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人生(3)
三、匠人较单一,大师善综合。我们常说一技之长,一招鲜,吃遍天,这是指匠人。大师则不靠这,他纵横捭阖,运筹帷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为凡创新、创造,都是在引进、吸收、对比、杂交、重构等大综合之后才出现的。同样是碳元素,软时可为铅笔,硬时可为金刚石,盖因结构之变化。当匠人靠一技之长,享一得之利,拿人一把、压人一筹时,大师则把这一技收来只作恒河一沙,再佐以砖、瓦、土、石、泥,起一座高楼。牛顿、爱因斯坦成为物理大师并不只因物理,还有更重要的数学、哲学等。一个画家,当他成为绘画大师时,他艺术生命中起关键作用的早已不是绘画,而是音乐、文学、科学、政治、哲学等。同理,一个音乐、书法、文学、科学方面的大师也是如此。而一个社会科学方面的大师就要求更高,马恩是一部他们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毛泽东则是当时中国政治、军事、文学的宝典。
这就是大师与匠人的区别。
我们研究这个区别毫无贬损匠人之意,大师是辉煌的里程碑,匠人是可贵的铺路石。世界是五光十色的,需要大师也需要匠人,正如需要将军也需要士兵。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有层次之别,必须有起码的识别力,有一个较高的追求目标。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将军总是在优秀的士兵中成长起来的,当他不满足于打枪、投弹的重复,而由单一到综合,由经验到理性,有了战役、战略的水平时他就成了将军。鲁班最初也是一名普通木匠,当他在技术层面已经纯熟,不满足于斧锯的重复,而进军建筑设计、构造原理时,他就成了建筑大师。虽然从匠人而成为大师的总是少数,但这种进取精神是人类进步、社会发展的动力。古语言,法乎其上,取乎其中;法乎其中,取乎其下。要是人人都法乎其下呢?这个社会就不堪设想,地球就会停止转动。
我们可能在实际业绩上达不到大师水平,但至少在思想方法上要循大师的思路,比如力求创新,不要重复,不要窃喜于小巧小技,顾影自怜。对事物要有识别、有目标、有追求。力虽不逮,心向往之。在个人有了这样一种心理,就会有所上进,哪怕还不脱匠气,也是达到了纯熟的、高等的技艺;在民族有了这样一个素质,就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向上的民族;在社会有了这样一个氛围,就是一个创新的社会。
做人如写字,先方后圆
我常恨自己字写得不好,许多要用字的场合常叫人尴尬。后来我找到了根子上的原因,自己小时用的第一本字帖,是赵孟頫的《寿春堂记》,字圆润、漂亮,弧线多,折线少,力度不够。当时只觉好看,谁知这一学就入了歧途。字架子软,总是立不起来。后来当记者,更是大部分时间左手握一个小采访本,右手在上面边听边画,就更没有什么体,只是一些自己才认识的符号。一次读史,说书法家沈尹默的字原来并不好,他和陈独秀相熟,一天在友人聚会的酒桌上,陈当众挖苦他的字不好,沈摔筷下楼而去,从此发愤练字而成名家。“文革”中沈的“检查”大字报,常是白天贴出,晚上就被人偷去珍藏。我也曾多次发愤练字,但总是有比写字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使我一次次“愤”不起来。因为如果真要练字,就得从头临帖,从头去学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而这却要花时间。真奇怪,欧、颜、柳、赵,三硬一软,我怎么当初就偏偏学了一个赵字呢?我甚至私下埋怨父亲没有尽到督导之责,一失足酿成终身恨。
后来又看到曾国藩谈写字,说心中要把圆形的软毛笔当作一个四面体的硬木筷去用,转角换面,字才有棱有角,有力有势。于是我就去帖求碑,以求其硬,专选《张黑女墓志》《张猛龙碑》这种又方又硬的帖子来练。说是练,其实是看。办公桌一角摆上“二张”,腰酸背困之时,翻开看上几眼。练字要有童子功,就像小演员走台步,要用笔锋走遍那字架的每个角、每个棱。童子早不再,逝者如斯夫,我还是没有时间。字没练成,理倒是通了:学字要先方后圆。先把架子立起来,以后怎么变都好说。就像盖房,先起钢筋、骨架、墙面,最后装修任你发挥。如果先圆再去求方,就像对一个已装修完的家,要回头去改墙体结构,实在太难,只有推倒重来。而人生没有返程票,时光不能倒流,岂能什么事都可以推倒重来?只好认了这个苦果,好字待来生了。
做人如写字,也要先方后圆。赵孟頫是宋臣而后又事元的,确实圆而不方,不像文天祥。人若能先方,即小时吃苦磨炼,修身治学,品行端方,后必有大成。一个人少年时就圆滑、懦弱,就很难再施教成才;而小时方正,哪怕刚烈、莽撞些,也可裁头修边,煨弯成才。
生存线以上的人生色彩
下午访问八重洲书店。这是一家创办于1918年的老店。有三千三百平方米,是日本最大的书店。董事长河相说:“我就是要办一家在日本什么书都能买到的书店。”这个书店有一个特点,没有库房。他说,书就是要卖,所以他以店代库,所有的书都放在店里。窗台上、脚下、楼梯的扶手上全是书。任人随意取拿,就是丢几本也无碍。
