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世和出世
用世和出世,是古代士人对待现实社会的两种不同的态度。
春秋末期,社会动乱,旧秩序破坏了,新秩序还没有建立,许多士人的理想破灭,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厌弃上层社会的黑暗和腐败,无力改变现实,又不肯同流合污,采取洁身自好的态度,隐逸山林,或陷于田间自耕而食。这些人被称为隐士。他们和佛教传入中国后的和尚“出家”不同,他们有家庭,有妻子亲情,可以吃肉喝酒,只是避开政治和世俗名利纷争,所以称之为“出世”。还有一些人,积极地踏入社会,面对现实,或者从其中牟取个人的名利、富贵,或者希望能出来治理国家,改造社会。对这些人,我们称之为“入世”。入世者又各有不同。孔子是“入世”的,他属于以自己的知识和才能来治理国家、造福社会的那一类人。对这一类人,称之为“用世”。
《论语》中有一章记述了隐者的典型心态: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微子》第五章)
(楚国名叫接舆的狂人唱着歌经过孔子车旁,唱道:“凤凰呀,凤凰呀,现在的社会道德为什么这样衰败呢?虽然说过去的不能再劝谏,未来的还可以努力。可是,算了吧,现在从政的人太危险了!”孔子下车,想与他谈谈。接舆却连忙避开,不能与他交谈。)
凤凰是传说中的象征祥瑞的珍禽,只在太平盛世出现,歌词连呼“凤兮”,表示天下无道,盼望的凤凰不出现,前两句歌词,等于后世常说的“生不逢时,世风日下”。虽然有人说可以努力去改变社会,但贤者却唱道:算啦算啦,从政太危险,我还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吧。明哲保身,是隐者共同的心理。
这章的下一章记述了长沮和桀溺两位隐者以及孔子的回答: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微子》第六章)
(长沮、桀溺两个人合作耕地,孔子经过那里,叫子路去打听渡口。长沮问:“赶车的那个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问:“是鲁国的孔丘吗?”答:“是的。”说:“他自己应该知道渡口啊。”再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答:“我是仲由。”问:“是鲁国的孔丘的门徒吗?”答:“正是。”桀溺说:“如今滔滔洪水遍天下都是,而谁能改变这种状况呢?你与其跟从躲避人的士,何不跟从避开社会的士呢?”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用土覆盖播下的种子。子路走回来告诉孔子,孔子怅然地说:“我们不能去与鸟兽同群,我不与社会上的人群在一起又怎么办呢?天下太平,我就不会去改造它了。”)
长沮和桀溺这一对耕者,知道孔子的作为,可见是当时的隐士。从言谈来看,长沮对孔子的态度不友好,反而讽刺说:你有学问,应该知道渡口。一语双关。桀溺也不赞同孔子的“入世”,认为孔子只是不与有些坏人交往,而天下到处都是坏人,所以只能避世隐居。孔子的回答非常好,我们是人,总不能到山林与鸟兽在一起吧,既然与社会人群在一起,就不能不尽人群之一的责任,正因为天下不太平,我才努力去改造它。
孔子说明了出世和用世的根本区别:出世者只为个人着想,用世者则是履行应该担负的社会责任。
孔子是积极“入世”的,他有自己的社会理想和治国方略,一生都在期望并争取用世,《论语》中有这样的记述: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子路》第十章)
(孔子说:假如有人用我来治理国家,一年就差不多了,三年可以有成效。)
在孔子时代,没有民主选举,也没有革命运动,要从政,必须由国君任用。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尤其是对政策法令进行重大的改革,没有相应的政权力量,是根本无法启动的。因此,孔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期望有人任用他来治理国家,实现他的用世理想。
尽管孔子积极争取能够“用世”,现实并不给他机会。他周游列国十四年,即使那些召请他乃至热情接待他的国君、重臣,也没有人真正接纳他的治国方案,不让他治理国家。
《论语》有一段记录: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宪问》第三十八章)
(子路在石门过夜,守城门的人问:“从哪来?”子路回答说:“从孔氏那里来。”又问:“是那个明知做不成还要去做的人吗?”)“知其不可而为之”,确实是对孔子的如实写照。下章又记录: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宪问》第三十九章)
(孔子在卫国时有一天击磬,有挑着草筐的人从孔子住处门前走过,说:“这个声音是有心思啊,是击磬吗?”听一会又说:“不高明,声音硁硁(kēng)的,是说没有人了解自己。既然没人了解就算了吧,水深就抱着葫芦泅过去,水浅就撩起衣裳蹚过去。”孔子说:“果真如此啊,就没有困难了!”)
