”凌野站定了说,端正的鼻子,在夜灯下有道好看的阴影。

“没什么,我的日子太无聊了,这算,一种体验吧……再见。”周达雨转身,准备上楼。

“那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有必要吗?”

“非常有。”

周达雨找到手机,发现已经没电了。

她按了一下,开心地说:“看来没有这个缘分。”

凌野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亮它,它发出一声凄凉的叫声,迅速变成了一块黑色砖头。

两人笑出了声。

“我的号码是……Zdy20180314。”周达雨讲出了自己的微信号,“能记得住就加吧。”

“好的,那再见了,Zdy20180314。”凌野大声念着,向她挥手。

走上楼的时候,周达雨仍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坐进去的时候,他说:“Zdy20180314,到世贸酒店。”

周达雨笑了,她真的觉得挺开心的。一定是因为下了雪吧。

热气升腾在空气中,整个浴室里,像个仙境。看着镜中红扑扑的脸,周达雨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端正鼻子的男子,今晚真的出现过吗?或者,只是自己喝多了,在KTV打了个奇怪的盹儿?

她伸出食指,寻找红印泥的踪迹,发现上边什么都没有。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按亮正在充电的手机。

微信里,是思思发来的语音,里边很喧闹:“周达雨,你跑哪里去了?到我们主打歌的时间了。”

“喂喂喂。”

“你这家伙,又玩失踪?老子要罚你的款!”

“周达雨,你带着你的水晶球给老子滚回来哦……”她又接着唱,“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周达雨觉得好吵,并没有新人加她。

端正鼻子到酒店了吗?会不会被司机拉到郊区杀掉?她觉得自己想法太奇怪了,为什么会突然关心一个陌生人呢?

她有点困,又有点小兴奋。突然她站起身,拉开窗帘,关掉房间的灯,窗外的雪,把夜色映得格外明亮。

手机发出一声细微的振动声,她快速回转身拿了起来。

又是思思的:“我们回家啦。你到底在哪里?给老子报个平安啊。报个平安啊!”

“我,活,着,呢。”周达雨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回了一句语音,再把手机扔在床上,回头看雪。

雪是美的,没有声息,整个城市格外安静。但也没有什么好,不就一直这样吗?下完这场雪,春天应该正式来了。

周达雨头发冰凉,因为刚洗过的缘故。她不喜欢吹头发,头发浓密,好像永远无法吹干。为节省时间,她常常一手刷牙,一手吹头发,看起来像个要抢时间赶着出门的人。

抢了时间干吗呢?又没有什么正经事做——但总好过吹头发这样浪费时间的事情。

索性直接摔倒在床上,湿漉漉的脑袋顶在枕头上,再弹起来,感觉发丝抽在脸上,有轻微的痛感。

外边没有声音,手机有气无力地熄灭了屏幕。

周达雨有一种奇怪的沮丧。

像从迪士尼乐园走出来,瞬间被车水马龙拉回现实的感觉。

刚才那场闹剧,确实发生了吗?

周达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她的手机雷达一般地寻找着什么,但看不清前边的方向。直到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像微波炉终于煨熟了东西。周达雨看到一个叫凌野的名字跳了出来,在自己的手机微信里。真奇怪是不是?

一个人,突然间,生活里就多了另外一个人。

但困意来得太猛烈了,点了“添加”,她再也没力气思考,连句“你好”都没有说,就沉沉睡去了。

然后,她收到了一百块的微信红包,上边的标签是,算命。

你会算命吗?

不会。

2

2016年情人节,周达雨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要改变她的人生轨迹,虽然她四顾一下,自己也没什么正经的人生轨迹可言。

这日子太没劲了。

周达雨这么想着,在梦里都要狂点头。

早上醒来,她盯着自己床头柜上的水晶球发了一会儿呆,外边应该是下了大雪,整个窗子明晃晃的,感觉太阳很大。

她拿起手机,看到几条未读微信。

是凌野。

除了红包,他说:

“很高兴认识你。”

“为了补偿昨天的伤害,今天请你吃午饭,不许拒绝,你应该也没有别的约会。”

“地点在这里。时间是十二点。”

一个补充进来的共享位置。

倒是离周达雨的工作单位很近,以及,怎么会是这里呢?

再看一眼时间,周达雨喊了一声:“迟到了!我的妈呀!”

妈在厨房里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她就已经破门而出了。

这样一个女子,在雪后初晴接近十点的时间里,是一个纷乱别致的存在。

头发蓬乱着,有几缕天线般地直立起来,脸上有宿醉后的浮肿,加上胡乱套上的白毛衣、露出毛衣的蓝色牛仔衫,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要通勤的上班女,倒像是个赶着去考试忘了带准考证跑回家去拿再跑出来的高中生,何况,她斜挂着的长背包正在拍打她的屁股,里边的东西发出胡乱的响声。

站在办事处门口,周达雨调整了一下呼吸,蹭着从门边弯腰滑过的时候,还是听见了李主任混合着浓痰的雷鸣般的喊声:“周达雨,你怎么不中午再来啊?”

母亲告诉周达雨,在这个单位上班,考勤就是命。

因为除了考勤,也没什么业绩可查。

周达雨弯腰僵住了,眼睛看着鞋,才发现自己穿了两只不同的袜子。只好举手致歉,顺势回答:“主任对不起,醒早了,没睡到中午。”

主任对她迟到的原因毫不关心,对她这样的回答更不关心。他只需对迟到的这位喊出名字,权威树立,上午的全部工作也顺势完成了。

从这点来看,周达雨的考勤问题,构成了主任上午最重要的工作,没有之一。

此时他沉吟了一下,像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什么。他的脸沟壑纵横着,下眼睑被老花镜放大,看不到眼睛的存在,他说:“赶紧着吧。”又环顾四周,“下午一点有个学习,不许请假,所有人都听到了啊。”

所有人不知道听没听到,也没有回应,主任呷水的声音覆盖了整个办事处,也淹没了周达雨“叮叮当当”坐进工位的声音。

是这里了。

坐了一年的办公室,也将坐很多年,想想都觉得绝望,无法呼吸。除了标语更替,似乎永远没有变化,包括身边的大姐们。她们被时间凝固了,声音、发型、工作姿势、和人交流时为了显得认真但又不耐烦可又得压住不耐烦的声音,都被凝固了。

周达雨像是坐在琥珀里给她们算工资,工资也没有变化。

每个月最繁重的工作,是把工资单切成条,再塞到信封里,一个个写好名字,在月中的时候发给她们。

周达雨总是切歪,因为工资条实在太细了,怎么可能切不歪。

“哎哟。”

周达雨叫了一声。

A4纸其实是非常锋利的。

周达雨的手指沁出了血。

脑海中,她正拿着一张纸,把这个工作地点削水果般切得七零八落,主任皮厚些,大概要费些气力。

十二点的时候,大姐们瞬间拿起饭盒,向食堂冲去。吃饭如此重要,让她们在此刻表现出了雷厉风行的一面,比火警警报响起还能快三十秒离开座位,对时间,尤其是下班时间的把握,如裁纸刀般锋利精确。

主任最后站起身,走到周达雨旁边:“小周,下午的学习会议,你必须参加,不可以请假哦。”

周达雨正按住手指观察伤势,忙不迭地说:“好啊好啊带伤参加。”

李主任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玩心太重。”

玩心?周达雨对这个词想反驳了,主任,我不是玩心重,主任,我是没有心啊。

可为什么今天,心里惶惶的,凌野的约会,要去吗?

要去。

借此试着与干瘪的日子说声:滚蛋。

想到这儿,还真是勇气倍增。

站在与凌野约的地点时,周达雨肚子咕咕作响,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吃早饭。

真是一个奇怪的约会!

一个陌生人,一个有端正鼻子还一起进了派出所的男人,一个刚刚认识的人,约着一起吃午饭,自己就去了,是不是太不端庄了?

可一个目前看起来蓬头垢面,昨夜喝了酒今天迟了到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的自己,端庄有意思吗?

“我要改变我要改变我要改变!”周达雨拍拍自己的脸为自己壮胆。

按照凌野的定位,周达雨步行到具体地址,心怦怦直跳,不是吃饭吗,怎么会在“蜂巢”卡丁车场?

是的,被卡丁车嗡嗡作响围上去的,像蜂巢一般形状的存在,从来不在周达雨世界里,也永远是不被她关心的娱乐方式。

卡丁车?什么鬼?

而且,她竟然没有担心被放鸽子。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那么确定凌野一定会准时出现。

两只汉堡被放在袋子里,一只好看的手攥着它们,非常招摇地伸在了她面前。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了。

“吃饭太俗了,我觉得你和我都需要不同的午餐。”是凌野,他换了黑色帽衫,显得更年轻了些。头发纹丝不乱,鼻子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端正。他没有醉意,整个人全盘恢复了,在阳光下发着光,笑容很温暖,让人觉得像认识他很久。

“垃圾食品也能用来请人?”周达雨仰起脸来,故作不满意的样子,但肚子里的叫声暴露了她。

确实,心中无事最开心,垃圾食品最宜填饱肚子。

拿过汉堡,咬一大口,周达雨觉得自己踏实了一些。

“这地方就在我办公室的楼下,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过?”周达雨此时才觉得自己头发太乱了,阳光打在上边,再把影子投在地上,那几根避雷针,终于被她注意到,急忙用手往下捋了捋。

“是吗,这么巧?!所以说,反而是像我这样的外地人,才善于发现新鲜的地方。这种露天场,北京很少有的。”

嚼着汉堡,两个人走进卡丁车场。中午时段,又是工作日,这里空无一人。看场大叔被雪后的寒冷赶到了屋子里,给完他俩头盔,又问他们要几台车,周达雨摆手说:“我可不会开啊。”

凌野对她露齿一笑:“一会儿就会了。两台。”

他的声音干净、温暖、果决,像切纸刀一样锋利。

坐在场边的长椅上,阳光照下来,没什么力道,却让周身暖暖的。周达雨对这一切都有点蒙,人跟人真奇怪啊,昨天还素不相识,今天就坐在这样的阳光下吃汉堡了。

嗯嗯,一定是韩剧一样的生活正式来临了。她想。

“算命的,你没算到今天中午跟我在这里吃汉堡吧?”

“是,可你没想过万一我不来吗?”周达雨十分好奇地反问。

“没有啊,你不也没想过我不来吗?”凌野非常坚定。

“不不不,我想过,我只是顺便来看看。”周达雨噘着嘴,显出不满意的样子,“还有,我坚决抵制任何超过自行车速度的运动。”

她坚定地看着凌野:“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有速度恐惧症。”

凌野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所以才需要脱敏疗法。”凌野似乎对她的刻意否认毫不在意,他把汉堡纸塞进纸袋,再把头盔戴在头上,跟她招手说:“我先热个身哦。”

周达雨眼看他上车,伴着卡丁车的声响,看到他呼吸般自然流畅地转弯,像一支墨水充足的自来水笔,画出弧线。

速度,那是什么?

周达雨初中毕业时,家门口的立交桥刚刚建成,她和同学走上去玩,被一个骑自行车疾驰逆行而来的妇女直接撞翻,膝盖上留了很大的一个疤,这让她害怕速度,导致她后来连自行车都没学会。

阴影就此形成,一旦车速过快,周达雨膝盖就隐隐作疼。嚼着汉堡的周达雨看着疾驰的卡丁车,眉头皱了起来,膝盖又有点疼。

他漂亮地甩了一个弧线,停下来,看向她,伸出手,说:“来吧。跑一圈。”

她摆手说“NO”,坚决不要,觉得会被甩出去,再重重地摔在地上,膝盖里的螺丝啊弹簧啊螺母啊钉子啊都将迸射而出。

之后,她像个机器人般,整个人木掉了。等缓过神来,凌野已经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卡丁车的副驾,给她套上了头盔。

然后,她还没有尖叫出声,头盔的眼罩就被凌野迅速扣下。速度在瞬间提升起来,到她发出尖叫的时候,第一个弯道即将出现。

“啊!”周达雨的尖叫声冲出赛道,被甩到了某处。

凌野说:“没事儿,放心。”他把驾驶盘归位,提升速度。第二个可怕的弯道出现了,接近九十度吧,或者一百度,管他多少度。

“你放我下来!”周达雨声嘶力竭。

“不……”他果断地回答,任由周达雨的尖叫被甩出去。接着,继续下一个弯道……

“可……

能!”

三个字被他讲出,弯道已经过了三个。周达雨叫不出声,面色变得苍白,眼泪直接流了下来。

“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喊救命了,我认真的,凌野。”周达雨声音都颤抖了,整个人像被贴在墙壁上般,动弹不得,而两条腿,则被卡丁车紧紧吸住。

凌野放慢车速,认真地看她。“越恐惧的东西,越要试着面对。”

“你赶紧……放我下来。”周达雨说,“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感兴趣,以及,你千万别觉得你开得好我就会为此折服,一点都不会,我和你搭讪的那些女的完全不同……啊……”

凌野坚定果决:“我来告诉你,这是二十迈。”

“三十。”

“啊!”周达雨尖叫,“你赶紧给老子停下!”

“五十。一个人老在一个速度一个节奏里,会废掉的。”凌野的声音变得更大。

耳畔是风,前方是什么,周达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刻,整台卡丁车已经变成一只冲锋陷阵的工蜂,正在向自己的目标急速前进。

“八十!”越过一个弯道之后,周达雨听到凌野说,“睁开眼睛,马上就要飘了。”周达雨的耳畔全是风声,脚底能感到路面和轮胎接触的抖动,以及飞溅起的赛道上的雪。

“睁开眼睛啊,周达雨。”

凌野的声音在耳畔格外清晰。

周达雨抓紧扶手,睁开眼睛,似乎看到风从整个面罩上摔打过去,再在耳后形成一个旋涡,旋即消失不见。

世界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转动。看向身边,凌野目光直视前方,心无旁骛,鼻梁挺直。

待车子停稳,周达雨整个人瘫倒在副驾驶位上,没力气说出一句话。似乎速度,真的没有那么恐怖?或者真如凌野所说,在一个节奏里人会废掉?自己难道甘于像被塞进复印机的A4纸?

周达雨面色苍白,她推开车门,赌气般地坐进另一台卡丁车内。

“告诉我怎么开。”她说。

这个下午,周达雨做了件勇敢的事,确切地说,是三件。一是和一个陌生人见面;二是挑战了速度;第三,她手机一直在振动,那里储备着足量的主任的咆哮,应该会在手机接通的那一刻奔涌而来吧。

但她是开心的,她可以有胆量去认识一个人,开一台车,那种掌控感,真的——棒呆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做出辞职的决定的,让A4纸见鬼去吧。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被送回办事处的周达雨,终于鼓足勇气问凌野。

“其实是晚上七点的机票。”凌野看了下手表,说。

“那再见吧。”周达雨转身要走。

“好,微信联系。”凌野似乎有话说,“我……”

“不对,还是别见了,反正也不会再见。”周达雨打断凌野的话,向凌野招手,觉得似乎这样的,基本上,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吧。

“不过,真的很谢谢你。”她笑了,笑让这个姑娘在太阳下发出光来。

凌野欲言又止,车开走的瞬间,他摇下车窗说:“喂,算命的……我怎么觉得,你会来北京找我呢?”

周达雨怔了一下,转身进了办事处。

李主任的咆哮在打开门的瞬间扑面而来,没有留白。这么重要的学习,竟然有一个最年轻的办事处人员缺了勤,这太严重了,思想问题严重。

她听不清一切,也不想听清。大姐们在窃笑着,也觉得这小姑娘需要教育,不然太不像话。

周达雨的脑袋,像浸湿的拖把般,无法再有任何东西进入。

然后她听到自己说了六个字:“主任,我要辞职。”

李主任没有停下来,他年轻时做惯了自我批评,中年后又由此学会了批评别人,讲话总试图触达对方灵魂深处,早练就了嘴比脑子快的本事,此刻需要时间学会刹车,等把自己的排比句讲完,他才意识到周达雨说了什么。

“你脑子搞搞清楚,你知道自己进来时有多难吗?”

周达雨当然知道,她想起了母亲找李主任时的讪笑。

这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

“我要辞职。”她说,“主任,我想好了,我这两天来交接工作。”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卡丁车像一台促使她变化的机器,速度给了她一些勇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向主任很韩式地鞠了一躬后,周达雨转身,走到自己座位,拿好那支从大学起就陪着自己的钢笔。

走出门去。

“喂,你什么意思?!你这丫头是疯了吗!”

她惊动了那些没有变化的大姐,大姐们的人生有两次兴奋:一次是办公室来了新人,一次是办公室走了老人。

这一次非常例外,办公室走了新人,还走得这么利落。

走出办事处的时候,周达雨的手一直在发抖。

“我要飞了,可以一直跟你聊天吗?”凌野发来微信。

哦,忘了删他的微信了。周达雨敲敲自己的脑袋。

拉黑一个人需要三步:找到他,点删除,点确认。

到第三步的时候,周达雨松开了手。

她犹豫再三,在对话框里回:“不可以。”

但事情常常从“不可以”开始,女人们口是心非大概如此。

这么来看,周达雨后来决定去北京跟凌野算有关系,平凡女子周达雨,要改变现在一成不变的生活。

种子一旦种下,心里就长满了草。

当晚,母亲在家里做了一桌菜,等着周达雨到家。主任的电话,当然比她的脚程快一点。

“你说不干就不干?”母亲利落地把饭盛在碗里,放在周达雨面前,这放碗的声音不大不小,像压在她心上。她埋头扒饭,要把母亲的埋怨和疑问,通通扒到肚子里去。

次日,她一早醒来,看到自己的妈整装待发。

“要出门啊?”她问。

“你不去上的班,我去。”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规则,也有小城市的不规则。周达雨的妈妈熟悉这些不规则,只当她的辞职是临时起意。但位子是要保住的,不然前边干吗死求活求找这个工作?