那天晚上,书店主人请我们在豪华的“椿山庄”饭店吃饭,饭后到园子里一游。后面有一条河,还有瀑布、竹林,风景之雅有如中国的雁荡山之夜。想不到东京大都市尚有如此雅静之地。翠竹摇曳,草木葱葱,石壁上流着潺潺的水,一束灯光斜打上来,映出粼粼的波。不知为什么,我又联想到白天在书店里徜徉的那个书香世界。我一下悟到,其实人的生活有两个层次,先求生存,再求享受;先求物质,再求精神。就拿今晚来说,说是吃饭,其实主客都不是为了填肚子,所以这灯光并不为明而为美,甚至暗淡的,要的就是一个情调。人们爱月光,就是典型的不为其明而为其美。这时光给人的不仅是亮度,还有情绪、意境。舞台是人生的缩影,于是便有专门的舞美灯光来体现多彩的人生。生活中食也不为饱而是求味,大大小小的宴会,街头小吃,早已成了交际的手段,成了风情、民俗的展示。至于酒更与饥渴没有关系了。房也不为遮风避雨而求华丽,宾馆分五个星级,还装上壁纸、吊灯,地板换成大理石,又换花岗岩,这早与遮风避雨无关了。衣也不为暖而求美。现在城里早已没有人穿补丁衣服了,服装成了人体美和精神美的延伸。衣服的色、形与暖已毫无关系。甚至宁求其反,要风度不要温度,为了美而不惜挨冻,穿衣成了文化。甚至,干坏事也失去初衷而变得异化。娼不因贫,丐不因穷,盗不因困,他们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享受。
对人来说,生存确实是一条起码的分界线,这在经济学家已经把它精确为一个恩格尔系数。人们从这条线出发,可以走向不同的方向,在精神世界里分出不同色彩的人生。
这是我在东京吃过一顿饭后随便想到的。“椿山庄”在东京东北,我们住的新高轮王子大厦在东京南。饭后,讲谈社用车横穿一个东京送我们回来。
石头里有一只会飞的鹰
雕塑家用一块普通的石头雕了一只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观者无不惊叹。问其技,曰:石头里本来就有一只鹰,我只不过将多余的部分去掉,它就飞起来了。
这个回答很有哲理。
原子弹爆炸,是因为原子核里本来就有原子能;植物发芽,是因为种子里本来就有生命。它不爆炸、不发芽,是因为它有一个多余的外壳,我们去掉它,它就实现了它自己的价值。达尔文本酷爱自然,但父亲一定要他学医,他不遵父命,就成了伟大的生物学家。居里夫人25岁时还是一名家庭教师,还差一点当了小财主家的儿媳妇。她勇敢地甩掉这些羁绊,远走巴黎,终于成为一代名人。鲁迅先是选学地质,后又学医,当把这两层都剥去时,一位文学大师就出现了。就是宋徽宗、李后主也不该披那身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龙袍,他们在公务中痛苦地挣扎,还算不错,一个画家、词人终于浮出水面。这是历史的悲剧,但却是成才的规律,也是做事的规律。物各有主,人各其用,顺之则成,逆之则败。佛说,人人都是佛,就看你能不能跳出烦恼。原来每个人都有一堆“烦恼”裹着一个“自我”,而我们却常常东冲西突,南辕北辙,找不到自我。
每当我看杂技演出时,总不由联想一个问题,人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潜能。同样是人,你看,我们的腰腿硬得像个木棍,而演员却软得像块面团。因为她只要一个“软”字,把那些无用的附加统统去掉。她就是石头里飞出来的一只鹰。但谁又敢说台下的这么多的观众里,当初就没有一个人身软如她?只是没有人发现,自己也没有敢去想。法国作家福楼拜说:“你要描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描写一种形状,就要找到唯一的形容词。”那么,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我”。记住,一定是“唯一”,余皆不要。好画,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色彩;好歌,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音符;好文章,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废话。一个有魅力的人,是因为他超凡脱俗。超脱了什么?常人视之为宝的,他像灰尘一样地轻轻抹去。建国后,初授军衔,大家都说该给毛泽东授大元帅。毛说,穿上那身制服太难受,不要。居里夫人得了诺贝尔奖,她将金质奖章给小女儿在地上玩。爱因斯坦是犹太人的骄傲,以色列开国,想请他当第一任总统,他赶快写信谢绝。他们都去掉了虚荣,舍弃了那些不该干的事,留下了事业,留下了人格。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算加法比算减法多,总要把一只鹰一层层地裹在石头里。欲孩子成才,就拼命地补课训练,结果心理逆反,成绩反差;想要快发展,就去搞“大跃进”,结果欲速不达;想建设,就去破坏环境,结果生态失衡,反遭报复。何时我们才能学会以减为加,以静制动呢?
