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致托马斯·彭南特的书信(1)
第一封[1]
塞尔伯恩教区位于北纬51度、伦敦西南约50英里处,坐落在汉普希尔郡最东端,与萨塞克斯郡接壤,距萨里郡不远,几乎处在奥尔顿和彼得斯菲尔德两镇的正中间。塞尔伯恩面积辽阔,并与另外12个教区接壤,其中包括萨塞克斯郡的特罗顿和罗盖特。由南至西,这12个教区依次为:埃姆肖特、牛顿·瓦伦斯、法灵登、哈特利·莫德维、大沃德勒罕、金斯利、海德利、博拉姆肖特、特罗顿、罗盖特、利斯和格雷特姆。塞尔伯恩教区的土壤复杂多样,堪比该地的风景和地形。教区西南是一片广阔的白垩质山地,高出整个村庄300英尺,包括一片可供牧羊的山坡、一片高耸的树林和一片垂在悬崖边的带状树林——垂林。山地上的树木是清一色的山毛榉。无论从光滑的树皮、润泽的枝叶,还是从随风摇曳的枝条考虑,山毛榉都是树木中最讨人喜爱的。那片可供牧羊的山坡位于山地边缘,往下逐渐变为坦荡的平原。整个山坡长约一英里,宽约半英里,风景如画,犹如一座美丽的公园——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各种景色应有尽有,美不胜收:丘陵、山谷、林地、荒野、水流;极目远眺,东南面和东面是连绵起伏的萨塞克斯冈,临近吉尔福德镇的是吉尔德冈,东北面则是围绕多金镇的多金冈和萨里郡的拉伊盖特冈。这些山冈与奥尔顿和法纳姆两镇外面的村野连成一体,共同构成了一幅宏伟壮阔的风景画。
塞尔伯恩就位于山坡脚下,与山坡相距不远。村里只有一条蜿蜒的街道,长约0.75英里。那条街道与垂林平行,嵌在树荫遮蔽的山谷中。村舍和山坡之间隔着一片适宜种植小麦的黏土。村舍散落在一片陡峭的白色毛石地上。从外观上看,那些毛石与白垩相差无几,但似乎又与白垩截然不同,因为它们经受得住高温。不过,那些毛石还是保留了几分类似白垩的特性。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山毛榉覆盖了整片毛石地,直至尽头,而且一如白垩上的山毛榉,那片毛石地上的山毛榉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村中,以街道为界,两边的土壤截然不同。西南面是极其贫瘠的黏土,需要多年劳作,才能使之变得肥沃。东北面分布着许多园圃,园圃背后又有小围场。园圃和围场里的土壤称为“黑白垩土”,温暖而呈沙状,适宜种植早熟作物,而且施足了动植物肥料。那里可能就是村庄的原址,不然的话,树林和灌木林可能就会延伸到对面的山坡。
整个村庄是东南——西北走向的,两头各有一处泉眼:西北那头的经常干涸,而东南那头的常年流淌不息,绝少受旱涝影响,称为“井源”[2]。这眼泉水源自与诺尔山相连的某处高地。诺尔山是座白垩质大山,如岬角般突出,非常雄伟,并因为是两条河的源头所在而闻名遐迩。那两条河最终注入不同的大海:一条向南延伸,成为阿伦河的支流——阿伦河流经阿伦德尔镇,最终汇入英吉利海峡;另一条向北延伸,即塞尔伯恩河。塞尔伯恩河在海德利汇入黑冈河,黑冈河在蒂尔福德桥与奥尔顿和法纳姆河交汇,形成韦河。韦河河道宽阔,在戈德尔明镇段,船只可以航行。从戈德尔明镇起,韦河流经吉尔福德镇,并在韦桥汇入泰晤士河,最终在诺尔注入日耳曼海。
村里的水井,平均深度为63英尺——达到这个深度,水井几乎不会枯竭。井水清澈、甘洌,喝过的人无不称赞。不过,这种水不易打出肥皂泡。
由西北至东,分布着许多围场。围场里的土壤称为“白垩土”,是一种磨石或毛石。一旦裸露在外,遭受霜冻或雨水,这种石头就会碎烂,变为自身的肥料[3]。
沿东北方向继续往前,是一片白土地,比村庄低一个阶梯。那片白土既非白垩,也非黏土,既不适宜牧羊,也不适宜耕种,但非常适宜种植啤酒花——啤酒花的根能深深地扎入毛石地,茎秆可以做柴火。
沿东北方向再往前,是黏土和沙土的交界地带。那里的土壤湿润、多沙,非常肥沃,以出产木材著称,但众所周知,那种沙壤土不适合修路。坦普尔和布莱克穆尔出产的橡木深受木材商青睐,而且经常用于建造军舰。相反,毛石地上的树木虽然长得很大,却非常脆,锯的时候经常碎裂,木匠们称之为“脆皮”。从那片沙壤土过去,直到沃尔默皇家猎场[4]建立,都是贫瘠的沙地。如果不借助石灰和芜菁[5],那里几乎无法种植任何东西。