妈妈干吗去呢?帮着周达雨打卡。反正和主任是老同学,教育谁都是教育,周达雨她妈,也可以被教育。

被撂在一边无所事事的周达雨,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无所事事。

双脚荡在蜂巢卡丁车场的长椅上时,她想起自己旁边曾经坐着一个叫凌野的家伙。这人,真的有点意思。

后来的几天里,他们常常发微信、说话——彼此在干什么,北京和这里是什么天气,周达雨仔细地回着。哪天没说话,心里又空落落的,像此时,三个小时没音信了,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状态如同网恋,很不符合周达雨的人设,但不是立志要改变人设吗?

凌野说,长期在一个节奏和速度里人就废了。可惜,她周达雨,从来没有速度,不知终点,要么匀速前进,要么……停止不动。

她是在这个停止不动的下午,做了去北京的决定的。

“去干吗?”马思思正准备结婚,此时拉周达雨到她的新房里,两人边喝啤酒,边对着她的婚纱照闲聊。

婚纱照真是中国最惨绝人寰的发明,发展这么多年,依然拥有最丑的框儿和最粗浅直白浮夸的表达。马思思很漂亮,化完妆却变成了好像原来很丑被修得很漂亮一样,男人则……本来很丑,因为化了妆又更丑了百分之三十。

“找找自己的可能性。”周达雨觉得自己说得太深奥了,马思思未必能懂。像发现了什么,周达雨指着婚纱照上那个男的。

“思思,你说实话,这男人你看着不恶心吗?”

“一开始吧,是挺恶心的,后来看习惯了。”马思思抚摸着自己手臂上的镯子,一点也不生气,“我妈说了,好看难看,看久了就看不出来了。”

周达雨用手戳了戳照片上那个人的脸:“可咱们的日子就这么过吗?就这么大无畏地奔向中年妇女吗?”

“啊,不然怎么过?”马思思继续摸镯子,长睫毛忽闪忽闪的。

“奋斗啊,年轻不是就该奋斗嘛!为梦想闯荡,一个人生活,多酷啊。”

马思思回过头看她:“你有病吧?”继而追问:“再说了,你有梦想吗?”

还真没有。

周达雨被问住了:“没有啊,可以找找看。”

马思思:“这么确定哦。”

周达雨拿了一个手镯对着灯看:“倒也没。”又喃喃自语:“但我要离开这儿,一天我也待不下去了。”

马思思噗嗤笑出了声:“你这样,像谁呢,像那部文艺片《立春》里的,唱歌剧那女的,王彩玲。”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到墙上把婚纱照摘下来,扣住:“你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仔细一看,是有点恶心……周达雨,你娶我得了。”

周达雨推开她:“你走开,别影响老娘奋斗。”

马思思笑得花枝乱颤,花枝很粗大,简直要抖落下花瓣来。

“对了,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在北京。”周达雨突然有些小黯然。

“什么?网恋了吗?你要投奔他?”马思思是那种必须知道目的地的女孩,周达雨不是,但周达雨要什么,她也根本不知道。先上路吧,大概是这样的女的。

她只是觉得,如果再和平日一样自转下去,自己这颗不知名的小星球,就要毁灭了。必须强调的是,凌野不是唯一吸引她的理由,她甚至都不准备把自己即将去北京的事情告诉他。

他,只是开启了她对一件事、一个城市的向往,那个地方,在吸引她,往那里靠拢过去。

不管因为什么,反正在这里,所谓的故乡,活得也像个异乡人。

3

带着根本没有的梦想,一张余额一万一千的卡,那个水晶球和那支钢笔,周达雨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去干什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一无所知,也许凌野算是一个心理依靠,但她也没告诉他。这个大世界,终究要自己亲自去见证。

在这里,需要强调下她和凌野的关系。凌野回北京之后,他们在一种密集浓稠的交流中,试探着彼此恰当的位置。

微信上周达雨说了无数的话,以至于偶尔翻看聊天记录,她也为自己能说那么多话感到惊讶。

大多是废话。

但所有的对谈看似没有目的,又似乎全都指着一个方向——他们终将在一个地点会合,但也没有办法具体描述何时何地。

这一天,周达雨和凌野似乎都感受到了,再说就会是设想在哪里见面的话了,那天两个人的话特别少。

“如果有一天我去北京了,你会怎么办?”打下这句话的时候,周达雨像人面对空山,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好事总是不期而遇,坏事却难得不出所料,凌野的界面显现着“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可一直持续了很久。周达雨盯着这六个字,像知道了答案。

过程大概持续了三分钟。

三分钟里,周达雨重新审视自己这半个月的行为,发现,原来对这段关系存在着巨大的侥幸和误解。

最终凌野回:“那好啊。”

之后再也没有声息。

二月过完的这一天,似乎有了春天的气息。但这一天,周达雨和凌野的隔空对话,被冻结了。

周达雨个性里,是没有忧伤这件事的,所以,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后,反而坚定了她去北京的念头。原来,骨子里她是盼着山穷水尽的,这样,知道个明确的态度,才好大步向前,不作别的念想。

做决定后,母亲替她收拾了行李。父亲坚决表示反对,这是他为数不多表达强烈意见的时刻,妈却淡然,叮嘱了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眼角连泪光都没泛起。

只说,钱花光了,别跟我要,自己回来。

周达雨那一刻憋着一股劲儿,只想赶紧走,可以不问前程,跟妈说了有生以来最正式的话:“妈,我只是去看看有没有机会,不然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她妈停住说话,愣了下。

“这词儿,有点俗了啊。”妈真酷。

“哎呀好了,我去了又不是没地方住,小妍在那边都给我安排好了。”周达雨也觉得,词儿有点俗了。

小妍,她高中时的死党,目前在北京。

周达雨拎着行李上车的时候,没有留恋,也不害怕,她觉得这是必须要干的一件事,毕竟,自己是个开过卡丁车的女人。

想起凌野,最终还是放弃了告诉他。

坐上火车,看着远去的城市,周达雨一点也忧伤不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真正开始了,于是在座位上弹跳二十五次,以资鼓励。

然后戴上耳机听《五百里》,企图让自己沉静下来,却不禁唱出了声。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天啊,我要离家五百里!周达雨内心在尖叫,继而,可能也真的尖叫出来了。

对面一个女人戴着墨镜,嘴巴画得很红,看起来没有表情。她在周达雨落座后开始皱眉,到她尖叫时,终于忍不住,说了声:“闭嘴。”

似乎觉得太唐突,自己也闭了嘴。再把头低下去,看眼前的书。

书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发现周达雨看她,便对她假笑了下,继续看书。

周达雨摘下耳机,问:“你也是去北京吗?”

对方又皱了一下眉,那是五官中最显眼的位置,墨镜覆盖之下,没有其他表情。对方点头,算是回答,但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松开。

她说:“对,回北京。”不知道为什么,把“回”字讲得比较重。

大概,“去”和“回”是两个意思。

“那我正好想问一下,这个地方怎么坐公车去?”周达雨在包里翻找,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她,是小妍的地址。

对方没有接过去,手是继续捧着书的。

周达雨只好把纸打开,再调转到方便她看的位置。

“第一次去?”她说。

“对。”周达雨点头。

“有行李的话,建议你就别坐公车了,走得太远。坐出租,一步到位。这个钱省了也没意义。”

她把脸转向书,再不说话。

下车的时候,她把墨镜挪到长发上,露出好看的眼睛。

起身拿起行李架上的大衣,披在身上,转头跟周达雨说:“去正经的出租车点儿,别打到黑车了。”

周达雨正手忙脚乱,还来不及回答,她已转身而去。

达雨拎着行李下车出站,回头看见“北京西站”四个字。这里就是北京了?略显杂乱的,灯火闪烁的,即便再整齐也会被脚步踏乱的地方?

哎呀,我还真有点外来妹的小拘谨呢。达雨自我取笑了下。

她拿起电话,小妍一直没有接。看看手里的地址,排队等上出租车,报了地址,再打。

终于,小妍接电话了。

“怎么了?达雨陛下。”小妍躺在床上敷着面膜,终于接了电话。现在应该是没那么熟了,但毕竟之前算是生死之交。人生中,这样的“生死之交”都会变成“算是”。

“如果我现在在北京要来找你,你会疯吗?”周达雨看着窗外,语气略带调皮,手里攥着自己的身份证。

“会……”小妍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你别开玩笑啊!”

“当然没开玩笑,等我啊!我的小妍!啊,天安门,我看到天安门了。”

周达雨转向窗外,兴高采烈。

“你赶紧睡觉去,不会做梦呢吧。”小妍拍着脸上的面膜。

“没开玩笑,你等我啊,我大概半个小时就到。”达雨匆忙挂了电话,调出照相模式,把身份证放在车窗外天安门前,按了拍照键。

周达雨微信里,还保留着上火车后发给小妍的那一条:“我今晚到北京。”

信号不好,微信根本没有发出,红色小图标在这句话的前边。

“唉……”小妍满腹狐疑放下电话,“不会来真的吧。”她挠挠蓬乱的头发,瘫倒在自己的单人床上。

“北京,我终于来了。”周达雨心中默念,平复了下,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发呆,戴上耳机,任音乐灌满耳朵,“Lord啊Lord,我已经离家五百里……”

此时还是冰冻般的三月,北京看起来切割般平整规则,街灯发出昏黄的光,八点钟的光景,街道极宽,却被车塞满。

周达雨望着街边风景,眼睛里尽是好奇。车窗上倒映着她无辜的脸,头发略显蓬乱,她整理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单。

周达雨自己念叨:“也没那么难啊,一张票的事儿。”

“姑娘,你从哪儿来啊?”司机看着后视镜中的她,问。

“宜安。”

“哦。”司机大概搜索了下自己脑中的地图,无法对应。

是哦。那个故乡,没有风景名胜,特产欠奉。

周达雨给母亲发了一个微信:“妈,我到北京了。放心。”

再找到凌野的界面,输入:“我来北京了。”

似乎可以看到端正鼻子的脸,但最终,她删掉了。

如果你喜欢过一个人,大概就知道,为什么虽然心里有一千万句话要说,最终你都没有说。

她对凌野是爱吗?

不是吧。

怎么突然小情小调了?周达雨给自己一个差评。这个城市真大,去往小妍家的路,显得无限漫长。

被司机师傅叫醒,再拿行李,关上出租车的门,周达雨站在了街口。车水马龙都在这一刻消散,小区过于安静,周边也没有人,刚才的街景、人、车流,被一个转弯消灭掉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三月的天气,风吹过来,沿街的摊档都关掉了,不远处的杂货店仍亮着灯,也黑黢黢的。

周达雨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停下来收拾了下蓬乱的头发,余光看到后边有个黑影子。

她走快些,对方也走快些。她走慢些,对方也走慢些。

她觉得有点恐怖。

怎么了,不是韩剧人生吗,怎么变成剧情片了?周达雨心中暗想。

黑影子一直不离不弃,直接跟她到了小区。周达雨猛然回头,吓了对方一跳。

何况,周达雨还摆出跆拳道的手势。

被吓一跳的女人站定,米黄色羊绒大衣,质地极好的样子,头发梳在后边,一脸素净。

女人说话了,单手抚胸,声音干净清爽:“吓死人了。”

周达雨点头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有坏人呢。”

女人眼睛不留情面,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吐出天气般冰冷的话:“哪儿那么多坏人,孩子,最坏就是没有人啊。”

女人闪身而过,手揣在大衣兜里,然后拐进小区门口的便利店。

周达雨觉得自己神经紧张了,听见女人说:“老板,来包万宝路,带爆珠的。”她一脸羞惭,拉着箱子低头猛走,终于找到了小妍的楼号。

楼道并不显得比老家更好一些,甚至,单元门口被盖满了印章,像一面风格独特的背景墙。楼下的门禁坏了,拉开门,周达雨直接到楼梯间等电梯。

按了八楼,一只手“啪”地把电梯门挡住了。

正是刚才的女人,手里点着一支烟。

周达雨侧目看她,她鼻梁挺直,嘴巴埋在围巾里,看不出表情。周达雨按“8”,女人看了下,没动。

周达雨心里暗自怀疑,看她手里的烟,再看看电梯。

女人似乎意识到了:“哦,不好意思,我不抽。”

然后说:“我到了。”

周达雨走出电梯,寻找“801”的字样,女人也大喇喇地下了电梯,绕开她,掏出钥匙开门,再把门关上。

愣在外边的周达雨对了下门牌号。

“对啊,是这儿啊。”

再拉着箱子下来,看看单元号,坐电梯上去,地址就是刚才女人关闭的门,只好站在门口给小妍打电话,电话还是没人接。

小妍,你别跟我开玩笑啊。

周达雨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门应声开了。

素净脸的女人手里拿着烟,依旧面无表情。此时算彻底看清楚她的脸:应该有三十岁,或者更大些,脸色有点苍白,五官显得干净,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可以让人亲近的面孔,却带着肃杀之气,令人无法靠近。

周达雨囧了,怯生生地问:“请问小妍是住这里吗?”

素净脸的女人仍旧面无表情地甩下两个字:“等着。”

转身穿过客厅,对着另一个房间的门轻轻敲了两下:“醒醒啊,有人找你。”

再看周达雨一眼:“进来吧,换鞋。”

周达雨点头称是,拉着箱子刚跨进家门,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轮子脏,别在家里拉,提着。”

周达雨刚想放松的手臂,立刻又紧张了起来。

到后来,周达雨才知道,不管死党也好,闺蜜也罢,在北京,基本上没人有迎接“不速之客”的能力。

她还将知道更多事情,包括友情、爱情、人和人之间不可描述的关系,都会在她走进这个房间之后慢慢刷新,水落石出。

半睡半醒的小妍还是接近热情地接待了达雨,但浅浅的拥抱暴露了她的坏情绪,或许还不能接受周达雨的突然来访,她礼貌但不亲近,这让周达雨多少有些失落。

房子是个两居室,小妍的房间是北边稍小的那个。客厅算是大的,摆着皮质的明黄色沙发,蛋形的透明茶几上,闲散地摆着香薰蜡烛,龟背竹提升了房间的生气。后边,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棕色地板看起来整洁,琴叶榕树立在墙角,显得精神抖擞。整个客厅和外边旧楼的感觉截然不同,像被凭空挪移到这里。

暖气很足,迫使达雨必须脱掉自己的羽绒服。

小妍抱怨她怎么不早说,又拉她进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达雨环顾这个卧室,算得上整洁,大概十二平米,只是跟小妍平时在朋友圈里晒的不大一样,倒是独得一扇飘窗,看出去,是三四环之间彪悍的车流。

窗下,一盆干枯的茶花,证明主人曾经爱过这里,现在么,放弃了。

小妍略显尴尬:“呃,最近没怎么收拾,有点乱。”但又不得不表现出兴奋,只好快速拉开沙发上的衣服,甩在床上。

“你怎么也不提前说,我要不在呢?我要出差了呢?我要没接到电话呢?”

“这不是有住址吗,而且我想着,也别太给你添麻烦。”

“在北京,不请自来才是麻烦呢。”

“呃,是吗?”周达雨吐舌,也觉得自己唐突。

小妍似乎缓过神来,用拳头捶她:“你说说你!你以为这里是老家串门儿啊。”

外边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小妍立刻收了声音。

达雨问:“那女的谁啊,看起来那么恐怖。”

小妍:“嘘,相当于我们的楼管阿姨,我的房东,其实也是个二房东,白树槿,我叫她白素贞。”

“蛇精啊?”

“蛇精病。”

两人笑了。

“那你之前,不是说自己住吗?”周达雨突然想起什么,问。

小妍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问题,甚至有点面红,只好转移话题说:“节省成本嘛!你来玩几天啊?”小妍扔掉面膜,看着她的行李。

“玩儿?我是来找工作的,准备开始我的寻梦之旅了。”周达雨“刺啦”一下拉开行李箱,开始寻找自己的睡衣,“所以我可能要暂时住两天,然后赶紧找房子和工作。”

小妍吓了一跳:“你没开玩笑吧。”

“没啊,你看。”达雨拿着手机给小妍看,“我前两天已经在找网站编辑之类的了,还让我线上答题来着,而且有一个说,基本上就确定职位了。”

是的,在为来北京准备的日子里,一个网站,对周达雨表达了录用她做编辑的意向,但也仅仅是意向而已。

又打了一个喷嚏。“北京还是挺冷的,这都春天了啊,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小妍没有作声,丧失了刚才的兴奋劲儿,缓缓坐在自己的床上,对埋头收拾行李的达雨说:“达雨,你不用找房子了。”

周达雨没有抬头,说:“为什么啊?”

“我……要回老家了,你就住我这个得了。”

“回去几天啊?”周达雨不以为意。

“大概……就不回来了。”小妍缓缓地说,像讲出一句非常艰难的话。

达雨停下手,抬头看她。

“怎么说呢……这么大个北京,好像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你待待就知道为什么了。”小妍艰难地说,“之前不信邪,老觉得自己能闯荡下,闯荡半天,觉得还不如我爸打个电话来得有效……”

达雨站起身,坐到小妍的身边:“那你回去干什么?”

“当公务员,结婚,生一个两个的。你还记得那个李翔吗?我们谈恋爱了,他跟我一块儿回。我们想好了,不在北京了,没有着落。”

周达雨沉默了一瞬间,人都是得陇望蜀的吗?试图挤进对方的生活,还认为那是自己想要的。

像摆脱不开心似的,小妍振作了一下:“你去洗个澡吧,不过你只能睡沙发了,我这小床,挤不下咱们俩。哎,这就是北京啊。”

水晶球被达雨摆在了沙发床旁边的茶几上,放下它的时候,像放下了自己的心。

周达雨蹑手蹑脚地去洗澡,刚洗完头发,发现水很凉,不禁叫出了声。周达雨把头包住,非常狼狈地到洗手间门口,压低声音又竭尽全力地呼喊小妍。

素净脸的女人出现了,达雨尖叫一声,挡住自己的胸。

“行了,挡什么挡,猛一看根本看不见好吗!”她的声音干脆利落,转身绕过周达雨,走进洗手间,按住马桶的按钮,“轰隆”冲了一下水。“水压低了,以后早点洗。”再回头看向周达雨,“凉了,就按下马桶冲水,这么洗。按着点,是不是热了?”