这个挑着草筐的人,引用《诗经·匏有苦叶》的“深则厉,浅则揭”,批评孔子不能因时制宜,是不识时务。《论语》中又记录孔子与学生子贡的对话: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罕》第十三章)
(子贡说:“这里有一块美玉,是把它藏在柜子里,还是找个识货的买主把它卖掉?”孔子说:“卖掉它!卖掉它!我等待识货的买主啊。”)
孔子长期抱着待沽的心态奔波劳碌,他叹息岁月之无情,劳碌之无功,也曾在心头泛起感伤,乃至产生悲观情绪,有过放弃的想法: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第十七章)
(孔子在河边说:时光像这河水一样逝去了!昼夜不停地奔流。)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子罕》第九章)
(凤凰不飞来,黄河不出现画图,我这一生恐怕完了吧!)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第七章)
(我的主张不能实行了,乘个木筏漂到海外去。……)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子罕》第十四章)
(孔子想到九夷地方去居住。有人说:“那地方太简陋了,怎么能住呢?”孔子说:“君子住那里,有什么简陋呢?”)
孔子叹息时光流逝。流逝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抱负不得施展,一事无成,而生命即将结束。古代传说,太平盛世凤凰就会飞来,黄河会出现画图,孔子借用这个传说,是在叹息生不逢时。他想到海外去,告别混乱的中国,一走了之;也曾想到九夷去另谋发展。当时的九夷,指中国东部滨海的地区,孔子时代还是经济文化落后的东方少数民族区域。“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认为他可以带领弟子到那里去开发。事实证明,他没有漂泊海外,也没有迁居九夷,而只是一时闹点情绪而已。
多年的挫折,多次的磨难,终于使孔子明白:他的治国方略和社会理想,想通过从政之路来实现是不可能的。他“待沽”几十年,在他生活的时代并没有买主。在晚年,他致力于著述和教学,把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寄希望于来者。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泰伯》第十三章)
(孔子说:坚持信仰努力学习,誓死保卫真理。不进入政治危险的国家,不居住在发生祸乱的地域。天下政治清明就出来从政,政治昏暗就隐居。国家政治清明,这个人贫且贱,是耻辱;国家政治昏暗,这个人富且贵,也是耻辱。)
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第七章)
(孔子说:……卫国大夫蘧伯玉是个君子啊!国家政治清明,就做官;国家政治昏乱,就把才能藏起来。)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公冶长》第二十一章)
(孔子说:卫国大夫宁武子这个人,在国家政治清明时发挥他的才智,国家政治昏暗时就糊涂。他的才智,别人赶得上,他的糊涂,别人赶不上。)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逊)。”(《宪问》第三章)
(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说正直的话,做正直的事;国家政治昏暗,做正直的事,说话随和谨慎。”)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第一章)
(学生原宪问什么是耻。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可以做官拿俸禄;国家政治昏暗,还做官拿俸禄就可耻。”)
在以上几章中,孔子所谈的都是“明哲保身”。在政治清明的时代,为国家服务,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用世”,施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而在政治昏暗之时,却要明哲保身,安贫乐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是不在政治昏暗时做官而同流合污,既保持自身清白的名节,又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他赞扬卫国大夫宁武子的“智”和“愚”,“愚”就是郑板桥所说的“难得糊涂”:“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这样的“愚”,是装糊涂,在大的方面说,就是“韬晦”。
“明哲保身”并不是“出世”,它的前提是坚持信仰,保全志节,在任何情况下不做坏事,不同流合污,其目的不是苟全性命,颐养天年,而是留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继续充实自己以待来日。孔子晚年所做的就是这样,他从事教学和整理文献,为社会培育人才,传承民族优秀文化,也传播自己的思想学说,目的仍是改造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