第二封
村庄西北,那片“白垩土”上坐落着诺顿农庄。过去二十年中,农庄院子里有棵阔叶榆,也叫山榆[6]——雷称之为“ulmus folio latissimo scabro”。那棵榆树的主枝非常大,抵得上中等大小的树。1703年的大风暴使此树失去了其中一根主枝,但砍倒后,所得的木料仍有八车之多。由于实在太大,马车装不下,木匠只好在根部以上7英尺处,把整棵树锯为两段——截面的直径将近8英尺。我之所以提起此树,是为了说明人工种植的榆树到底能长到什么程度。(显而易见,那棵榆树生长环境说明它是人为种下的。)
村中央,教堂附近,有处四四方方的小广场,周围农舍环绕。那处小广场俗称“普勒斯特”。过去,广场中间有棵古老的大橡树,不高,但非常粗壮,巨大的枝条沿水平方向四处蔓延,几乎覆盖整个广场。古树周围石阶环绕,石阶上设有座位。夏日夜晚,那里便是老人和孩子的乐园——老人们坐在树下,一本正经地互相争论,孩子们则在老人们跟前嬉戏打闹。如果不是1703年的大风暴,这棵树可能会继续存活多年。那场大风暴中,它瞬间被连根拔起。对此,村民和当时的牧师都感到无限遗憾。风暴过后,那位牧师拿出几英镑,雇人把古树种回原处。但他的心思白费了,那棵橡树只存活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枯萎而死。与上文一样,我之所以提起此树,是为了说明人工种植的橡树到底能长到什么程度。(那棵橡树绝对是人工种植的。后面讲到塞尔伯恩的古迹时,我会再次提及此树。)
布莱克穆尔农庄有片小小的林地,只有几英亩大,名为罗塞尔林地。最近,那处林地增添了一批异常高大、极具价值的橡树。那批橡树的树干高大挺拔,并且由下至上,逐渐变细,状如冷杉。但由于紧挨在一起,它们的树冠很小,没有任何粗大的枝条。大概二十年前,汉普顿宫附近,位于托伊的那座桥已腐烂不堪,亟待修复。修复此桥,需要一批符合以下要求的树木:50英尺长,没有树枝;细的那头,直径须达12英寸。木材商就是在罗塞尔林地找到了20棵符合要求的树——其中,很多树高达60英尺。那批树每棵售价20英镑。
罗塞尔林地中央有棵特别的橡树。总体来说,此树高大挺拔,但树干中部长了个巨瘤。由于一对渡鸦在树上搭巢多年,所以大家都称之为“渡鸦树”[7]。此树因此而闻名遐迩,以至于附近的很多孩子都想摘下那个鸟窝。要摘它非常困难,但越是困难,那些孩子就越想摘。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想完成这一“壮举”。但那个巨瘤高高隆起,使他们无法继续往上攀爬。最后,连最大胆的男孩都知难而退了。于是,那对高枕无忧的渡鸦搭了一个又一个巢,直到灾难降临,树林被夷为平地为止。砍树时正值二月,是渡鸦孵卵的时节。铁锯从根部锯断树木,楔子嵌入切口,槌子的敲击声响彻树林。那棵橡树摇曳着逐渐倾斜,但母鸦仍蹲在巢里,不肯离去。最后,橡树轰然倒地,把母鸦甩出了鸟窝。母鸦的母性值得敬佩,遗憾的是,它未能逃过一劫,终被细枝刮落,死在地上。
第三封
我观察过本地区的贝壳化石和几种石头,觉得一定得就此说点什么。首先要提的,是一件非常罕见的标本。那是村民在牧羊的山坡附近翻耕白垩土田地时发现的。因为外形奇特,村民把它交给了我。毫无好奇心的人会误以为这只是条约4英尺长的石化的鱼,轴节部分就是鱼的脑袋和嘴巴。其实,这是一种双壳软体动物——林奈把它归为贻贝属[8]下面的鸡冠种,利斯特称之为耙齿贝,鲁姆菲乌斯称之为小褶皱牡蛎,达尔让维莱称之为耳形贝或鸡冠贝,收藏家则称之为“鸡冠”。我曾向伦敦的几位收藏家求助,但至今仍未见得完整的标本,书中所画的,又都是残缺的。我还去过莱斯特家的大收藏室[9],并得到准许,可以在里面寻找这种贝壳的化石,却一无所获。不过,在收藏室看到了若干种保存良好的贝壳,我还是感到非常高兴。目前所知,这种双壳软体动物只分布在印度洋,寄生于名为柳珊瑚的植形动物上。至于我手上这块化石,奇特的形状、相互交错的接缝处、间有凹槽的表面,图画比文字更容易说明。为此,我把化石拿去画了图,并进行了镌刻。