达雨进淋浴间试了一下,说:“谢谢啊,可这样多费水啊。”

女人转身出门,甩下一句:“不洗最省水了。”

周达雨赶紧打开水喉,托住胸,对着有雾气的浴室镜自言自语:“真看不见吗?”

回到卧室,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达雨躺下,把头垂在沙发外边荡:“小妍,你睡了吗?”

小妍粗声粗气:“睡了。”

达雨望着窗外有微光的窗子,自言自语:“这里可是北京哦。”

她打开手机,看着凌野的微信对话框。那句“那好啊”,停留在上方,像面飘荡但内容空洞的旗。

我们是如何变成了没有联系的人?

“我终于感到,我们之间的全部通信只是一个大大的幻影,我们每个人只是在给自己写信。我深刻地爱着你,但却绝望地承认,当你远离我时,我爱你更深。”

来自安德烈·纪德。

周达雨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继而昏昏睡去。在北京的第一夜,不知道对错,不知道前程,但好在,一切似乎就要从头开始了。

像人生被裁纸刀“咔嚓”了一下。

周达雨在梦中傻笑,北京,我在这里了。

4

房子的事儿经历了一次正面交锋和破旧立新,三天时间,周达雨竟然在北京安下了家。

当然,第一次和白树槿的交锋,即便集周达雨和小妍二人之力,依旧败下阵来。

她俩太嫩了。

为什么房租变成了三千?小妍带着周达雨找白素贞,哦,不,白树槿PK,最终全线溃败。那时她正坐在客厅里喝咖啡,气质优雅,表情不可亲近,眼皮抬都不抬。

“没道理啊,你就当我继续住不行吗?”小妍冲着她强调,但气场上还是弱了几分。

白素贞轻描淡写的,说话似乎不费力气,嘴唇轻启:“我能当你住吗?你搬走我本来就想自己住了,谁知道又来一位。整体房租涨了,我也是刚接到通知的,去年七千你出两千五,现在一万了,你出三千,按比例你该出三千三百三,你还赚了呢,激动什么?”

“你……”

“你什么你,你那个惊喜来了提前跟我说了吗?”白素贞喝掉剩下的咖啡,留下小妍和周达雨在客厅呆若木鸡,两人不仅没有还嘴之力,其实连刚才那笔账,都没来得及运算清楚。

“今天周三,打扫起来。”白素贞拿起自己的包儿,回头再看一眼周达雨,“还有,她到底什么情况,有正经职业吗?上班吗?在哪儿上?别跟你似的,每次都得让我催着交房租。基本情况发到我邮箱里,我看看。”

她转动自己的颈椎,像睡了一夜早上更累似的:“咱们的规定也得跟她讲清楚。”

一边整理房间,帮小妍打包行李,一边让这个小房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家,周达雨的鸡血体质,让她觉得,新日子开始了。

从小妍的介绍和为数不多的两次接触里,二房东白素贞的形象浮出水面:二十九岁,狮子座,金融行业,也对,看起来就精于算计,性格冰冷坚硬,很难焐热,多说一句话都不会,爱喝红酒,穿丝绸睡衣,喜欢窗前独坐,貌似在思考什么。有时在家中焚香,小妍说,把家里弄得跟小型雍和宫似的。还有,似乎没有男友,对男人有点偏见,毕竟这岁数了,所以——也不允许,小妍留男友过夜。

合租规则,则看起来有些中二,像极了女生宿舍的规范:1.严禁大声喧哗,也严禁小声寒暄……

周达雨对着贴在冰箱上的合租规则大笑:“就是在家里闭嘴呗。”然后继续朗读,“2.不期望双方之间有过多的交流,最好继续保持陌生;3.严禁带男人回家,恋爱出去谈;4.轮流打扫房间,洗衣机分好时段,如下……”周达雨皱起眉头,声音越来越小。

“这比我妈管得可严多了。”

“你呀,还是先找到工作再琢磨这个吧。”

“找找找,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北京,能没有我周达雨的立足之地。”

“达雨陛下,赶紧挪开你的立足之地。”小妍拿着拖把拖地板,“我呢,站好最后一班岗,这房子,就交给你了。三天后,咱们再见就老家见了。”

“你等我发了大财……”

“行了,醒醒啊。”

早晨的北京,阳光正从落地窗上照进来,微尘在阳光里旋转浮动。北京的日子转得快,上午最不经过。

在北京的晨光里,白树槿走向自己的骐达车,高跟鞋和裤子之间有风灌进来,略显寒冷。她妆容精致,面无表情,和周边匆忙行走的人没有不同。

脸冷惯了,笑都嫌累,白树槿就是这样的女的。你要不认识她,觉得,呃,也不想认识她。

虽然她也漂亮,但这不足以抵消她带给人的距离感,大概的感觉是,把租客身份都高傲成业主了,眼睛扫过保安的时候,对方都立刻站直了,“咔”地敬了个礼。

之后保安回味,刚那个女的谁啊。

老爷车有年头了,本来也是二手的,只是能开罢了。冬天最容易出问题,打火儿的时候,发出刺啦的声响,像发动机里咔着一口老痰。从家到公司,大概二十分钟的路,因为有了这辆车,她不再受挤地铁之苦。但开车有开车的苦,干耗在路上堵车的日子里,白树槿觉得,走走停停,吃个早饭的日子也不错。但那日子,随着三十岁的逼近消失了。

穿上高跟鞋,就给自己提了一股气,那气由小腿发散到腰肢,再往上就到了胸口和肩颈。她早已不是刚来北京的小女孩了,十一年,去掉学龄前儿童时期,家乡和这里在她生命中的烙印是等长的,并注定,这里的时间更长一些。

这天阳光还算好,也没有霾,属于难得一见的高清模式。

快到公司的时候,车子有点状况,速度提不上去,像老人在爬坡,动作很大,脚下却没跟上。

一辆机动三轮从她前边抄了过去,上边,坐着她的新同事仲要。起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有多重要。他算好看的男孩,只是此刻脸被冻住了,表情像个不愿意上学的初中生正负气坐在车里去往最讨厌的学校。这表情,让小白觉得有点好笑,又突然想到什么,开车超了过去。

不争气的,还没有一分钟胜利的喜悦,她的骐达熄火了,是的,颤抖之后,断了气。

她下车,用脚踢了骐达前轮三脚,又有点心疼自己的皮鞋。后边的车狂按喇叭,她慌忙跟对方说不好意思,心一横,只好自己来推。

真是荒谬的场景,一个妆容精致的她,此时,觉得如芒在背,似乎有一滴汗在后脑上缓缓滑行,又蜡油般穿过她的大衣和高跟鞋,直入地心。

好在,一只手搭了过来,帮她一起用力,将车推向路边。她抬头要说谢谢,仲要明晃晃的笑容冲进来。“不客气。”他明朗地回复,抢在了白树槿的谢谢说出口之前,再冲她笑了一下,继续用力,车被推到了路边。

白树槿有三分之一的尴尬,三分之一的慌乱,三分之一的……要在一个下属面前保持威仪,拍拍手说:“这破车,该扔了。”

仲要猛烈地点头,说:“挺冷的,先放这儿吧。”然后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只好让您坐一下机动三轮了。”

下一幕,白树槿和仲要并排坐在机动三轮上,有点挤,两人肩膀抵肩膀,看着北京早上的太阳,相对无言。

仲要把袋子里的豆浆拿出来,说:“白总,热的。”

“不用了,你的。”

“我没喝过,新的。”

白树槿说:“不是这个意思。”只好拿过来,捧在手里,豆浆的温热渐渐从手掌传递上来。

“咦?”仲要像有什么发现,冲她挤了一下眼睛,“白总,我们像不像新闻主播……”

然后正襟危坐:“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联播节目。”

确实,二人同框如果只卡上半身,确实像主播台上的两位。

“哈哈哈。”白树槿笑了,真是年轻人无聊的玩笑。但仲要的眼睛是好看的,笑起来弯弯的,不带任何伪装,连带被过低温度冻红的鼻子,白树槿觉得……生命力,对,就是这种二乎乎的生命力。

到了公司,两个人前后脚进大楼。

白树槿坐在办公桌前,刚刚打开电脑,仲要走进来说:“白总,你把车钥匙给我。”

“哦?”

“我刚才叫了救援,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去把车弄回来。”

白树槿从包里拿出车钥匙,说:“这多不好啊,让你帮我办这事儿。”

“应该的。”仲要非常明朗地笑了,“举手之劳。”

未来,这个叫仲要的男人,不,男孩儿,对她来说很重要,这一刻,白树槿并不知道。

白树槿在若干天之后,深深感谢了这次老爷车的闹脾气。两个人,总是在某个瞬间,开始向彼此靠近,但这个瞬间在哪里,何时发生,根本没有人知道。

所以,我们只好认为:这是缘分。

当然,到了晚上,再次面对新租客周达雨,白树槿相信缘分是分两种的,一种是缘分,一种是遭遇。

望着眼前这个女孩子,白树槿有一种水逆到了次卧不得不防的感觉。敷上面膜,白树槿微闭的眼角里挤过去一个人,正是准备从洗手间里逃回自己卧室的周达雨。

“你叫什么来着?周达雨啊?”

“对啊,是不是特别好听?别人还问我是不是五行缺水,才起这个名字。”周达雨无辜地看着二房东,多少有点儿恐惧,但也尽可能地保持傻大胆。

“不重要。”白树槿制止了她的解释,但没制止住。

“其实是……生我的时候下了一周的雨。”周达雨嘴比脑袋快些,这句话和白树槿的“不重要”重叠出现。“大姐,你叫白树槿,是五行缺木吗?”

“我五行只缺钱。”白树槿打断了周达雨,“地铁出小区往左走;小区三个门,快递外卖只能进南门;小区路面上没有车,人车分流做得好……房租是押一付三,每季度第一个月的六号交;水电暖气平分。”停顿了一下,她皱眉说:“还有,别叫我大姐行吗?”

“大姐姐?”周达雨默默嘀咕。

“行了,前边什么都不用加。”白树槿皱眉,“你有工作了吗?”

“正在苦苦寻找。”谈话无疾而终,周达雨灰溜溜地躲回自己的房间。

周达雨的交代隐瞒了一部分,这一天苦苦寻找的除了工作,还有房子。

为了避免和这个看起来凶恶的二房东正面接触,真正找到一个人生活的感觉,下午时,周达雨到小区口的中介处,试着找了找单间的房子。房子的面积、质量和价格就像北京给她的第一个见面礼,让她知道了什么叫作:刚需。

中介:“这个日式的,闹中取静,三千五。”

周达雨:“这连床都没有,直接睡地上就叫日式?”

中介不以为然:“门口有参鸡汤的还叫韩式呢。你管呢。”

中介:“那这个好,阳光充足。”

达雨:“这不是半地下室吗?”

中介:“我们来晚了点,十点的时候,阳光相当好。”

中介:“这个呢……可以增加交际面,像美剧一般生活。”

达雨:“什么美剧?”

中介:“六人行。”

达雨:“住着六个人就叫六人行?上下铺我上学的时候住够了。”

中介:“很有情趣啊,有种曲径通幽的感觉。”

达雨捂脸。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周达雨自言自语完,立刻就有人从隔壁房间露出头来,他的头发一缕一缕的,面色蜡黄,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他说:“必须是。”

周达雨悲伤地坐在自己的沙发和床上,手里捧着水晶球。安居乐业啊,看来,我必须先在这里熬一下了。

屋子外边,正在做意面的白树槿,将长头发绑起来,露出白皙的脖颈。香味入侵了周达雨的房间,她想起来,自己有点饿了。

手下意识地点到微信,打开凌野的界面,她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肚子正咕咕叫着,周达雨听见了客厅里的脚步声,莫不是白树槿大姐动了怜悯之心,意面做了两人份?果然,香气越来越近,周达雨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意面的热气。脚步直接停到了她的卧室门口,她睁大眼睛,回头看过去,白树槿正端着一盘意面,对自己微笑。

“这多不好意思啊。”周达雨这句话就放在嗓子眼儿,只等白树槿来一个招呼,立刻双手去接,恭敬不如从命。

白树槿四顾一下房间,开了口:“行啊,改造下像个人住的了。”

周达雨想,这个女人,送吃的还需要寒暄什么?她努力咽了口水,再礼貌地站起身,说:“刚开始弄,会更好的。”

白树槿优雅地拿起叉子,卷了意面上去。

周达雨盯着她的动作,这么客气,是要喂我吗?

幻想停在了这一刻,白树槿把意面优雅地送到自己嘴里,慢慢咀嚼,而后说:“把你洗手间里掉的头发弄走。”

周达雨的双手悬在空中,像被冻住。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啊?”

白树槿带着意面的香气转身走了,甩下一句话:“我的亮,发质好,不分叉。”

周达雨咽了一下口水,觉得这一次吞咽,连带自己的饥饿窘迫痛苦一并进了胃里,那里似乎有个极大的空洞,亟待食物填满,亟待一切的填满。

为什么到此刻还没有吃饭呢?周达雨擦着洗手间的地,觉得要昏倒了。下午送走小妍的时候,见到了李翔,胖成另外一个李翔了,继续保持着憨厚,他说:“歌里不是唱了吗?工作越来越忙,我却越来越胖。”

小妍是带着哭腔跟周达雨告别的,行李被她发快递寄走了,随身只带着一个小包,她说:“你看看,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回去。”

进站的时候,小妍抱了一下达雨,她说:“你呢,自己一个人,多照顾自己,任何时候,好好吃饭,就不会想家。”

此刻的周达雨,知道了这句话的意义。

送走小妍的整个下午,周达雨都在收拾自己的小房间,拖地,擦桌子,捡沙发里的饼干屑、床底下的硬币,扔掉一些看起来有用但其实不会用到的东西。

这里显得空荡、寂寞、没有声响,顺带沉默的,还有自己的手机、微信的声音,坐在这个小房间里,周达雨觉得自己和世界隔绝了。

原来,饥饿也是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另外,绝望也是。电话是在这一刻响起来的,电话另一端,应该是一个礼貌的戴着金丝边儿眼镜涂着红唇的中年女人。

她说:“周达雨吗?您之前是不是接到过我们的编辑岗位的通知?”

达雨忘记了饿:“对啊。”

对方应该是调整了一下发型,沉吟片刻,说:“现在抱歉地通知您,我们这个岗位取消了。但是,您已经进入了我们的新员工蓄水池,一有新的职位立刻会通知您的。”

达雨:“可我……已经因此来北京了啊!”

她说:“哦,那北京欢迎您。”

达雨无话可说,双方在电话里持续了十秒干干的沉默,彼此没有声响,是对面的女子率先打破沉默,她说:“再见。”

然后挂断了电话。

是的,挂断了电话。

这个电话,像挂在周达雨本已饿得抽搐的胃上,左上方,是她那颗心。她觉得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的存在,此刻,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

她从卧室走出来,显得有点灰头土脸,兜里的中介卡片掉落在地,被白树槿一眼看见。

此刻,吃完晚饭的她,在客厅铺上蓝色的瑜伽垫,正和着音乐做瑜伽,她眼睛微张,似乎看穿了一切:“这片儿的房子,性价比最高的还是这间,其他的要么破要么贵。”

周达雨逞强说:“领教过了,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拥有自己的房子,你等着。”

白树槿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惊呆了,说出四个字:“干我屁事。”翻了下白眼再补一刀,“你能按时交房租就好了。”

达雨被噎住了,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

脚步被白树槿喝止住,她缓缓吐气,说:“等下。”继而字正腔圆道:“你内衣要挂在自己卧室,万一被邻居看到……”吸气,吐气,再说:“还以为是我的……那可丢脸了。”

周达雨欲哭无泪,伸拳打向空中,可是太饿了,这一拳,显得绵软无力。“你等着!”

白树槿并不看她,说:“我没工夫。”

白树槿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坚硬的,这种坚硬连瑜伽也不能修补,大概是,见怪不怪了。小妍生性冷僻,在家里存在感很低,基本上两人也很少见面。这个新来的,倒是虎虎生风,很像自己刚来北京的样子。

自己来北京的时候什么样呢?土,满怀热情,第一个房子是筒子楼,十四层,过了十二点停电梯,要爬上去的。

不仅要爬上去,那时候在出版社做编辑,带着五十万字的书稿负重上楼,现在想来,也要感叹自己的体力。

白树槿永远记得十二点过后,楼道里散发出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尘土的味道、未被及时清理的垃圾味儿,现在闭上眼睛,还能闻到当时回家后吃的方便面的味道。

吃得要吐了。

即便现在屋子里点了香薰蜡烛,依然压不住的方便面味儿。

白树槿想着那个味道,缓缓地吸气吐气,觉得自己幻嗅了,为什么一旦想起,这个方便面的味道就越来越强烈?简直扑面而来。

待她睁开眼睛,看见餐桌旁,周达雨正面对一盒方便面垂涎欲滴,眼神里的渴望,像看着一块待切割的巨大钻石。

白树槿张口欲吐,站起身冲向洗手间干呕,这举动吓到了正准备大吃一顿的周达雨。白树槿回来,捏住鼻子,对着周达雨做请的手势。

“进屋吃,进屋吃。”

“为什么?”