诸葛亮说“宁静致远”,当你学会自己不干扰自己时,你就成功了。老子说“无为而治”,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解释是“自由人联合体”,连国家机器也将消亡。当社会能省掉一切可以省掉的东西时,最理想的社会就出现了。
谁敢极言?谁能极言?
我们平常讲到一个问题的重要,或者为引起重视,就说“极言之……”如何,如何。可见人们的思维习惯是要听要害之点,不愿听不痛不痒的套话。
我们现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不能忘记小平同志在1980年1月的一段著名讲话:“近三十年来,经过几次波折,始终没有把我们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建设这方面来……现在要横下心来,除了爆发大规模战争外,就要始终如一地、贯彻始终地搞这件事,不受任何干扰……扭住不放,‘顽固’一点,毫不动摇。”当时为强调不受干扰,他还说了一句话:“我要买两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你看,横下心、不受干扰、始终如一、顽固一点、买两吨棉花,何等坚决,这就是“极言”,抓住问题的要点,以极其鲜明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们回首三十年的大发展、大成功,不能不佩服邓小平这段话的精辟。什么叫振聋发聩,什么叫挽狂澜于既倒,什么叫力排众议,此言之谓也。
就像名医号脉、扎针,政治家、思想家之评事论政也是号脉扎针,不过取的是思想之穴,号的是时代之脉。回顾二十八年前邓小平这段话,又使我们想起马克思也有一句“极言之”的话,讲得更彻底:“无论哪个旧的社会形态,在它所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绝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无论、绝不”,其口气之坚决,不容半点商榷。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小平那段话,经二十八年的检验足见其真,而马克思的这一段话已过去一百多年,我们是在栽了几个跟头,吃了许多亏后才深刻理解的。
能极言,敢极言,除了深刻的洞察力,还要有坚持己见的勇气。自信自己是站在真理一边。彭德怀在庐山遭批判后六年不认输,1965年毛泽东给他分配工作时说:“也许真理在你一边。”近读到一则史料。当年袁世凯要复辟称帝,大造舆论。梁启超毅然站出来写文章反对,其中有一段可谓极言,掷地有声:“由此行之,就令全国四万万人中,三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赞成,而梁某一人断不能赞成也。”当年马寅初因为提倡节制生育受到批判,他也是这种勇敢:“老夫年过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绝不向专以压制,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
极言,是指极准确、极深刻、极彻底,绝不是我们平时说的意气用事,故走极端,逞一时之快绝不算什么英雄。敢极言之人恰恰是深思熟虑,敢当大事、能为大事之人。中英香港遗留问题是个难题,1982年9月,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来华谈判想再拖延交还香港。外交谈判一般是讲究方式、方法,甚至用语还要圆滑一点,但邓小平却以一席直白的铁板钉钉、力不可撼的极言,敲定了香港回归的大局。他说:“主权问题是一个不可讨论的问题。”“如果中国在1997年,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八年后还不把香港收回,任何一个中国领导人和政府都不能向中国人民交代。如果不收回,就意味着中国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国领导人是李鸿章!”当时我方一部长失言,说香港回归后可不驻军,邓说,无知,立即将其撤职。极言的后面必有极坚决之立场和行动为证,当年梁启超讲了那段极言之后就与他的学生蔡锷联络,策划起兵反袁了。“极”是什么?是极点,是思想的最深处,问题的最关键点。观察事物要能找到那个点,写文章要能说出那个点。福楼拜说:“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唯一的动词,写一件物体,要找到唯一的名词。”中国古代叫“推敲”。这是在语言层面求准确,而进一步求思想层次的准确,就是要找到那个问题的唯一的关节点,也就是极点、拐点。这样的文章才有个性,才有深度,才是一把开启人思想的钥匙,是一座照路的灯塔。古今文章无不在追求两个极点,一是形式美的极点,字、词、音韵、格律、结构,如“落霞与孤鹜齐飞”之类;二是思想的极点,一言成名彪炳千古。我们还可举出一些著名的例子。如毛泽东在1930年革命低潮时讲的,“中国革命高潮快要到来,绝不是如有些人所谓‘有到来之可能’那样完全没有行动意义、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空东西。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一个婴儿。”还有林则徐那封关于禁烟的著名奏折:“鸦片不禁几十年后将无可以御敌之兵,无可以充饷之银。若鸦片一日不禁,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还有当年左宗棠在湖南初露头角,遭人构陷,险掉脑袋。大臣潘祖荫等上书也有一句极言:“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救了一个历史功臣。这一句话也成了名言。凡在历史上站得住的极言都成了思想的里程碑。可惜我们现在报章上的套话太多,有思想光芒的极言难得一见。这是学风文风不振的表现,极言之,将是民族思想的萎缩,令人担忧。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文章。
节的联想
中国人的习惯,不出正月都算过年,叫过大年。“年”是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就特别给它一个月的地盘。于是我就想到年和节有什么不同,比如正月里就还有元宵节,还有更小的立春、雨水等被称为“节气”的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