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和行
在《论语》里,“思”字共见24次,有思念、思想、思考诸义;“行”字共见72次,有走、做、用、行为、实践等义。这里要讲的思和行,取思考和实践之义。
先讲学习与思考的关系。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第十五章)
(孔子说:只读书而不去思考,就会被蒙骗,只思考而不读书就危险了。)
“罔”有蒙蔽、欺骗的意思;“殆”有危险、疑惑、大概等义,下半句解作“危险”或“疑惑难决”都可讲通。书是人写的,写书的人,思想和学养不同,生活阅历不同。写出的书,内容各种各样,有的正确,有的不完全正确,有的完全不正确;或者在一定的条件下是正确的,条件变了,就不一定正确了。这因为任何人的认识,都有一定的限度,再大的人物也是那样,没有任何一本书是所谓万古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孔子又曾说: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为政》第十六章)
(孔子说:去攻读邪说,那就有害了。)
“攻”指攻读、钻研;“异端”指极端的有害的学说。也有人把“攻”解释为“攻击”,“已”是停止、完毕的意思,把这句话译为:“攻击那些邪说,它们的害处就没有了。”这句话从正反两个方面都可以讲通,中心思想是读书不要为有害的思想所害。所以读书,要动脑筋思考:它说的对不对,或者哪些对哪些不对,或者在当时对现在还对不对?这样去思考、比较、研究一番,不把错误的或者已经不适合现实的书本知识都信以为真,不会变成盲从和迷信。孟子把孔子的这一思想概括为一句通俗的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
孟子还说过“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人的大脑这个器官就是思考用的,不能唯书本是从,搞本本主义。“本本主义”就是教条主义。我们中国,吃老教条主义、新教条主义的亏太多了。汉儒、宋儒都提出“天不变,道亦不变”,把孔、孟言论中已经落后于时代的那部分,奉作万古不变的教条,强迫人民奉行,延缓了中国社会的发展。明代的中国,曾是世界先进的经济大国,当西欧已经实行民主政治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明清两代统治者大力强化封建君主专制、政治制度和封建土地制度,压抑工商业和科学创造,使中国落后了二百年。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共党内的教条主义者搞了好几次“左”倾教条主义,结果白区党组织损失百分之九十以上,苏区则丢了根据地。40年代延安整风运动的一个重点就是反对教条主义。但是,“本本主义”并没有消失,从书本上搬来列宁主义的“不断革命”论和“防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又从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问题》搬来“计划经济”、“重工业论”、“集体农庄制”,最后错误地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历史的教训不能忘记,要引以为戒。学习一定要思考,通过比较、鉴别和在实践中的检验,来获得正确的认识。
孔子的话上半句是“学而不思则罔”,下半句又说明了问题的另一面:“思而不学则殆。”只是思考,不去学习也是不行的,或者使你遇事疑豫难决,或者会使你错误行事。他又说: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第三十一章)
(孔子说,我曾经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觉,去思考,没有益处,不如去学习。)
孔子说的这种情况,是确实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你从早到晚,不吃饭,不睡觉,在那里冥思苦想,哪怕想它八天八夜,恐怕求索到脑袋疼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呢?因为思考所运用的是储存在大脑中的知识信息,把它们进行罗列、归纳、分析、推理,大脑中缺少关于某个问题的知识信息,如何能思考清楚问题呢?知识信息从哪里来?直接的来源是个人的经历和见闻,即亲自考察和调查研究,但个人的阅历和个人活动范围毕竟是有限的,间接的来源便是读书学习,因为书本上记载着前人和当代其他人已经获得的知识信息,以及他们所做的总结,即他们对事物本质及其发展规律的认识。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即纵观古今,放眼五洲,从中吸取人类已有的经验和理论,知识丰富才能解决问题。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知识就是力量,学习使人聪明能干。不读书学习,自以为头脑聪明,他爹妈给他个好脑袋,靠自己“灵机一动”,想当然去解决问题,没有不办蠢事的。
上面讲的是学和思的结合,下面还必须讲学与行的结合。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第五章)
(孔子说:熟诵《诗》三百篇,让他处理政务,办不了;让他出使到别的国家,不能赋《诗》应对。这样虽然学了很多,又有什么用呢?)
《诗经》在先秦时称《诗》,或称“诗三百”,它的“雅”、“颂”两部分,有许多诗篇具有政治内容,或歌颂、赞美某些政策和作为,或批评、反对某些政策和作为,孔子认为读《诗》可以指导人们办理政务。在春秋时代,列国之间要进行政治外交活动,出使的人员常常点一篇诗让乐师演唱,借以表达自己的情意,对方也点一篇诗演唱作为应对,这种活动称“赋诗言志”,是从政者必须具备的一种才能。孔子说,把《诗》三百篇背得熟,却办不了政务,不能从其中选择合适的篇章专对,读的再多,也没有用处。孔子以此为例,说明学习要能用于实际,即学以致用(行)。能用不能用,也就检验出学得好不好。
学以致用,也就是知行合一,或称理论与实践相合。当然,所谓“用”、“行”或“实践”的概念是广义的,可以用在许多方面。《论语》又说: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悦)乎?绎之为贵。说(悦)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子罕》第二十四章)
(孔子说:符合礼法的话,能不赞同吗?能改过才是可贵的。对你谦逊称许的话,听了能不高兴吗?能够分析辨别才是可贵的。高兴而不加以分析辨别,赞同而不改过,对这样的人我对他不知该怎么办了。)
对于正确的理论、言语,赞同的,就去实行,对于自己的错误就一定改正,这就是“学以致用”。对于一切言论,包括那些听起来顺耳的话、随声附和的话,都要思考一番,去分析辨别,不是什么都听从。照孔子的解释,实践的范畴是很广的。
学了不能用,不过是个书袋子、书篓子,一点实际用处都没有。理论呱呱叫,行动不对号,是空洞的理论。这样的人,是言行不一的人,理论脱离实际的人。
考察现存先秦文献,孔子是第一位提出学、思、行三者结合的人。虽然他的论述没有达到现代哲学的理论高度,但基本观点,属于两千年以后才完成的这一理论体系的基础部分,是中华民族优良的文化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