“特别味儿,弄得家里跟火车上似的。”

“可是……特别香啊。”

“全是添加剂,能不香吗?进你自己卧室吃去。”白树槿说完这句,又干呕了一声,再次冲到洗手间。

周达雨疑惑地看着她,端方便面回到自己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骂了一声:“矫情!”

打开窗户,让风灌进来,三月的北京夜色如墨,看不见云,更没有星星,周达雨露出一个小脑袋,构成了无数窗口中的一个。

隔壁阳台,一对弹吉他的青年,正在努力练着歌;楼下,吃便当的单身姑娘,正在跟自己的猫絮絮叨叨地说话;再往上看,一对情侣正在认真地吵架,何其认真啊,年轻就是,吵架都绝不节省体力……

这个地方,到底美妙吗?到底正确吗?

周达雨暂时没有答案。

在跟母亲的微信语音里,她说,妈,我挺好的,正吃牛肉面呢,热气腾腾的,大块牛肉啊。

隔壁的吉他声停了,两个脑袋从阳台上挤出来,看着周达雨说:“晚上好。”

周达雨尴尬地招手:“你们怎么不练了?”

“饿了,被你说的大块牛肉馋到了。”两个人笑。

而客厅里,白树槿收拾了一下,看看手机,准备出门。她觉得有点羞耻,又觉得没所谓。

她还是决定要去赴约了。

5

白树槿有个男朋友,确切地说,不算男朋友。

到了一定年纪,很多事情无法再追求“确切”。白树槿在什么时候放弃了这些追求,时间已不可表。

只知道生命在某个时候,像被一刀切开,彻底改变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什么时候再看到“和生活和解”之类的话,白树槿嘴角轻微上扬,发出一声轻蔑的“嘁”,觉得,那不过是认罢了。

自己高傲、矫情、对别人不宽容,这些她都知道,但自己也曾单纯、热情、每句话都当真,这些她也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人设切换了,她不知道。

从编辑转行的那个瞬间,做了近视眼手术摘掉眼镜的瞬间,在这个叫北京的地方心不慌乱的瞬间——大概是在这些时候变的。

如果不冰冷,又被人冰冷,岂不是很尴尬。

她喜欢这个叫陈年的冰冷的男人,但后来也没有再说过“喜欢”二字,太重了,认真爱一个人需要计算,白树槿忘了这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旦收支失衡,就有大麻烦,不是自己麻烦,是对方——你付出太多,对方会觉得累,继而觉得你是个麻烦,麻烦会影响正常生活,不如不爱。

所以,她和陈年收起了这句口头的喜欢。

他的热切只反映在怎么对待她上,就像今晚,她一到门口,门就打开了,而后他张开双臂,迅速将她揽入怀中。

她这样理解:所有他对她的爱,都体现为夜里的拥抱。

他的吻和拥抱,像潮水般包裹住她,再由慢变快,变成风暴的节奏。她放弃了思考,像放弃了对他追求爱的权利一般,任由这潮汐、风暴裹挟,卷入风浪中心。

他比她大,保持单身状态,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他是个作家,有时没有作品,就暴跳如雷,砸掉家里的东西和画,再默默收拾好。他和他对外的形象大相径庭:公开环境中,他发表克制的言论,文字洁净缜密;生活里,隐藏着暴躁愤怒狂浪的另一个他。

他穿麻质的衬衫,夏天的时候,显出刀背一般的肩膀,锁骨峭立,手好看,细长、白皙却有力。

就是这双手,在白树槿还是编辑的时候,伸向她: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白树槿慌了,但还是伸出了手。她爱他的文字,之前好奇大于爱,现在不好奇了,当时好傻,想,写出这样文字的人,该是怎样的呢?

此刻,白树槿陷落在他手里,像一块橡皮泥,任他在暴虐中雕琢,但橡皮泥没有退缩,反而找到被攥握塑造的乐趣。

白树槿发出声音,为此感到羞耻,但仅有一个瞬间,之后再度沉溺于快乐当中。身体确实很诚实,相当诚实。

这两年,是身体的诚实,促使她一次次走进黑暗里,赴和陈年的约会。

陈年不提爱情,不谈婚姻,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身主义者,至于为什么会有白树槿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恐怕他也很难自圆其说。

不说爱,不约会,不吃饭看电影,他们基本上保持着一周一次的见面节奏。在陈年的公寓里,亲密无间;在陈年的公寓外,不再联系。

微信记录大概不用删除,两个人的表达非常简单。

“来吗?”

“来。”

“今晚有空?”

“有。”

白树槿忘记什么时候变成这个节奏的,翻回去看的时候非常羞耻,觉得自己成了和陈年一样的人,貌似独立,和其他人无碍,又逐渐像一棵看似无毒却侵害力极强的植物,周边寸草不生。

陈年的撞击越来越有力,手陷进她的身体,像要把她捏碎;白树槿发出含糊的声音,她问:“你爱我吗?”

“爱。”他只在此刻这样说,还含混不清。他俯下身来吻她的脖颈,鼻息形成旋风,在肩胛骨上打转。她看到他的鼻尖如犁一般,正从左胸耕耘到右胸。这是他们唯一谈爱的时刻,陈年正持续爆发力量,他说:“我爱你。”

然后,烟花就在脑中绽放了。

她是幻想过和陈年有更深层次关系的,甚至约过他看电影、吃火锅,像普通情侣那样。陈年拒绝了,觉得,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那节省下的时间用来干什么?此刻,她躺在陈年身畔,手指再度滑过他的肩胛骨。他俯身趴着,鼻息清晰可闻。高潮退去后,他身体渐冷,变得不可亲近。

她愿意相信他是爱她的,至少爱她的身体。她也不能否认,她和他相处和谐——她爱他文字的沉静,也爱他文字之外近乎暴虐的情感。

“我的室友换了一个,倔倔的,特别二。”

“唔。”陈年的声音含混不清,算是回复了她。

“很像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白树槿继续说,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她觉得自己也凉了,便凑近陈年一些。

从后边拦腰抱住他。他似乎并不乐意,向外侧挪了些。

这举动让白树槿难堪。

手机发出轻微的振动。

她打开看,是仲要。

“小白总,车启动前,稍微热一下,就不会抛锚了。晚安。”

晚安后边,是一个傻笑的龇牙的表情,像阳光下他的傻笑一样,毫无保留。

白树槿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东西,微笑了下,默默起身,穿衣服。黑暗中,陈年的身体泛着一道冷清的白。

“我走啦。”她说。

男人并不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含混地说了声:“好的。”

白树槿到客厅里打开冰箱门,想找口水喝,发现里边只有小瓶的啤酒。

出来叫车时,白树槿用大衣裹紧身体,左腋下夹一瓶啤酒。她点燃一根烟,等出租车来,心中暗自发笑:怎么自己像一个女混子呢?

这关系,到底算不算糟糕?为什么自己总是奔跑着前来,又仓皇离开?

冰凉啤酒顺喉咙、食道形成一条细线,直达胃部,白树槿打了一个寒战。《恋爱的犀牛》里说,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日复一日的梦想。呵,每个人的啤酒和手套,都是不同的,而梦想呢?日复一日,总会生变。

第二天,阳光刺眼。

周达雨在客厅里打拳的嘿吼声叫醒了白树槿。

“要去卖拳为生吗?”白树槿头发有点乱,打着哈欠走出房间。她倒了一杯水,双眼迷离地坐在沙发上,看周达雨架势十足、虎虎生风地练着。

周达雨不管她,兀自对空发着狠。

“真没想到,家里来了个叶问。”白树槿喝了口水。

“这是跆拳道,叶问是咏春。”周达雨翻白眼。

“就是你们这派没有代表人物呗。”白树槿放下水杯,准备去洗手间洗漱。

“工作找到了吗?”

“正在……”周达雨挥出一拳,“不劳您费心,房租不会少你的。”

再挥一拳,觉得还不够狠,说:“我就是街头卖艺,桥上贴膜,也一定要在这里活下去。”

“感谢叶问。”白树槿双手合十,回头撂下一句。

周达雨停手,觉得,狠话说得轻巧,做起来真的很难。

今天约了三个面试,都是编辑的职位,大学学的中文,早知道,换个专业,厨师专业也行啊。

周达雨把衣服摆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看穿哪件更像上班族,总体来说,只有灰色那件还算是上班的样儿。

白树槿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突然说:“现在的小孩儿啊,面试总想着自己穿什么,其实是这里……”指指自己的脑袋,“要想好这里有什么,再想想自己要说什么。”

她像对着空气般,没有看向周达雨:“化个妆吧,口红稍微得有点儿,别看起来跟没睡醒似的。”

门被关上,白树槿高跟鞋的声响留在了楼道里,周达雨根本来不及回话,觉得自己一肚子的回复全被门关住了。

她想起了什么一般,拉开房门,冲着楼道喊:“我已经化过妆啦!”

看来要重新化下才行。

周达雨上了妆,反而不好看。

凌野像现在的这个房间一样,没有声息。这是周达雨到北京的第五天,给白树槿交完房租——好说歹说变成先交两个月的——周达雨卡里还剩不足五千元。几乎所有积蓄都用在了眼前的这个容身之地。

用小妍的话说,你周达雨在老家白吃白住的日子结束了,自你交上房租的那一刻开始,你在北京的行走坐卧,都要付出一个词儿。

“什么词儿?”

“成本。”

周达雨的面试,就要从解决成本问题开始。

面试果然不顺利,即便有白树槿的提示,周达雨也未能想清楚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以及在被问问题的时候回答什么。

多年后,周达雨应该知道,自己认为生死攸关的面试,对面试官来说,只是日常工作,所以他们可以“啪啪”按着手机,抬头抛出一个看似简单又好像很有深意的问题。

“你的爱好是什么?”

“呃……看电影。”

“看电影,那就是没有爱好咯。”面试官放下手里的手机,再看向她,“你为什么来北京?”

“可能,是为了活出不一样的自己吧。”周达雨足够诚恳。

面试官笑了,问:“多不一样?”

“反正不能混吃等死,我要改变节奏。”

“那你有什么工作经验?”面试官再问。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周达雨有点想不明白,如果没有第一次,怎么会有下一次?经验是天生就有的吗?

“我有热情,我觉得工作经验可以积累的。”

“也对哦。”面试官似乎深以为然,然后说,“那你等通知吧。”

后来,达雨才知道,“等通知吧”“我们有空一起吃饭”“我想想再回复你”是三大金句托词,之后就是——没有通知,没空吃饭,不会再回复你。不正面答应就是拒绝,竟和凌野如出一辙。

但此时的周达雨不知道,她对凌野是抱着一丝侥幸的,虽然,也很难再找到理由解释,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她说来北京之后彻底消失不见。

面试出来的路上,周达雨非常绝望。三月的黄昏,太阳没有内容。擦身而过的路人,看起来都有要达到的目的和要去的地方,唯独她,此刻,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孤独。

打电话给马思思,她说:“做面膜呢做面膜呢,一会儿说。”

那种没有着落、没有牵挂、没人说话的空洞。

这对周达雨的性格,真是个大挑战。

白树槿忙完手头工作,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给仲要发了一个微信:“走吧,抽一根。”

仲要的回复立刻就到了:“走。”后缀的笑脸仍是那个龇着大牙的表情。

白树槿站起身,走过仲要身边,轻声咳了下:“仲要,去取快递吗?”

仲要心领神会:“好的,白总。”

白树槿回转身,露出一丝微笑。在门外抽烟两次偶遇仲要,自此两人就有了这被叫作“取快递”的抽烟之约。

电梯里,白树槿看着宣传栏里的招聘启事,自言自语般:“现在的工作要求好严格,当年的我放到现在,还真是考不进来。”

仲要咳嗽一声,挺直腰肢认真地说:“我却考进来了。”

白树槿笑:“你厉害了。”

仲要接住了:“厉害了,六六六,可以可以,三大直男用语啊。”

“所以我是个直男,可以可以。”白树槿笑。

走出电梯,再拾级而上,就是天台,巨大的烟灰桶用来接待整个写字楼的烟民。

三月的夕阳把天台照出了别样的颜色,略重于粉,黄和红也融合在一起。

白树槿面对夕阳吐出第一口烟,仲要看着她头发上映出的夕阳的色彩,眼神有点迷离。

白树槿挺美的。

“你闪光了,白总。”

“别闹。”白树槿心里高兴,嘴上却很严肃,赶紧观察了下周边有没有人,然后正经地转移话题。

“你除了考试,还得面试,面试官都问你什么问题?”

“爱好啊之类的。”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爱好,就是工作啊!”仲要笑着说。

“油嘴滑舌。”白树槿笑了。

“我就是这么回答的,态度极其诚恳!”仲要眼睛看向白树槿,果然,异常诚恳。他的头发被整齐地梳起,露出干净的额头,眉骨有棱有角,配上整齐的眉毛,眼角略向下沉,眸色黑且深邃。

白树槿避开他的眼神:“说正经的。”

“很多爱好没法说的,比如……”仲要把眼睛挪开,看着夕阳的方向,“我把哈利·波特的魔杖都收集齐了,还知道它们的名字,这算吗?”

白树槿不禁觉得幼稚,皱眉勉强道:“算啊。”继续说:“其实,为什么非要问人爱好呢,这跟工作有什么关系?”

“不然问什么呢?你知道很多面试官自己什么都不会,哈哈哈。”仲要大笑。

又似乎想起来什么:“所以我有魔法师的直觉哦。”

“什么直觉?”

“今天你会收到一束花。”仲要很坚定地说。

“不可能,不年不节的。”

一根烟的时间,基本上接近两分半钟。

所以,时间是个虚无的概念,人虽被其控制,却很难分辨融入在这个序列中的时长。白树槿觉得,这个时间,忽长忽短,自己抽就长,有仲要就短。

话没有说够,一根烟就结束了。

转身下楼的时候,白树槿回头看仲要,他像个表情符号般在傻笑,背后有夕阳照过来。

“你也闪光了。”白树槿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

回到办公室,要下班的时候,前台送来一束花,不,不应该叫花,枝条遒劲有力,叶子张扬,上边开着粉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是山梅花之类的东西。

这让办公室里的人一阵惊呼,小白总这棵铁树要开花了吗?

白树槿有点难为情,看着送来的庞大绿色植物发呆,又像想起了什么,于是发微信给仲要。

“你的直觉就是这个大家伙?”

“今天是3·14,白色情人节啊。”后边依旧是龇牙的笑脸。

这笑和陈年的不一样。陈年几乎没有表情,偶尔嘴角上扬,已算是笑的极限。陈年带着黑夜的红酒般的神秘气息,仲要不是,他像……啤酒,带着洁白的泡沫。

白树槿想起昨夜的那瓶凉啤酒,脸竟有些微微发烫。

把目光投向办公室外边,正好看到仲要抬头看她,他坚定地点了一下头,算是致意。

白树槿回避了这眼光,今天,竟然是个什么鬼白色情人节?

是的,都市人需要节日,情侣们更需要,尤其是正在热恋的他们,需要证明给自己和对方看——我在爱着你。

当然,稍微把握不好分寸,就会变成——证明给别人看。

周达雨此刻走过的街道,正上演着情侣大游街,稍微有点心的,大概是要被秀出的恩爱暴击,好在,周达雨这种心比脑子小、脑子其实也不大的女孩,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毫发无伤。爱情,是她需要解决了吃饭问题后,再去思考的事。

此刻,她正看着一家拳馆的招聘启事发呆,“助理,陪练,日薪一百”是唯一吸引她的原因。日后她才知道,这一百到底意味着什么;此刻,一百意味着她可以自力更生了。当然,前提是,对方得要她。

因为下边有一行令人绝望的小字,写着,只限男性。

她决定试一试,至少是个机会。

“这电影太扯了。”一个声音无意撞进了周达雨的耳朵,让她几乎要立刻回过头去,但这中间,又经历了几次翻转,像弹珠游戏里的弹珠被力道很大地打进脑袋,再急速奔向各种可能的出口,从听见到辨别到确定到不敢回头,大概只有零点五秒。在这个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周达雨脑中闪出了一个名字。

凌野。

从“你会算命吗”开始,到此刻,他们认识了整整三十天。

周达雨的心马达般狂跳,她终于转过头,找到了发出声音的人。他脊背直挺着向前走,身边一个女孩子,挎住他胳膊,正举手将一颗爆米花送到他嘴里。他挺直的鼻梁侧向女孩,下巴弧线分明。

在3·14,白色情人节的晚上,周达雨没有叫住凌野。她害怕了,甚至认为自己听错了,那个正和女孩亲昵互动的人只是她的一时幻觉。

幻觉过后,周达雨被现实狠狠地击了一掌。

“我们只要男的,还要干一些活儿呢,比较重。”

“我可以。”周达雨保证。

拳馆老板姓何,身体精瘦,肌肉毕现,看起来很凶。面部似乎也布满了肌肉,不笑还好,笑起来,像要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大事一般。

此刻,他笑了,说:“你可以?沙袋那么重,你帮我挂起来。”

周达雨伸手去拎,才知道一个沙袋的分量,双手全力去拉,依旧丝毫未动。周达雨坐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拽动了一点点。

“师傅,我没吃饭,力气不够。”周达雨挤出一丝笑容。

“我也没吃。”何师傅单臂拽住沙袋,一把把它拖起来,直接挂在了沙袋索上,“算了,这个活儿你干不了,回去吧。”

周达雨靠墙坐在拳馆的地面上发呆,回哪里去?回不能吃方便面的家吗?

一个小朋友,大概五岁的样子,靠墙坐着,默默挪近周达雨:“姐姐,你也被何师傅训了吗?”

“没有,姐姐是来找工作的。”周达雨有点垂头丧气。

“何师傅看起来凶,但人特别好,我妈说的。”

“你怎么不去练啊?”周达雨看着这个小孩,见他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前额上。

“何师傅说我今天够努力了,可以休息下。”小孩露出笑容,“姐姐你会跆拳道吗?”