菊石在塞尔伯恩随处可见。村里曾开辟了一条通往垂林的路。修路过程中,工人经常在山坡上发现菊石——尺寸很大,就埋在土壤下面的白垩里。“井源”上方的小道和去往埃姆肖特的路上,路坡的浅黑色泥灰中也存在大量菊石——通常尺寸很小,非常软。稍远处是克莱塘。村民经常挖出塘里的淤泥,用作肥料。在挖出的淤泥中,我偶尔会看到直径达14~16英寸的大菊石。不过,由于它并非坚硬的石头,而是一种土石,或者说是变硬的黏土,所以一旦暴露在雨水或霜露之下,这些菊石就会立刻碎烂。由此看来,这些菊石形成的时间似乎非常短。在垂林西北尽头的白垩采石场,偶尔能发现尺寸很大的鹦鹉螺。
在毛石地最厚处,挖到深处,掘井的村民经常挖到大扇贝。这些扇贝两瓣外壳都有很深的纹路,或隆起,或凹陷,相互交替。构成这些扇贝的成分中,采石场的石料占了相当大的比例,甚至可以说是构成扇贝的唯一成分。
第四封
关于毛石[10]的情况,前面有封信中只是一笔带过。现在,我将详细介绍一番。
毛石经常用作壁炉或火炉的炉床,对砌石灰窑也大有用途。砌石灰窑时,工匠不用灰泥,而用沙壤土。高温作用下,沙壤土里的沙子[11]会逐渐融化,最后形成玻璃状保护层,覆盖石灰窑的整个表面。这种保护层能减少风雨对石灰窑的侵蚀,从而使石灰窑的使用寿命达到三四十年。用凿子凿平整后,毛石可以用来砌房屋的正墙——其颜色和纹理堪比巴斯石,非常雅致,而比巴斯石更妙的是,毛石不会因为干燥而爆裂。比起波特兰出产的石头,毛石纹理更加细密、美观,适宜做壁炉架,也可以用作屋内的铺地石。不过,对于铺地来说,美中不足的是,该石石质太软。毛石从各个方向都可以切断,但其本身的纹路是水平的,所以应按照其在采石场的原态摆放[12]。这种耐火石不能用来铺屋外的路面。可能是含有盐分的缘故,受到雨淋后,石板就会碎烂[13]。虽然不会被醋腐蚀,但在矿酸中,无论白色的毛石还是青色的板岩,都会产生剧烈反应。白色的毛石不能受湿,但在采石场,每隔一定深度,就有一层薄薄的青色板岩层,能经受雨水和霜露的侵蚀。这种板岩非常适合用作马房、甬道和庭院的铺地石,也可以用来修补路面,还可以用来砌护坡墙——护坡墙大有用处,在本村随处可见。这种板岩粗糙而坚硬,不易雕琢平整,但非常耐用。不过,由于板岩层很薄,而且埋得很深,若要大量开采,花费极大。板岩层之间分布着黄色或铁锈色的块状物,其颜色几乎与板岩的青色一样持久。此外,块状物之间杂有易碎的球状物,呈铁锈色,村民称之为“锈球”。
在沃尔默皇家猎场,我只见过一种石头,石匠称之为沙石或林石:一般呈铁锈色,大概可以用作铁矿石,其质地坚硬、沉重、密实,由圆而透明的小沙砾构成。小沙砾由含铁的褐色泥土粘连,很难切断,也不易用铁器擦出火星。这种石头通常又大又平,是砌墙和修建房屋的上好材料。加之其不会受霜雪天气影响而变得湿滑,所以也很适合用作屋外甬道的铺路石。沃尔默皇家猎场的很多地方,这种石头就散落在地表。但在威弗冈,这种石头则埋于地下,需要开采。(威弗冈是座很大的山坡,位于沃尔默皇家猎场东部边缘。那里的矿坑很浅,岩层很薄。)这种石头不易遭受腐蚀。
砌墙时,为了做到尽善尽美,使墙壁显得更加美观,工匠会把这种石头削成大钉子头大小的小块,然后沿毛石砌成的墙壁接缝处,把这些小块嵌入湿灰泥中,作为装饰。如此一来,墙壁就会显得很古怪。所以,偶尔会有外乡人打趣我们,问我们的墙壁是不是用钉子钉起来的。
第五封
说起本地的奇特,不能不提两条凹陷的石头路:一条通往奥尔顿,另一条通往沃尔默皇家猎场。由于多年人踩马踏,加上风雨侵蚀,所以路面向下凹陷,穿透了毛石地的第一层岩层,部分地方甚至穿透了第二层岩层,因此,这两条路看起来更像水道。而且底部裸露的板岩长达数浪[14]。这两条路的很多地方,路面都比路边的田地低16~18英尺。每逢洪水过后或遇到霜露天气,路面都会变得奇怪而狰狞:岩层间盘曲交错的树根裸露在外,湍急的洪流从破碎的路边倾泻而下。尤其是天冷时,倾泻而下的洪流更是会结成冰柱,悬挂路边,千奇百怪,各种形状都有。从上面小道经过的妇女探头往下望,看到如此乱石嶙峋、阴森恐怖的景象,都会吓得毛骨悚然。而在这条路上骑马的人,要是胆小,也会感到心惊胆战。不过,博物学家很喜欢这两条路,因为路旁分布着各种植物,尤其是一种奇特的蕨类——此种蕨类植物,在这两条路上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