“会一点儿。”

“我妈妈还没来,你陪我练一会儿吧。”

“好。”

脱掉鞋子,周达雨和小男孩练了起来。何师傅默不作声,将一切看在眼里。

周达雨自认为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坚强意志,也不会考虑如何表现出色。在这个叫北京的地方,她心很大,脑子很小,但她的随遇而安帮了她。

等男孩体力耗尽,周达雨活动了一下胳膊,发现自己也确实好久没这么出汗了。

放下护具,她跟小男孩说再见。

男孩问:“姐姐,你明天还来吗?”

周达雨才想起自己的境况,苦笑了一下,说:“估计来不了了。”

然后她听到何师傅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们拳馆,每天晚上五点到十点开门,需要助理的时间是六到十点,四个小时,每周结算一次。你可以兼职,明天开始上班。”

周达雨:“什么?我可以来工作了?”

“好的。谢谢老板,明天见!”周达雨向何师傅敬礼致意。

何师傅继续面无表情地说:“还有就是,每天收工前要把拳馆擦一遍,这个活儿你得干。”

“保证完成任务,就从今天开始吧。”周达雨立正道。卷起袖子,立刻干了起来。

“姐姐,我帮你一起吧。我妈应该一会儿才到。”

“好啊,乖孩子,你叫什么?”

“小飞。”

晚上十点十五分,周达雨傻笑着离开拳馆,打开手机时,发现有两条未读微信。一条是妈妈,很酷地说:怎么样,没吃上饭吧?工作没找到吧?什么时候逃回来啊?

气得翻白眼。

一条是凌野,他说:你干吗呢?

后来,周达雨听白树槿说,当有人问“你干吗呢”的时候,代表的意思是:我想你了。

或者:我想起你了。

在这宽阔世界里,人和人之间联系微妙,有时,连这句话都极其珍贵。

但即便懂得这些,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6

白树槿的人生有三大害怕,都和人群聚集有关,分别是:婚礼、葬礼、同学聚会。

她目前正被迫聚会中,大学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哦,不,女人,深知她的秉性,把聚会搬到了她公司楼下。你不是忙吗?忙也得吃饭吧,好,那就在你公司楼下吃饭。

白树槿走进餐厅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

声音在餐厅门打开时就传了过来,笑声最大的是最胖的那个。大家都三十了,要有个三十的样子,她说。

“我发现呀,三十岁是什么,就是,肩膀和屁股一样宽,整个人方了。”

最瘦的那个揶揄她说:“你怎么不说自己胸部和屁股一样厚呢?”几个女人哄堂大笑,胖的那个倒也不介意:“那不还是方?立方!”

“唉唉,白素贞来了,你这个千年老妖,非得让我们把餐厅搬到你公司楼下来,你怎么那么重要啊你。”胖的那个声音很尖,但却是当年和她关系最好的那个,戏称自己为青儿。现在看来,青儿变法海了,一会儿准得开始逼婚、逼生,简称BB姐。

聚会话题的老三样:回忆过去,分享现状,强调养生。当然,三个环节并不依次进行,是交替进行,无缝链接。

“你喝什么?”BB姐。

“啤酒。”

“小时候你也不喝酒啊。”BB姐问。

“小时候我还不穿高跟鞋呢,我的BB姐,你就放过我吧。”白树槿拱手求饶,“果汁糖分高、咖啡太刺激胃,我喝哪个你没说法?”

“到一定年纪了,人就得注意。现在这个季节,本来就是天气干燥、万物生发的时候,可不得注意吗?”BB姐一条细纹都没有,她又胖了一圈,化妆品和脸分成两层,像用修图软件快速勾勒出来一般,没有瑕疵,也没有细节。

分享现状环节,是分享自己好的现状,分享没有来的人坏的现状。这个年纪,大家都结婚生子了,于是统一变成分享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顺带夸耀别人的孩子,然后等着别人夸自己的孩子。

白树槿如坐针毡,菜没吃几口,酒倒是一杯下肚,胃里火辣辣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人就越来越低,她觉得集体催婚的号角即将吹响,只待BB姐一个气口。

手机一震,让紧张的白树槿找到了临时出口,是仲要。

“在哪里,在干吗?”胆子够大的,竟然问这种话。

“在无聊!海城餐厅,同学聚会,需要你的帮助。”姑且回他,当作一种忙碌。

“什么帮助?”

“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说公司有事情,需要我回来。”

“对方正在输入……”这个死孩子,赶紧打电话就行了。

酒过三巡,大家没有要散的意思,随着话题延展,反而有越来越嗨的迹象,这可不好!

BB姐照顾全场,眼神路过白树槿:“小白,老总,就你忙,你跟大家聊聊天嘛。”

“我手头有个工作,你等我处理一下。”白树槿脸一红,抓紧看手机。

“那你求我。”是仲要,后边跟着他龇牙的笑脸。

“你是不是想死啊!”胆大包天了,白树槿气得多打出几个叹号表达愤怒。

“下班时间!快,求,我!”仲要的笑脸浮现在眼前。

一个这样的男人,不,男孩,似乎天生具有撒娇卖萌的权利。这帮九〇后,真是让人看不懂。

“求你了。”白树槿有点虚弱地回复,但示弱的感觉还不赖。唉,有多久,没跟一个男的示弱过了?

“好的!”仲要很快回复,又是那个龇牙的笑脸表情。

放下手机,再把自己放回到聚会中间,大家仍热火朝天,穿插着讲各种话题。BB姐hold住了全场:“喂,小林,你今天怎么吃那么少,胃口不好啊?”

“不是,我……又怀孕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眼镜小妹,终于找到了公布喜讯的气口,旋即她骄傲又低调地说,“今天刚三个月。”

“哇!”连白树槿都不禁发出赞叹。生命真是美好的东西,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白树槿感慨时间的魔力,附和着赞叹:“是啊,如果没有这些新鲜的小生命呱呱落地,都像自己这样,时间的痕迹在哪里呢?”

电话没有响,这个仲要,到底在干吗!

硬撑的十分钟里,白树槿杀掉他的心都有,尤其是BB姐矛头一转,直接冲向白树槿:“每次聚会,我最操心的就是你,怎么现在我像是你姐姐一样?”

白树槿尴尬地笑,说:“你像我妈才对。”

BB姐继续:“所以我得承担这个。你说我们宿舍,现在就剩下你一个没结婚了,你男朋友到底在哪里?你后边准备怎么办?这女的跟男的可不一样,一过三十,是迅速衰老。”

“对啊,而且,你得想想,自己将来不得当妈妈要孩子吗?”有附和者迅速跟进。

白树槿无心恋战,端起酒杯,跟各位说:“我错了!我罪大恶极,我拖大家后腿了,我争取快速进步啊。”

BB姐不肯善罢甘休:“那你到底什么进度啊?我们这些人,现在是喜事越来越少,你这桩,可真是想着呢。”

“白总,您果然在这里!”一个声音穿过来,是仲要撞开餐厅大门,步伐凌乱地跑向白树槿她们的桌子。喘着粗气的仲要,头发被风搞得略显凌乱,脸色微红:“您还在这儿吃饭呢?客户正等着呢,没有您,说这事儿不谈,没法……谈。”他吞咽口水,缓解自己跑步带来的气息不稳。

关键是他还抱着那棵山梅花。

“仲要,你……”白树槿心中暗笑,觉得这孩子的演技实在浮夸了点儿。

“您快点吧。对不起大家,白总得跟我赶紧回趟公司,没她不成啊。”仲要大包大揽,直接越过瞠目结舌的BB姐,拿起白树槿的包,说:“白总,快点吧。”

白树槿站起身,跟大家说:“对不起,看来真得去处理一下,你们继续啊。”

仲要再向大家鞠躬道歉,口中说:“姐姐们,打扰你们了,但有一句话不得不说,白总的朋友们,都很年轻漂亮。”一众人被夸到心坎上,立刻忘记吐槽,欣然接受了白树槿要离开这件事。

转角的街边,白树槿已经笑得喘不过气;平静完呼吸的仲要,鬓角全是汗珠,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少年一般。

“你演技是不是也太浮夸了一点。”白树槿停下,认真看着他。

仲要竟没有回避,眼神甚至更专注了些,墨色眸子里,露出了一丝疼惜和关切,或者更多的东西。

白树槿体验了超过三秒钟的眩晕。人生中总有“一时无话”的瞬间,两人间悄然燃起的东西,大概只有两人明白。

她甚至看到,仲要略略翘起的上唇,正慢慢向她靠近。

而此时,周达雨正对着那句“干吗呢”踌躇,到底回还是不回?到底要不要告诉凌野自己在北京了?要追问他消失的原因吗?此刻的周达雨有无数问题要问,但又都无从问起。

是哦,我也不是他的谁。

“没干吗。”周达雨按出三个字。

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取钱,“五千大概能撑两个月吧。”她作势想想,最后按了三百。提款机刷刷作响,像她此刻在拼命运转但其实空洞无物的脑袋,这个改变了她暂时命途的男人,到底为什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今天是情人节,没有出去玩吗?”

男人们有一个本领,就是,明知有一件没解决的事,却总能对这件事视而不见,直接跳过,可也明明知道跳不过,只好故作轻松。在他们的词典里,竟然没有“欲盖弥彰”这四个字。

取了钱,呼吸着春夜的寒气,周达雨把手机塞进上衣兜里,像抱紧自己般用力,紧紧抱住了双臂。

她觉得很冷,需要吃口东西,不要方便面,最好是那种有大块牛肉的真牛肉面。

这个大都市里,没有人会被破格处理、特别善待。

牛肉面馆里没几个人,独自吃饭的人,大概只配得上一碗牛肉面的速度和时间。虽然很饿,但被凌野的微信打搅,周达雨显得心不在焉,“三十八一碗,是不是还是贵了点?虽说是台湾牛肉面。”

周达雨在心里和自己说话,拿出手机回妈妈的微信,实在懒得打字了:“妈,我吃上饭了,并且……坚决不会逃回去的。”

语气尽可能轻拿轻放了,眼睛却被面的热气蒸了一下,唉,怎么有点想家呢?

达雨鼻子一酸,不过,还是控制住了。

她放下手机,用筷子夹起面条塞进嘴里,突然想到什么,发出了一声震惊四座的尖叫。

这尖叫戳开小面馆的窗子,盘旋上升,导弹般炸响在仲要和白树槿的耳畔。

当然,这是一种写法。

事实上,在此刻的白树槿这里,静默无声才是最可怕的。

我比他大,还是他的领导,他值得更好的人。即便仲要眼里的真诚让她微微颤抖,这些念头还是在短暂的三秒钟里破土而出,将她唤醒,让她向后跨了一大步。

白树槿正色道:“救驾有功啊,仲要同学。”

像鸟群被什么打散,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每个人其实都是相当敏感的,人生对人的教化在于,你听到一句话,也听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两人再次经历超过三秒钟的尴尬。

“我送你回去吧。”仲要有点手足无措,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故作潇洒。

白树槿慌乱地整理围巾,正好挡住了半张脸,不敢看他:“还是挺冷……啊。”

“是哦。”迟疑了下,仲要这样说。

“哎呀,谢谢你的花。”白树槿接过那把树一般的山梅。

下一幕,白树槿和仲要,默默走在北京的春夜里,没有再说话,走了很久。

白树槿想起了很多。有多久了,没有和人在晚上走这么久?风吹来的时候,似乎可以闻到山梅的香气。

谢谢你陪我啊。但这句话,她始终没有讲出口。

到楼下时,白树槿回头看他,他露齿笑了,还是很明朗的,或者,掺杂着些许苦涩?

白树槿想伸手环抱住他,让自己在他肩膀上稍微靠一下,但最终她说:“早点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应该的。”仲要声音很低,但很清晰。他伸手轻轻拍她的肩,又似乎觉得过于唐突,有点冒犯。

然后他说:“快上楼吧。”

这一瞬间,白树槿觉得他是个年长于自己的男人,至少不是现实中的小七岁。想起那次跟他抽烟时闲聊:“汶川地震时你在哪里啊?”

他看着天空,想了想说:“高二啊。”

白树槿就噗嗤一声笑了,说:“我在一个媒体公司实习呢。”

什么叫距离,这大概就是距离吧。

白树槿点头,转身进了楼里,心里像被塞了一块湿乎乎的浸透了的毛巾般地忧伤,满满的。

这个人变得像他的名字一样,重要了。

白树槿想。

尖叫声过后,周达雨翻遍自己所有的兜、钱包里的每一个角落。

关于她的重大灾难发生了——她的银行卡,落在取款机里了。

把面放在对面桌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前边,她说:“帮我看一下啊。”

对方被吓到了,抬头看她,一脸疑惑。

“不许偷吃。”周达雨指着他正色道,“我去去就来!”撞开面馆的门,周达雨,你真是一个糊涂蛋,她骂了自己一句。

在路上飞奔的时候,糊涂蛋周达雨算了下时间:从提款机到面馆,走路大概十分钟,等面差不多五分钟,发呆一分钟,十六分钟。原途折返,跑回去大概五分钟。二十一分钟,她希望自己的卡仍在提款机里等着她。

二十一分钟,足以发生很多事。一个地方,可以路过很多人。

果然,提款机静默呆立,没有任何提示,当然,也没有她的卡。

恭喜你,周达雨,你韩剧一般的命运,终于开启了。

从提款机处走出来,周达雨欲哭无泪,此刻,她只有兜里的三百元和刚才三十八元的那碗面。

对哦,她还有碗面,包含大块牛肉的牛肉面。

山穷水尽但有碗面的时候,日子就不会太惨。

以她欠缺的自理能力,报警或者挂失什么的,也要吃饱了再说。周达雨步伐沉重,像是每走一步,就要从兜里掉出一块钱。

两千步之后,周达雨钱财散尽,只恨自己刚才取的不是三百,而是五百,是一千,是全部,总之,不该把卡落在提款机里。

不然不会落到人生只剩一碗面的境地。

当然,如果面馆不是挂上了“休息中”的招牌,她人生还是剩着一碗面的。

周达雨绝望地抓头发,必须抓头发才配得上韩剧女主惨淡的前半生。

白树槿刚回到家,微信就响了。

是仲要傻笑的表情,前边有两个字,“晚安”。

晚安多种多样,晚安后我们还会干很多事,想很多事。按灭手机,白树槿没有回复,屋子里没开灯,暖气准时停了,格外地冷。

白树槿突然想和陈年更进一步,或是往后退一步,但绝不是现在,不是此时此刻的状态。

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觉得冷,随手抓来一条毯子,盖住自己,像把所有身外之事都挡住了。

“明天,我们见一面吧,我想和你谈谈。”

这是为数不多的,白树槿主动发给陈年的消息,死水般的日子里,连问候情话都不必说。她自认蹚过了人生河流的湍急之处,并不准备再次拔足涉险,和陈年这样的关系,无关现实,也无关未来,每一次都只是增加一次罢了。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心如止水,不泛涟漪。但现在发现,不能。

微信迟迟没有回音,可这就是他。

此刻他在干什么呢?写作,还是和另外的人在一起?

白树槿皱起眉头,心中燃烧着一团愤怒。

“谈什么?”微信回了过来。白树槿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苦恼,他大概是皱着眉回复的这一条。

“谈谈你我。”白树槿回,每个字打下去都带着愤怒。

“你我有什么可谈的?不是挺好吗?”他的两个问号,像两个无声的耳光,让白树槿突然泄了气。

挺好的?白天不见面,不约会,不一起吃饭,几乎没有更多的交流,隔段时间,就彼此完成生命里最幽暗最不可思议的交换?

“明天七点,就在NA餐厅吧,必须见,没得商量。”白树槿要发疯了,此刻,她想冲到对方面前,将他打翻在地,再对着他的眼睛说,我们这样真的挺好吗?真的挺好吗?

而仲要,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复,也不知道这一夜,他睡得好不好。

7

人生的词典里,“绝处逢生”这四个字,显得很妙。

但所谓绝处,难度各有不同,对人打击最大的,竟然还是一温一饱。

周达雨又冷又饿,在面馆的打烊牌子前绝望地抓头发,也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她的人所托非人,她的面怎么也能所托非人呢?

“嘿。”一个男人的声音让周达雨停下动作,保持着微弱的自尊心,将抓的姿势改为调整,对,她只是调整一下发型。望过去,一个戴眼镜的男孩站在面馆一侧,看起来和自己同龄。或许是羞涩,他并没有看她,接着,他似乎做了一些准备,深吸一口气指着面馆说:“关了。”

“我看得见。”周达雨像发现了什么,指着他说,“刚才是不是把面拜托给你了!”

“是……”男孩用手摸着后脑勺,似乎有些紧张,“对不起……没守住,人……家下班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孩子。”周达雨说,“行了,你欠我一碗面,记住了哦。”转身向前,前边有个7-11,应该有……方便面吧。

“我真是吃方便面的命!”周达雨冲着男孩说,其实是自言自语。

如同身负重伤冲进急诊室,随着门口铃响,周达雨大力推开了7-11的门。

此刻,即将完成自己交班的最后一步、正在把笼屉里的包子撤出来的店员,回头看到眼神如劫匪般贪婪的周达雨,吓了一跳。

“我要那三个包子。”她说。

“对不起啊,卖不了,刚锁了收款机,现在等着接班,无法扫码。那个同事可能一会儿才来。”

“拜托你了,卖给我吧,我可以不走,等同事来了再结账。”

“那也不行啊,得先扫码才可以,有规定的。”店员恢复了常态,变得更加冰冷。

并不是故意为难,只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周达雨怎么会善罢甘休,在她酝酿词汇时,啪,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柜台上。同时,也砸在了周达雨的心上——难道,连便利店遇劫这种事,都能让自己碰到?

定睛一看,是一张百元纸币被拍在了柜台上,手的主人,正是刚才面馆的男孩。此刻,他正怒目看向店员,一字一顿地说:“卖!必须卖!我陪她等着!”

周达雨的韩剧人生走向了大圆满,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她的长腿欧巴带着大包子来救她了。

他可不是长腿欧巴该有的样子,过于文弱了,像个大学生。头发垂下来,几乎遮住眼睛,看不到眉毛,再加上黑框眼镜,整个脸就只剩下鼻子和嘴巴。鼻梁倒是如凌野般挺直。

好吧,这个名字,请你不要再说了。周达雨此刻无暇看这挺直的鼻梁,也无暇与命运对话,她目光灼灼,一直盯着被逼无奈的店员慢吞吞地拿出来的包子。包子是无辜的,诱人的。

周达雨坐在店里吃包子和方便面的时候,狼狈得一塌糊涂,但她感谢上苍感谢便利店店员感谢旁边坐着的这个男孩此刻都默不作声,任由她狼吞虎咽。

胃被填饱时,大脑才开始慢慢运动,看清了这个男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你……不许笑。林雀多。”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意思吗?哈哈哈哈哈……”

“说了不要笑……那……你呢?”

“周达雨。”

“……”

“我妈生我的时候啊……下了一周的大雨。”

“哦……”

“骗你的,是我妈特别喜欢张雨生。‘天天想你,天天问自己’那个张雨生。”

交班的店员终于来了,林雀多前去结账,周达雨说:“我来吧。”

雀多让她别动,笑了下:“我来吧,我没有……守住你的面。”他回来后,坐下,用吸管喝着瓶装的可乐,显得呆呆的。

周达雨发现,可惜了林雀多这张脸,他说话有点儿结巴,而且,大概因为羞涩,基本上,回避她的眼睛和问话。

“你是做什么的?”

“很难……解释,普通人不大能理解。夜里干活儿,白天睡觉。”

“贼啊?”周达雨笑出声来。

“就很……难解释啊。”林雀多艰难地说。

周达雨站起身,说:“谢谢你啊,林雀多,你算是我今天这个倒霉日子里的一道光啦。”

林雀多憨笑摆手,露出整齐的牙齿。

“你要……回家吗?”他问。

“我要去报案!”周达雨拿出手机,搜索附近派出所的地址。

“我……陪你吧,反正今……今晚没事。”林雀多避开她的眼睛,像跟地面说话。

“做贼的,不怕去派出所吗?”周达雨笑了下,觉得这样的安排也不错。

她侥幸地想,总是要有个结果的吧,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但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

警官详细记录了周达雨的情况。即便她的描述充满了剧情感,最后合并出来的字句,也无非是“一女不慎遗落银行卡在取款机内”,仅此而已。

“所以也不能调监控录像吗?”

“除非涉及的金额非常巨大。你不就四千七吗?”警官客观描述,没有任何鄙视的意思,但这个“不就”,还是伤了周达雨的心。

“那如果发现被人盗取了钱,会怎样?”情急之下,林雀多竟然没有结巴。

“严格意义上,这都不算盗取,是拾遗。”警官慢条斯理地说,看他俩一脸疑惑,便减慢速度,“就是,相当于在提款机里,捡到了你们的钱。”

走出派出所时,两个人都有点解脱了的感觉。大概每个报案过程,都是一次从自我梳理到接受现实的过程。

此刻,已经到了痛定思痛的阶段。

周达雨伸展下手臂,觉得,好吧,一块石头,不管落在地上还是落在脚上,总算落下来了。

只是没有想到,两次和陌生男人的相识,都和派出所有关系。

顺理成章地,周达雨认识了林雀多:和她同岁,做橱窗设计,在国外上的大学,回来后就一直在北京昼伏夜出。他磕磕巴巴地讲了自己的情况,像个来面试的人。周达雨没有让他送她回家,说自己走回去。

雀多说:“我加你的微信吧,有事儿你就找我。”

“找你,帮着我吵架吗?”

雀多连忙摆手,说:“这个帮,帮,帮不上。”

达雨笑了,转身往回走,路上想起凌野。到家门口时,收到了林雀多的新好友申请,她没有通过。

林雀多今天说的话大概有一个月的量,累得有点喘不过气。转过街口,找到自己的车,准备回家。汽车显得过于招摇了,他基本上停在工作区域之外,避免被同事看到,问这问那。

他在车里深深吐气,可这样想不免矫情——有个太有钱的家庭背景,让他觉得好累。好在父母都在国外,他在选择上更主动些,要像正常年轻人一样生活。他父亲送了他三个字:神经病。

父亲,就是他生命中的大哑铃。

得陇望蜀,拥有的并不觉得可贵,没有的又心心念念不断求索,年轻的人,总不认为自己可能正好在一个更正确更美好的世界里,这就是他们追求变化的原因。自以为是,予取予求,然后义无反顾地去往可能更糟糕的叫作长大的地方。

第二天,白树槿过得心神不宁,晚上的约定,对方说“好”。

“好”字来得简单,看不出情绪。

那谈什么好?分手吗,还是别的?她构想了最不可能的画面——陈年掏出一枚戒指说,行了,别折腾了,咱们结婚吧。

但这么想,白树槿都觉得羞耻。本不是靠一纸婚约就可以心平气和的人,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可之前不也抗拒穿高跟鞋吗?最后还是觉得球鞋实在过于平淡。所以说,人生哪有那么多的不得不,都是最后认了,自己选择并且愿意。

早上起床的时候,看见周达雨在刷自己的小白鞋,最后用纸巾包起来,防止变黄,白树槿不禁笑了下。周达雨翻白眼问:“怎么了?”

审美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变的,白树槿心里想。现在挺害怕新的东西,觉得脏脏的更好看更耐用些,新东西要被珍视被在乎,人就被东西降服了。

“实在不行再买一双呗,又不贵。”白树槿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跟石膏像似的,阳光下的小白鞋裹着半干的餐巾纸,也像石膏像。

到鞋柜里拿鞋的时候,白树槿想起了刚来北京的自己:下午有个重要活动,喜欢的那双白鞋老不干,就拿着吹风机在阳光下吹啊吹,吹到吹风机都要爆炸了,最终还是穿着湿鞋子去的。

脚踩进湿鞋子的感觉,她毕生难忘。

再也不要那么过了。

她穿高跟鞋,她穿白球鞋。两个人,两种日子,两个看法。白树槿和周达雨,就这样矛盾地存在于同一栋楼、同一个坐标点上。

她把自己的红底高跟鞋拿出来,用力踩上,腰肢间迸发了一股子力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和谁赌气,但她明白,站直的一天和躺倒的一天,一点区别都没有。

还是站直了好,显得人精神,没有瑕疵,也就没那么容易显丧。

外边刮很大的风,北京的春天来得早,整个冬天要靠大风清扫出边界线。

白树槿全天都心慌意乱的,直到下班,大家四散而去,她还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离和陈年约的时间还有点早,以及,能拖一分钟,大概也不必立刻前往——她受够了那种等待,这一次,绝不能先到。

“要去取快递吗?”仲要发来微信。

白树槿犹豫了下,第一次拒绝了他,回:“算了,有点忙。”

仲要没再回复,办公室外,她看到他站起身,默默出门去了。外边应该是刮着很大的风,不知道,在天台抽烟的仲要,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其实不必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除非希望这个人在想自己。你想一个人在想什么的时候,往往是这样的原因。

白树槿有点后悔,拿上烟,走出办公室。准备上天台时,发现仲要在跌跌撞撞地下楼,左眼紧闭,眼下全是泪水。他用手捂住,尽力睁开右眼,好看的鼻尖耸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皱成了大包子。

“哟,怎么了,被前任泼硫酸了?”白树槿开玩笑。

仲要“哎呀”一声,并不答话,显然无暇顾及她的玩笑,嘟囔了一句“风沙风沙”,就跌跌撞撞冲进一楼的洗手间。

“封杀谁啊,封杀我啊?”白树槿嘴角带笑跟了过去,像看一个暑假来公司上班的留守儿童,继而马上明白过来,仲要眼睛进沙子了。

一会儿,他走出洗手间,长吁一口气。额前是站起的湿淋淋的头发,左眼也充满了血丝——准是用水冲了半天。因为砂砾的重创,仲要整个面部显得非常不和谐。白树槿说:“到我办公室来。”

仲要默默点头,跟着走进白树槿的办公室,四下打量。

突然说:“白总,你那个土耳其之眼,挂多久了?”眼睛挤着,像个江湖术士。

白树槿在办公桌的药箱里翻找着,她记得上次在日本买过一瓶眼药水,一直没用,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随口说:“一年了吧。”

“那不能再挂了,这个土耳其之眼是要流动的,挂一段时间,好运释放完,会……”

一眼看见白树槿找到眼药水,真的是一眼,因为此刻只有右眼。

仲要全身紧张起来,慌忙躲避,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白树槿停住手,笑:“干什么?给你眼药水,你自己点上啊,算还你的救命之恩。”

仲要大惊失色,转身要逃出办公室:“我从小就怕点眼药,十八个壮汉也无法给我点上,不可能不可能。”

白树槿笑得更开心了,觉得,了解就是见到彼此的弱点。没想到,一个看起来铁骨铮铮人高马大的家伙,竟会被小小的眼药水瓶吓得惊慌失措。

见他不伸手接,眼睛通红,还连连摆手拒绝,白树槿笑得更开心了。她伸手扣住仲要,把他按进沙发,喝令他闭上眼睛。仲要的慌乱显而易见,连呼“不可以不可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仲要眼皮不停地颤抖着,像迎接酷刑一般。太可爱了,白树槿想。

能使用这样的词,她对自己深表遗憾。

第一次,哦,不,第二次,她和仲要离得这么近。

外边依旧狂风大作,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仲要眼睛紧闭,只剩睫毛在瑟瑟发抖,他端正的鼻尖直冲向她,嘴巴里咕哝着“救命”。这时候的仲要,像是个小孩子。

“睁开眼睛。”白树槿命令。

她把眼药水拧开,左手控制住他的头,看到他眉骨之下,眼睛变成了两条美好的细缝儿。在他微微张开眼睛的瞬间,她克制住自己那一刻的晃神,果断将眼药水滴进他的眼睛。

他夸张地大叫一声,被白树槿用左手敲了下头。她声音低沉:“忍着。”

若当护士,该是个好护士。

若是妈妈,该是个利索的妈妈。

一滴两滴三滴,左右眼各三下,仲要的鼻息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鼓动的心跳声。

白树槿停了下来,近距离仔细看这个孩子一样的男人,看眼药水从他眼角滑落,滚入浓密的鬓角中。他像某种嗷嗷待哺的幼犬,惹人怜爱——一股奇怪的情绪正在包裹她。

突然,飞快地,仲要翘起的嘴唇在她的嘴上啄了一下。

白树槿腾地站起身,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保持平静:“喂,用力眨一眨眼睛。”

仲要顺从地将眼睛用力眨了几下后,认真看她。白树槿看他睁开眼睛,说:“不难受了吧。”似乎为掩饰自己的鲁莽,他迟疑了下,坐正说:“果然好多了。”

他不再像刚才那般。四目相对,恢复了正经帅气的脸竟然……又红了。白树槿早忘了脸红这个技能,之前她跟仲要说过。

长大嘛,就是一个忘掉脸红的过程。

仲要含混地说:“对不起……刚才……”

白树槿制止了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刚才你说土耳其之眼是怎么回事?”

“哦……就是不能长时间挂着,要换人送,不然会招来厄运的。”仲要正色道。然后,似乎为显得严谨,又补充:“当然,只是一种说法啦。”

“那送你吧。”

“不不不,我最近可不能有这个,我最近正有个开心的运降临,不能打破。”仲要笑了。

“什么运?”白树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把墙上的土耳其之眼取下来,放在手里。

“不能讲。”仲要又脸红了,赶紧转移话题,“白总,你怎么还不走?”

“哦,我一会儿有个事儿要谈。”

“NA餐厅,七点半。”

“你怎么知道?”白树槿看向他。

他指了指她桌上的白板纸,上边被她胡写乱画,描了个大大的时间地点。

“喂。”白树槿拿起眼药水,“我看你眼力这么好,根本不需要什么眼药水。”作势又要走向他。

仲要举手投降,逃出门去:“白总再见啦。”

“喂,把你的眼药水拿走啊!”外边传来声音,“我看到它就发抖,绝不会自己点的!”

白树槿笑了,想,如果人和人之间可以一直这么明朗,多好啊。但这一吻,到底是怎么回事?

轻轻摸着自己的唇,白树槿觉得找到和陈年谈话的重点了。

8

说是顺其自然或者随遇而安,但其实,每个人,最终都走向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晚上七点半,周达雨去大声拳馆上班;同一时间,白树槿去了NA餐厅。

此刻,除了所谓共同的“家”,两人并无交集,更谈不上关心对方。但命运的怪手,有时会让两个临近的齿轮紧紧咬合。

白树槿面若白纸,临出发前,她在公司的洗手间狠狠给自己画了一个大红唇,似她这般清秀的脸,加上这个红唇,显得非常肃穆,对,肃穆。此刻,她坐在NA餐厅里,单手拿着一杯红酒晃啊晃。

心都被晃“散黄儿”了,蛋清蛋白混在一起,成糊涂蛋了。

她控制自己的脚步,还是来早了。

谁说的,来早的那个,应该更在意这段关系一些。

是作家陈年说的,他鞭辟入里,写文章甚是达观,达观都给了文章,人就没有了。

都市男女们从不缺少情调。在忙碌的日子里抬起头来,白树槿才发现,原来那么多人,过着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

业绩有点差,自己带的这个组,已经在末位榜上待够三周,连带了实习生仲要,今天例会被陆总骂得体无完肤。大概是为了给她面子,话全说给仲要听。仲要低头认罪,本来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那一刻垂下来一缕,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陆总说:“有些组,既无业绩,又无士气,感受不到努力。这样下去,整个公司都会垮掉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大家。”

老板们常常言过其实,但似乎又说得对,因此理直气壮,蚂蚁们绝无还嘴的余地。

排名第一的B组主管范一萌,被小白她们称为范金鸡的,正事不关己地将护手霜涂了一遍又一遍。她气势一嚣张,脸就显得更圆润一些,眼睛斜乜着白树槿,像看一个差等生。

散会时,陆总说:“小白你留下。”

然后语重心长:“你去年可是冠军啊,今年怎么了?”

白树槿无心应对,只想着晚上的谈话,只好说:“运气太差了。”

对哦,仲要也说了,自己办公室的土耳其之眼挂太久了,好运吸收完,该散发厄运了。

她这么想着甚至微微点头,陆总说:“努力吧,不然……不然,你和仲要这个小组,直接并到范一萌那里去,化零为整,分久必合。”

她耳畔响起了雷声,跟陆总说:“那您给我一个月时间吧,还不行,我辞职。”

她快三十岁了,这一刻,非常希望自己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虽然在别人看来她已经是了——她抽烟,喝酒,穿高跟鞋,擅长面若寒霜。但内心的柔弱,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刻,她正鼓足勇气,准备跟陈年来场大决战。

情侣间常说我们谈谈,越弱势的越想谈,占主动的那方则选择闭嘴不说。被动应战嘛,能谈出什么结果,大概心里都有个答案。

陈年迟到了。他迟到,是正常的,说明,他依然不足够重视这次谈话。这让白树槿愤怒,但愤怒过后,她想,只是对自己愤怒罢了,于是喝了一大口杯中酒。

白树槿酝酿着愤怒的暴风雨时,周达雨正在大声拳馆里大汗淋漓地擦地板,男人们粗枝大叶照料的拳馆被这个一身蛮力的女孩子开荒后,换了个样。

以至于那个叫祁红的女子一踏进拳馆,就发出了连声惊叹。

“老何,今儿怎么了?你这拳馆要结婚啊?”她的笑声比人先到,待人到时,第二个笑声又扶摇直上。没有间奏,肺活量相当充沛。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或者更大一些,但似乎把时间什么的抛在了脑后,皮肤有一种竭力保持平整细腻的固执状态,脖颈下锁骨毕现,穿吊带的运动衫、运动裤,全身凹凸有致,没一丝赘肉。

祁红冲着周达雨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和老何低声寒暄几句,笑声一直没有断过。

祁红是一家杂志社的主编,算得上媒体界的名人了,可行业江河日下,里边的名人便显得酸楚,这时再努力折腾有点动静的事儿,就有苦撑门面的嫌疑。祁红的杂志社每天装作大风过境却岿然不动的样子,但心里已经知道更惨烈的日子将接踵而来。当天,客户又撤了两个年单,她去跟人面谈,却被对方以出差为由避而不见。为什么是“出差为由”呢?因为她气急败坏走出客户的写字楼准备买杯咖啡时,看见对方正在楼下咖啡厅跟一家新媒体公司的老板相谈甚欢。

祁红逃出门,好像撒谎的人是她。

继而回来,大摇大摆地走到客户面前说,哎呀,这么巧。

客户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神色相当难看。祁红说了“再见”,但心里这口气还是顺不过来。

被追着投广告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助理辞职,祁红问:你去哪个公司啊?对方说,太累了,需要调整下状态。

祁红笑而不语。这种理由,听得太多了,过不了几天,一定状态调整完,到别的公司上岗了。

看破不说破,才是成年人的规则吧。

祁红来拳馆打拳,打算发泄下心里那口恶气。

周达雨的认真打动了她,她默默观察这个女孩子,看她尽力把毛巾在水桶上绞干,再细细地,按照地板的纹路认真擦拭。甚至,为了增加这个枯燥工作的乐趣,她还在地板上画了只猫,再一点点擦掉。

“你新招的啊?”祁红问老何。

老何说:“不让来,硬来。”

“看起来很能吃苦。”

“希望不是三分钟热度。”老何对九〇后的坚持一直保有怀疑。

而祁红的狠辣,也让周达雨啧啧称叹。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上了拳台后,变得孔武有力,出拳的速度和力道,让手持护具的老何抵挡起来都有些困难。祁红闷喝着,汗水淋漓而下,迅速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管不顾,像处理仇敌般,不见丝毫犹豫,也不给自己喘息的空间。

周达雨在来拳馆之前,心血来潮给自己做了饭。

差点把房子烧了。

只是个西红柿炒鸡蛋而已。

周达雨见证了自己的笨拙后发现,妈妈说的两点没错,一是做饭需要天赋,二是做饭的过程让人变饱。

后来,白树槿告诉她,每个人都曾试图在北京安家后做一顿饭,大部分不那么成功,但为了安慰自己,只好黑着脸吃下去,自此变成彻头彻尾的外食族。因为若不是有乐趣,料理锅碗瓢盆洗洗涮涮,就太消耗耐心了。

周达雨显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鸡蛋里带着细碎的蛋壳,西红柿切得极其难看,米饭略显硬。周达雨鼓励自己:嗯,我就喜欢这种一粒一粒的感觉。

这是中间休息的时候,她坐在拳馆的咖啡座上,对自己说的话。

祁红在邻座喝矿泉水,看她把带来的西红柿鸡蛋用微波炉煨热,散发出一种还算合理的香气。

然后祁红说:“真香啊!”

“真的吗?”这种赞美,连周达雨都无法确认。

祁红说:“我大概有五年没吃过米饭了,尤其是这种,一粒一粒的。”

周达雨拿了一把勺子给祁红,她的人生之路,因为这把勺子,拐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而此时,白树槿正在和陈年对峙,两个人都不说话。尴尬像玻璃般平整,横亘在两人面前,可谁也不愿意率先打碎它。

白树槿喝完杯中酒,倒第二杯;陈年默不作声,吞咽着眼前的小羊排。白树槿定睛看灯光下的他,觉得陌生,和夜里的那个他不同,和那个耕耘在她胸前的人不同。

此刻,他的太阳穴伴随咀嚼,有节奏地跳动着,腮帮因为用力,暴出了两个棱角,显得整个人有点凶狠。

她喜欢他,但也到头了。

她终于说话了,像狙击手瞄准半天,终于开了第一枪:“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陈年没有看她,把叉子放回盘子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然后,他拿起洁白的餐布擦拭自己的嘴巴,胡子从嘴角向两侧倾泻,上下嘴唇一般厚。他冲她笑了一下——怎么形容这个笑呢?像一个老师,对爱提问的女学生见怪不怪。

嘴角向右上倾斜,带着一丝戏谑。

大概意思,应该是,怎么这样的关系,还要谈分手呢?不乐意就不见呗。

但为了安抚白树槿,他还是尽力使用人间的语言,俗套地说:“小白,我很享受我们现在的状态……”

“我不享受。”白树槿鼓足勇气,像用力敲断什么,心脏发出了一声脆响。为避免直视他的眼睛,她拿起餐刀,切在盘中的羊排上,那是五分熟,或者更浅的熟度,一刀下去,沁出血色。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陈年继续问。他放下餐布,白皙修长的手指敲打在桌面上,没有声响。

白树槿抬眼看他,这么熟悉的面孔,眉毛、鼻尖、嘴巴,却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般,不可接近。

“这样也没什么好。我想谈个正常的恋爱了,光天化日之下的,不用隐名埋姓,我需要陪伴。”白树槿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他不作声——男人都擅长的技能,尤其是被追问的时候。他们把心折叠,小心收藏,避免多说一个字,露出马脚,或者被抓住漏洞。

白树槿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吗?”

陈年当然不知道。

“我就想看看,我们这不见光的关系,会不会见光解除。”白树槿一字一句说完,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陈年没有追问,再不作声。

他似乎习惯了这些看起来逆来顺受的女人,等她们慢慢进入怀抱,慢慢欲求不满,慢慢暴怒,慢慢一刀两断。女人像停泊在他这里的船只,这个叫白树槿的,终于在今天,发出刺耳的马达声,离他而去。

他也只好……目送咯。

要不要擦个眼泪什么的?

他说:“我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我也以为我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但我发现,最后没什么不同。”白树槿的手滑过杯子边际——玻璃可以圆润美好,也可以锋利如刀,看你怎么待它。

她喝完杯中酒,转身拿起大衣,觉得不必纠缠。

她貌似轻快地对陈年说:“今天你买单吧,谢谢你,我们终于在外边吃了一顿饭。”

站起身,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她说:“陈年,你真的没有你的文字勇敢。”

她走出餐厅,陈年没有动。如果站起身拦她,在他那里,应该是难堪的事,而中年人最应该避免的,就是难堪。

白树槿走出餐厅的时候,觉得自己要流泪了,但最后,她竟然没有。眼泪被风舔得干干净净,无数和陈年的断章,此刻在脑中无声播放。结束一段关系,像从来没有过一样,她看着周围的行人,觉得自己必须快速地泯然于大多数,不需要被关心及过问。

白树槿买了一张电影票,一大筒爆米花,一个冰激凌,钻进了电影院。银幕上播放着一部烂俗的爱情片,具体讲的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坐在最后一排让她觉得安全,然后,她在电影院里,哭了起来。没有声音,泪就那样,顺势而下。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面对问题,一个人默默吞咽下问题带来的麻烦和伤害。不值得歌颂,也不值得同情和哀悼。

这个城市里,太多一个人了。

如果没有祁红,这顿晚饭,周达雨也是一个人。

祁红是个不会冷场的女人,她一粒粒地吃着米饭,像要饱餐一顿。节制是她的人生信条,打完拳,付出了一定的运动量,就可以对应着吃些米。

米很好吃,尤其是这种一粒粒的。

“你刚来北京吧?”祁红问。

“对,没两周呢。”周达雨明朗地笑。

“嗯,这西红柿鸡蛋,确实,只是闻起来香。”祁红吃了一口菜,皱眉说。

“吃起来呢?”周达雨好奇地问。

“西红柿是西红柿,鸡蛋是鸡蛋。”祁红用手掩住嘴巴,“嗯,鸡蛋壳是鸡蛋壳。”

“我叫祁红,你呢?”

“周达雨,达到的达,下雨的雨。姐姐,你刚才太厉害了。”

装得太久后,有个人跟你真心说话,没有目的,没有来由——此刻的祁红,面对周达雨,意外地放松。

电影院场灯亮起来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白树槿缓缓起身,恢复了高傲。也不知眼睛是不是有点肿,右侧,一个男人的长腿拦在她前边,她没有抬头,说:“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男人的腿不仅没让,反而伸得更长,拦住了她的去路。

白树槿抬目怒视,瞬间呆住了。

9

白树槿抬头看去,对方也正在认真看她,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一脸坏笑。是仲要。

“喂。”

“白总也一个人看电影啊。”

“你不也是?”

“我看到了你,所以也买票进来了。”

“跟踪我?”

“不敢不敢,绝对是命运的邂逅。”

“油嘴滑舌,那现在腿可以拿开了吗?”

白树槿想起自己的肿眼泡,赶紧低头,勒令仲要拿开腿。“还不走,等着看下一场啊?”白树槿故作冷静,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都习惯最后一个走。”仲要说。

“干吗,等着捡别人丢的手机吗?”白树槿没有看他,低头下台阶。

“没准儿还有金戒指呢。”仲要故意探头到左手的位子上,作势查找。白树槿“噗”地笑了出来。

出了影院,空气冷冽,仲要跟在白树槿身边,突然说:“不是喜剧片吗?怎么哭了?”

白树槿立刻反驳:“没哭啊。”

“好的,没哭。”仲要点头,认真地看她,接着说,“我是觉得呢,有时候,人总要做些自己不情愿的决定吧,但做了也就做了,挺好的。”

白树槿的心像被重锤击打,又不能立刻表示承认,说:“干吗没来由地说这样的话?”

“我想,每个人都很难了解其他人,但我就觉得我了解你,不知为什么。”

“谢谢啊。”白树槿冷静了一下,说,“但别假装了解我。”她恢复了冰冷,转身欲走,又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谢谢你上次帮我修车。”她从随身的大包里翻找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递给仲要,“早点回去吧。”

她只身走了,留下仲要站在那里。

仲要打开盒子,里边静静躺着一支魔杖,正是他最近想要的那支,来自《神奇动物在哪里》的部长款。

白树槿低头疾步走开,想起下午仲要的轻轻一吻,觉得不甚真实。好吧,让我们暂时不要太近。

看着白树槿的背影,仲要咧嘴笑了一下。

周达雨走出拳馆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和祁红道别,也顺带拿到老何给的工资,三百块,够她吃几天饭了。

周达雨拎着空荡荡的饭盒,觉得脚步发飘,头也有点疼。她转动脖子,试图让自己头脑清醒,突然停住,响亮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她的微信新加了一个人,对,就是刚才那个叫祁红的神奇的女人。

顺便,她看到自己“新的朋友”那栏,有个叫林雀多的家伙还被拦在外边。她想起了凌野,觉得,这样的所谓朋友,不加也罢。

林雀多,那个小结巴的脸浮现在她面前,笑容真诚,头发遮住了前额。他有好看的眼睛,鼻子挺直秀气,一副大男孩的样子,只是说话过于费力,有时带动整个五官都变了样儿,显得笨拙。

周达雨给妈妈发了微信,为避免让她担心,省略掉了银行卡的事儿。

然后手机响了一下,是一则转账五千的微信。

妈妈依旧很酷:今天学会了微信转账,你在北京,省着用,最好别用。

抱着手机,周达雨有些感动。她抬头看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云。终于来这里了,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愿呢?感动之余,又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

是谁在想我啊?

并没有,应该是要感冒了。

周达雨惊呼“完蛋了”,自己是感冒必发烧体质,一会儿一定要去药店备点药了。

这时,路旁的一个纸盒子里传来异样的声响,像是里边封住了什么。里面的东西也正在奋力挠开盒子,什么东西?

周达雨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打亮手机观察: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箱子里探出来,伸着可爱的红舌头。

竟然是条泰迪犬。

打开箱子,里边有狗的食盆和水盆,还有一袋狗粮和一条皮质牵引绳,再细细看,竟然还有一张信纸。

“谢谢你的收留,我的名字叫皮草。”

准是哪个不负责任的主人,心血来潮养了它,又觉得无法忍受,才把它遗弃在路边的。周达雨一边想,一边蹲下来看它。

“皮草,你也太可怜了吧。”周达雨轻触它的头。狗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立刻站起来,前爪扒在箱子边缘,发出“嗯嗯”的低吟,像是急切地等着周达雨抱它。

“喂喂,我自己都养不活,可能不是收留你的人。”周达雨叨叨着,用手抚摸它的脑袋。它瞬间安静了,头顶住周达雨的手来回蹭,又歪过脑袋,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在周达雨的手背上轻轻舔了起来。

周达雨整个人简直要融化掉了。

“不不不,不可以,我真的不行。”周达雨站起身就走,“对不起,我没法带走你。”想起家里的合租公约,周达雨双手合十,向小狗鞠了一躬。

白树槿回到家,觉得无比地累,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自己在接近想要的生活吗?她环顾四周,除了房子,这里的一切,一草一木,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搬进来的。想起刚住进来,看着阳光打进房子时露出的笑容,她有一种幻灭感。

为什么越长大越不知道要什么了?

抱紧肩头,寒意越来越盛。

门口有响动,是周达雨抱个箱子回来了。

本就鬼鬼祟祟的,一进门看到白树槿,吓了一跳。周达雨迅速挪动步子,把箱子放回房间。因为慌乱,膝盖磕在了门框上,她低声尖叫起来,狼狈地回头看白树槿一眼,关上了卧室的门。

这个新来的租客,怎么永远这么不着四六冒冒失失?

白树槿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从包里拿出那个土耳其之眼,敲了敲周达雨的房门。

门被周达雨谨慎打开,露了一条缝,缝里的脸略显惊慌。

“怎么了,姐……姐?”

“鬼鬼祟祟的,干吗呢?给你这个,挂起来,据说能带来好运气。”白树槿说。

“什么啊?”周达雨盯着她手里拎着的土耳其之眼。

“好东西啊,来自土耳其呢。”

“谢谢姐。”周达雨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接过土耳其之眼,迅速关了房间门。里边又传来一声“哎哟”,像是什么东西从床上翻了下来。

“早点睡!”白树槿敲了敲她的屋门,怒喝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听见外边的脚步声走远,周达雨跪到地板上,看着床上的皮草发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后腿微微颤抖,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

周达雨拿起土耳其之眼逗皮草,皮草好奇地嗅嗅,转身走向床边,蹲了下来。等周达雨意识到它在尿尿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把土耳其之眼塞进裤兜,一把抱起皮草放在地上,皮草的尿断断续续的,从床头淋漓到了地面。

周达雨发出痛苦的一声:“我的祖宗啊!”

几乎昏死在地板上。韩剧女主的命运,并没有改写。

临睡前,白树槿收到了仲要的微信,依旧是“晚安”,然后是那个傻笑龇牙的表情。

“谢谢你的魔杖。”他说。

白树槿不知道回什么,想起他面对眼药水瓶惊慌失措的样子,笑了。

她很久没有这样了,在某个闲暇的时候,停下来,认真想一个人。他在干什么呢?她知道,这是喜欢一个人的具体表现。

她不能骗自己。

白树槿拿起手机,回“也谢谢你”。

是啊,仲要,如果没有你,大概,我也不会断了和陈年的关系,那种扭曲的阴暗的藤蔓般纠缠的情感,就这样被我连根拔起了。

仲要的微信回过来,“今天,对不起”。

白树槿想起那一吻,打字,“早点休息”。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总觉得屋外有响动。以及,周达雨虽然蹑手蹑脚的,但白树槿还是能听见她从房间到洗手间来回穿梭,难道这孩子在闹肚子吗?

希望她跌跌撞撞也好,懵懂无知也罢,人在异乡,不要生病。

白树槿想。

周达雨清洗完床单被罩,擦干净地板,给皮草弄好粮食和水,已经累得动弹不得,头昏昏沉沉的。等到自己收拾完躺在床上时,浑身酸疼。她想,应该是病了,不管了,先睡一觉再说吧。

白树槿做了一个梦,梦见仲要坐在床前,温柔地看她。突然,他俯身下来吻她,双唇温柔又有力,让她无法呼吸。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又觉得有些异样,怎么脖子长满了毛?

是的,她最害怕带毛的东西!

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到一条狗正定定地看着她,在这沉默的三秒钟,她和它仔细辨认彼此。白树槿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尖叫,皮草被吓得连翻两个跟斗,掉落在地上。

而白树槿则连滚带爬,跑出了自己的卧室。

皮草翻身站起,摇着尾巴向她逼近。

拿起客厅的笤帚做保护,白树槿撞开了周达雨的卧室门:“喂,这东西是不是你带进来的?”

床上的周达雨发出支吾之声,并没有醒来,这让白树槿更加生气了。她一边用笤帚驱赶随时凑上来互动的皮草,一边冲到周达雨的床前。

“别装死啊。”白树槿的声音忽远忽近,在周达雨头皮上来回跳,但抓又抓不住。周达雨在发高烧,白树槿把手按在她额头上的时候,她几乎要喊一声妈妈了。事实上,她也喊了一声,她喃喃地说:“妈,我没事儿。”

白树槿回过神来,意识到周达雨真的病了,高烧。

周达雨意识模糊,浑身酸疼无力。她没办法说话,喉咙肿得咽口水都疼。

白树槿颤颤巍巍地靠近皮草,鼓足勇气给它挂上了链子,然后把它拉到客厅沙发边,拴好。回来倒了水,她扶达雨坐起来,命令道:“先把水喝了。”

“喝完。”白树槿严肃地说。

“嗓子疼。”周达雨声音沙哑,已经说不出话。

“别废话,喝。”白树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认真地说,“现在穿上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周达雨委屈地看她:“我最害怕去医院了。”

白树槿怒目相向:“我最害怕陪人去医院了。别死,等我去化个妆。”

等待白树槿化妆的时间里,周达雨觉得自己要死了。

坐在白树槿慢腾腾赶往医院的破车上,周达雨觉得自己要死第二轮了。

“完蛋了完蛋了,要死了要死了。”周达雨喃喃自语,“姐,你治病救人还要化妆,你真行。”

“当然了,这是对世界的尊重好不好?而且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离死远着呢。”白树槿非常冷酷地回答,然后像想起了什么,她说:“对了。”

周达雨强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你离我远一点,我可不想被你传染。”

“……”

周达雨几乎要跳车了,喂,这位冷漠的二房东,是你非要带我去医院的好吗?放我在家里睡觉不是很好吗?

“一个人生病,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折腾着挂号缴费和买药。”像是自言自语,白树槿说,“有一次,我就是这样,到了中途,我觉得我的病都好了。”

她停住,从后视镜里看周达雨:“你还没体会过,在这个城市里,需要一个人干的事儿太多了。”

说完,她感慨几分,又觉得似乎说多了。何必呢,每个人都是边摔倒边爬起慢慢长大的,别人的故事,听听也就算了。

果然,她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讲,周达雨已经在后座上昏睡过去。在被白树槿搀进急诊、测完体温、安排到输液室之前,周达雨一直保持着昏睡的状态。

大家都默不作声,也无暇顾及其他人。白树槿的电话嗡嗡作响,她喊了一声“陆总”,准备转身出去接。

周达雨伸手求救:“姐,你别走,我最害怕打吊瓶扎针了……”白树槿做了个手势,让她闭嘴,然后边接电话边给她一句:“忍着!”

白树槿对着电话说:“陆总,我这边有点急事儿,稍后才能过去,对不起,那个客户……”

护士进来的时候,周达雨有点想哭。

举目无亲啊。

护士说,就是输个液,多大点儿事儿啊,胳膊别动。

“你轻点啊。”周达雨把脸侧向一边,感觉到酒精接触皮肤的一瞬间,大叫起来。

“我这还没扎呢。”护士戴着口罩,眉毛皱起,瞪大眼睛看她,“你能放松点吗?”然后用手“啪啪”地在她右臂上轻拍。

“呜呜。”周达雨发出痛苦的叫声。

“对……啊,你放松点。”怎么是个听过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一个男孩子正冲她傻笑,一只手举着自己的吊瓶。

“林雀……”周达雨在脑中搜索他的名字,“多”字还没出口,护士瞅准空当,一针扎了下去。周达雨的“多”和“啊”一起飞出输液部的大门,逗得林雀多哈哈大笑。

白树槿回来的时候,周达雨已经止住叫声,正和林雀多聊天。

结巴林雀多先生和周达雨一样,昨夜突然发起了高烧。周达雨觉得两个人是有四字成语的缘分的,第一次相遇叫“绝处逢生”,这次相遇,应该叫“同病相怜”。

“哟,认识啊。”白树槿拿着一瓶矿泉水进来,递给周达雨,命令般地说,“多喝水。”

“正好,病房遇故知,你俩互相照顾吧,我公司有急事,得赶紧走。”

“姐,谢谢你。”

“别谢我,狗的事儿,等你回家再跟你算账。”白树槿看看脚下的球鞋,说,“完蛋了,今儿还得见重要客户。”

虽然被陆总骂了,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白树槿心中竟有难得的轻快。想起自己曾一个人发着高烧来挂急诊的日子,她有种帮助了当年自己的快乐。

白树槿关上车门的一刹那,简直要对自己说出“我真是好人”这样的话,而好人快乐不过三秒,破车刺啦乱响,就是启动不了。站在医院门口打车的时候,白树槿跺脚暗骂,周达雨啊,你就应该挂着土耳其之眼出门,把我的霉运全吸走吧。

白树槿走后,周达雨跟林雀多发起了一个“谁先说话谁是狗”的游戏,原因是,跟林雀多一聊天,她自己都要结巴起来了。

直到……她……喝了太多的水。

“雀多……”她低声喊他。

“干吗?”雀多侧转过来看她,两个人的沙发床离得有点近。

“我想去……厕所。”

“那你……求我。”

“算了,不去了。”周达雨翻了他一个大白眼。

“好的。”林雀多立刻回应,继续闭目养神。

五分钟后,周达雨伸手拽林雀多的衣角:“求你了。”

“没……没听见。”

“快点。”

“加我微信。”

“接受。”

呃。

尴尬的下一幕,林雀多举着瓶子,站在女厕的挡板外,尽可能把手伸高。挡板内的周达雨大声说:“林雀多,你唱歌吧。”

“神……经病,唱什么啊。”

“不管唱什么,反正不许听。”

林雀多,在友好医院的女厕内,挡板外,手持自己和周达雨的输液瓶,大声唱了一首《简单爱》。

“恕我直言……”轻松了很多的周达雨走出厕所。

“什么?”雀多回过头问。

“你唱歌太难听了。”

人在病的时候格外脆弱,周达雨,今天微信里加了一个叫雀多的新朋友。

10

一个城市有多大的能量呢?

能吸纳那么多人,来到这里,喜爱这里,痛恨这里,离不开这里。

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呢?

能让另一个人因此改变自己,厌弃自己,似乎重新找到自己,像之前失散多年。

可到底,是城市和其他人在改变我们,还是那个一直要让自己改变节奏的自己,在改变我们?

周达雨是自得其乐的。病好第二日,似乎小白给她的土耳其之眼在发挥作用,她找到了“我在北京”的节奏。她终于可以像刚来时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将耳机塞进耳孔,不再左顾右盼。匆匆上班、匆匆回家、匆匆洗漱,然后匆匆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匆匆有何意义?她不知道。

只是匆匆让她觉得,这个城市的节奏是有别于老家的,是值得的。

这是妈妈和好朋友思思都无法理解的——北京生活。

和她自己想的也完全不一样,但在某个时间里,她会突然意识到,我在北京了。需要重复几次,像得到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好东西,一再确认。

她和小飞成了好朋友,小飞妈妈把拳馆当托儿所,十点才过来接他,脚步也是匆匆的。

小飞爸爸呢?周达雨有这个疑问,但没问。这个城市里,忙碌的人太多了,忙碌又奇怪的人也多。

第一次,周达雨和雀多去了宜家。

里边似乎遍布着无数梦想即刻开始的她和他,好像买了新被子、杯子、床单,就可以立刻投身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一样。

坐在宜家吃肉丸饭,雀多看着她狼吞虎咽,自己却丝毫没有食欲。

“你怎么不吃啊?”周达雨问。

“没有食欲,你……吃你的。”雀多看着她。永远生命力十足的周达雨,体现在生活中,就是饭量十足。

“你说,我们算好朋友吗?”雀多问。

“算啊。”周达雨回答,又思考一下,认真点点头,从雀多的盘子里叉走了一个肉丸,“好朋友就是,我可以从你的盘子里取东西吃。不过,我也奇怪。”

“奇怪……什么?”

“就是……我怎么能……跟你成为朋友,你说北京这么多人。”周达雨看着餐厅里的人群,发自内心地说。

祁红也这么惊叹。看到雀多开着跑车接周达雨的时候,祁红说:“可以啊,周达雨。”

“怎么了?很贵吗,车?”

“相当贵。”祁红合上自己的嘴巴,说。

周达雨对名牌没有任何概念,大概也觉得和自己的生活毫无关联。

有天陪雀多,看他做一个品牌的橱窗,就对着里边的包包发呆。“这个很贵吗?”

“限量……版,大概三万多一只。”

“多少钱?”周达雨叫。

“三万……多点儿吧。”

“文物啊?凭什么?”周达雨拿着包端详。

雀多忙自己的,没有回答。两小时后,他从橱窗出来,坐在路边陪他的周达雨正在打盹儿。猛然醒来,再看他的橱窗作品,捶了他一拳:“行啊你,很漂亮啊。”

雀多话很少,大部分时候都默默的。默默的他,成为了周达雨生活中特别敏感的一个存在。

朋友你好。

周达雨想起这个,给了对面端坐着不吃饭的雀多肩膀一拳,说:“谢谢你啊,这么不嫌贫爱富。”

林雀多憨笑,真是个干净的男孩子。周达雨想了一下,但又迅速摇头否定了。她现在,还是不要什么感情为好。

晚上,在自己的小床上,周达雨跪拜白树槿送给自己的土耳其之眼,大呼:“感谢好运啊!”

然后倒在床上,一夜无梦。

隔壁,白树槿回了仲要一个笑脸,按熄了手机屏。

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她不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是第几个落字。

之前一直没有讲过她做什么工作,不是什么金融,但在北京,也算是投资理财最重要的产品——房产。

她所在的公司,负责销售北京三四环间价格、位置都令人咋舌的盘子——十八号。

绿化面积百分之七十五,平层公寓五百平米,样板间宽阔到不带上四五个人一起看房就显得门和走廊等一切都过大。若你到顶层的千平豪宅再看看,就会有人生的幻灭感,得多少人才能充满这个家而不显得空旷?

但买楼的大明星、小富翁,在城内寻找第二居所的人们,似乎没这样的疑问。北京这么挤的地方,空旷多珍贵啊。

一天走下来,脚踝酸疼,瑜伽老师说:“唉,你脚踝比别人的粗,是因为你发力点跟别人不同,你要多穿球鞋。”

小白看着她说:“行,我周末都穿。”

但那个时候的她,哪有周末啊。

开盘多少年,白树槿就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她基本上不愿向别人坦陈自己的工作,觉得莫名羞耻:一个文艺青年,二十六岁就弃文从商,进入房地产这个圈子。之前在出版社当编辑,所以才认识陈年,后来觉得太穷了……文艺青年的日子是怎么终结的?

就是穷。

而且又累又穷,得受作者和公司的夹板气。若是赶上作家路演,连书店也一块儿伺候了。

她由爱生恨,由恨而辞职,走的时候连一本书都没拿。现在公司的陆总,之前也算是半个文化人,一眼就看中了迷茫期的白树槿。

“你还看书吗?”

“看,《百年孤独》看起。”

“别的呢?”

“《百年孤独》多难看完啊,看了这么多年,还看呢。”

白树槿合上了《百年孤独》——书成了她的装饰品。再也不读书的日子,觉得日子过得实际了很多。

你骨子里有股劲儿,你得重视,小白。陆总说。

什么劲儿?当年的编辑小白顶着清汤挂面头,满脸疑惑。

狼性,日子要过好的狼性啊。陆总意味深长。

当年,穷怕了的白树槿变为一匹狼,成了“十八号”的销售冠军,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五十万。她搬出自己住的筒子楼,走的时候连条毛巾都没带。白树槿要换个活法了。

找了个收废品的,说:全收走。

接着搬到了这间两居室里。若不是后来楼市垮塌,收入变差,肯定没有小妍入住的机会,更别提周达雨了。

她和周达雨的关系,倒是因为这次发烧送医有了缓和。

但狗坚决不能养,合租公约立刻被白树槿加上了一条“严禁养宠物”。

马克笔,黑体,不容置疑,没得商量。

你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狗?

皮草,最终被林雀多收留了。

周达雨不舍,跟雀多哀求说:“别把它养成一只结巴。”

雀多说:“好……好好,好的。”

白树槿送瘟神一般,戴着大口罩,给家里做了彻底的大清洁和消毒。见周达雨回来,立刻拿出喷雾,在她身上喷了又喷。

周达雨说:“姐,你至于吗?”

白树槿答非所问,她说:“能接纳你的狗,看来这男孩喜欢你。”

周达雨立刻结巴了:“怎么可能呢?人家是富二代。”

“富二代好啊,富二代没有人生艰难,更容易知道什么叫真喜欢。”白树槿斩钉截铁地说。

她想起陈年,心里一沉,之前以为作家更知道什么叫真喜欢。

她和陈年没有再联系。这个人,在那次告别之后消失了。这大概就是中年人吧——你对我有要求,我达不到,但可以默不作声。转身撤了,比北京春天的风还来得猛烈和快速。

白树槿什么时候放弃了追求进步这件事?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她只是突然有一天,觉得,辛苦工作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那天她选择翘了半天班,在外边走来走去,看人们匆匆忙忙。结果发现闲散也有意义。她吃了一个特大冰激凌,喝了咖啡,又到SPA馆睡个午觉,做了全身按摩,然后回家,煮了个意面吃,时间刚好七点半。

七点半,是自己平时下班的时间啊。

自那之后,她觉得奋斗的意义不大,而爱上生活的表现是,存款再无增长,基本上赚赚买买,积蓄守恒了。

她没有对未来的危机感,她确信,日子是被用来做“当天”使用的,更愿意参与到自己热火朝天的生活当中去。

她之前痛恨的庸常人生,其实散发着烟火气,而烟火气一旦被发现,就不可抑制——吃个赛百味就回家的冰冷日子,她过够了。

她也没有选择不上班,上班是早上必须起来的理由,像保持均衡有力健康的心跳。但让她倾尽所有去工作,她没有兴趣。

这当然让陆总很失望,他觉得,一个虎虎生风的女人,怎么突然如宝剑入鞘,没了光芒?

白树槿也觉得,自己组的业绩下滑和她的放松不无关系。快三十了,还能怎么努力呢?她这样想。

B组的范一萌,那个被她们叫作范金鸡的,可不这么想。一直做着千年老二的她,今年在白树槿的倦怠下,突然找到了奋勇杀敌的状态。

陆总电话里说:“这么重要的客户,你竟然迟到,我只好叫范总跟我去了。”

范金鸡可是伺机而动的猎鹰啊。

陆总开会说:“狼性的丧失,是销售队伍的悲哀,你们可别把自己的队伍变成老母鸡带小鸡啊。”

范金鸡露出母狼的眼光,说:“呵呵,我们组可全是狼。”

然后她说:“陆总,我这边真的缺人手,您看,是不是有些人可以调剂一下?”

陆总调剂了仲要给她。

于是,白树槿成了光杆司令。

仲要做了个自杀切腹的手势,跟着范金鸡灰溜溜地开会去了。

两个人的联系,因为仲要的突然忙碌,也灰溜溜地断了。

虽然白树槿不曾有过更多期待,但现在的空白,也让她有些失落。尤其是,看到仲要跟在范金鸡后边低着脑袋的样子。

看他低着头,就觉得他被欺负了过得并不开心;看他有点神气地跟范金鸡笑着说话,又觉得,这男人真是混蛋啊,适应能力怎么这么强?

她告诉自己,只是嫉妒了,跟仲要本人没有关系。

但仲要的尴尬是看得出来的。如何在公司两股势力面前保持平衡,显然不是他这个新入职员工可以完美处理的。

虽然白树槿已毫无势力可言。

于是,取消了和白树槿的“拿快递”时间——他们很难再在工作时间会面。

偶尔发来的微信,都是“好好吃饭啊”之类的寻常话。

寻常话?白树槿这样想的时候,也给了自己一个问号。难道自己对他还有别的期待吗?明明是自己拒绝了啊。

白树槿恢复了真正的一个人生活,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吃饭,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之前,即便只是个陈年,心里也不是一个人的,目前来看,彻底地,一个人了。

一时间,人生空白了一样,新旧交替,像现在的天气:春天快速来了,又将快速过去。

看起来,是到重新奋斗的时候了?

须臾间到了五月,天气要热了。三里屯路旁的树枝翻出新绿,几场风过后,北京的夏天要来了。

随着夏天来的“好事”,是祁红的助理又跑了。

祁红在拳馆打拳发泄,跟老何痛陈九〇后的不是,怎么就那么猖狂啊?那么爱自己,那么爱休假?

还有,怎么就那么强调自我?我们刚工作的时候哪里有自我,都是给个什么就干,哪儿敢挑三拣四的!

祁红一拳下去后,祭出自己的右腿,狠狠踢在沙袋上。她穿着拳王短裤,露出了好看的腿部线条。

然后她看到一旁正在和小飞练习的周达雨。

停下来,说:“唉,周达雨,你当我助理吧?”

老何说:“你这是当面挖人啊。”

“不然呢,我还背地挖人吗?”祁红毫不在意,指着周达雨说,“她在这儿有什么不可替代性?找个阿姨就行了。周达雨,明天开始,你到我那儿上班去。”

周达雨看看老何,再看看祁红,说:“我可以吗?”

老何的“不可以”和祁红的“可以”叠在了一起。

“我可没什么梦想和特长。”周达雨跟祁红坦白。

“就是上个班而已,谁管你的梦想。”祁红又狠狠一拳,戳在了老何面前的沙袋上,“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

周达雨小声说:“这事儿,不是得听听我的意见吗?”

“我的意见是,周末还来我这里上班。”老何见事情无法反转,只好这样说。

晚上,周达雨和雀多去给白树槿挑礼物。

大品牌集合的SK商厦里,永远不缺澎湃的购物欲和人民币的味道,它们和奢侈品、名牌化妆品、香水合成了一种奇怪的香气,让人不敢大口呼吸,让不常来这里的小女孩就此迷失方向。

大概只有那些穿着舒适休闲衣服,头发高高盘起,面部被用心调理过、闪着亮光的中年女人,才可以在这里慵懒地打着哈欠,散发出一种“花钱好烦啊”的倦怠。

在礼品柜台,周达雨买好了自己选的礼物。

同样的东西,这里的好像显得更璀璨一些。雀多对此不置可否,没有表达明确的态度。

到了晚上,周达雨回到家,把礼品盒放在门厅的柜子上(那里常常存放着小白的车钥匙),然后一字一句地写上:“虽然不知道怎么说,但还是感谢你。”

再多说就酸了。上次生病之后,她俩没打过照面,周达雨本想当面致谢的,又觉得不好意思。似乎,白树槿也不给她当面推心置腹的机会,这个女人,让周达雨自觉笨拙,不敢多说。

次日,收到了白树槿的留言条,也真的不留情面:“不客气,礼物真是……幼稚。”

礼物是个水晶球,里边有雪山,有树木,有林间小屋。一倒置,雪就簌簌地落下来。

“我找到新的工作了,希望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周达雨留言。

“没有希望,何谈辜负?”次日,白树槿回复。

一来二往的,这似乎成了两个人的交流方式。

一天,白树槿留了一条裙子给周达雨,她说:“买小了。”

周达雨穿上后,觉得很开心,回了一张字条:“谢谢买小。”

“真是买小了。”白树槿确定。

她爱平静的生活,她爱往热闹里钻。

她喜欢沉下来的色彩,她身上抖动着最鲜艳的东西。

她爱扔东西,房间内除了必需品几乎空无一物。她爱积攒,新鲜的有趣的好玩的,堆在那里,样样都有用,样样都毫无用处。

她和她上班方向相反,走路的姿势也不同。

她关注自我,她左顾右盼。

她们没有任何相同的东西,却不得不共用同一个地址。

这两个女人,完全不同。

外卖到了两次,没人知道谁点的先到。

“又吃这个啊,太没营养了。喂,你的饭到了。”白树槿把外卖递给周达雨。

“垃圾食品,有益身心。”周达雨接过来,“可乐你喝吗?”

白树槿正色:“我戒了五年了。”

“就来一口吧。”

夏天到来之前,冰凉的可乐一口入胃,刺激的苏打在食道管壁上绽出朵朵小型烟花。白树槿觉得,嗯,好像这味道也不错。

不知道算不算友情,在彼此都开始忙碌的日子里,在暑热难耐之前,两个人似乎慢慢接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