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源新传:一生一世一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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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国北方棋坛第一人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26年。当时,日寇勾结八国联军,以中国方面破坏《辛丑条约》为借口,屯兵大沽口,以武力威胁北洋军阀段祺瑞执政府作出答复。这一挑衅举动,激怒了中国人民,北京各阶层的代表共5000多人在天安门举行“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会后又到执政府门前广场请愿。示威群众公推代表去向卫士长交涉,想要请段祺瑞出来表态。段祺瑞因为担心群情激奋会导致局势失控,所以命令军警以武力驱散游行队伍,结果造成了多人死亡及重伤的惨剧。受此牵连,段祺瑞执政府民心尽失,也彻底失去了合法合理性,不久便垮台了。

随着段祺瑞地位不保,他府上的诸多门客、棋士也就自谋生路各奔前程去了,颇有些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意味。当然个中或有如吴清源这样重情义之辈,始终能将提携之恩留在心中的吧。

话说段祺瑞下野后,吴清源家中每个月赖以为生的“学费”也就没了着落,于是一家人不得已又过上了典当家产度日的生活。所幸,吴家兄弟都是懂事的孩子,又懂得家中艰难、知道节省,平日里让母亲省了不少的心,大家在学业不重的时候也会找一些活计,用来补贴家用。

就在每况愈下的时候,吴清源寻到了一处可以赚来薪金的好地方。当然,这次找到的赚钱营生也与围棋有关,那就是到北京中央公园(今天的中山公园)里的“来今雨轩”下棋。这个地方与当初吴清源常去的“海丰轩”大不一样,它坐落于最早在北京建造起来的三个公园,即北海公园、中山公园和南海公园其中之一——中山公园。早年间,北海公园和中山公园的部分园景曾经对游人开放过。若单纯的是园子里的景美,这“来今雨轩”也吸引不到吴清源的目光,主要是因为在北海公园的“漪澜堂”、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这两座馆子里都是设有棋席的。

当时,全北京城的棋迷们全喜欢到这两处馆子来。这人一多起来,光是两两对局,可就没意思了,甭说下棋了,一旁观战的还讲究个观棋不语呢,若是整个馆舍里这一撮那一撮的三五成群,也就丧失了下棋的乐趣与意境了,反倒更像是赌场。于是,那些阔绰富有的棋迷便自愿提供赏金和奖品,以棋会友犒赏胜者,也算是博个好彩头,增加点乐趣。一时之间,“来今雨轩”在北京的棋迷圈子里更加出名了,但凡自认棋力不错的棋士都想去试试自己的“身手”,倒不是为了那些许奖赏,更多的是看重这份荣誉。

而吴清源却是直奔奖品而去的。自从听说胜了棋有奖赏,他便成为“来今雨轩”棋席上的常客,倒不是他自恃棋力好,年少轻狂,而是家中实在需要补贴。不想来往“来今雨轩”数次,总是连战连胜,赚了许多赏金和奖品,而大家因他年纪小非但没有嫉妒之心,反倒常常鼓励他。久而久之,在围棋这个圈子里,吴清源的名声变得比往日更加响亮了,也吸引来了媒体的关注。

《北京晨报》知道北京城出了这样一位神童,便赶忙派人前来采访,正赶上吴清源与人弈棋的后半程。记者只见诺大的棋馆里寂静无声,好多棋盘前都是空无一人,唯独一座棋盘周围聚了好多人,大家脸上写满了赞许,又露出强压下喝彩的忍耐之意。棋盘前分坐两人,一边是一个成年男子,另一边是一名少年。只见男子落子虽然还是不徐不疾,但是面上已经露出焦色;再看对面的少年,人有些消瘦,穿着也十分朴素,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由大改小做成的,八成是兄长穿不了才改小了给他穿的。尽管衣衫简朴,少年的神情却十分专注,目光紧紧锁在棋盘上,眉宇之间散发出一股英气。思考棋招的时候眉头紧锁,却没有一丝慌张,一旦落子便没有丝毫犹疑。正在出神观望的时候,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喝彩,着实吓了记者一跳。原来就在记者出神的这几个回合之间,吴清源已经赢了棋局,观棋者也终于爆发出了忍耐已久的喝彩。吴清源对弈的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的不虞之色转瞬即过,反而不停地祝贺吴清源获胜。

当时,记者赶忙走上前去说明一番,想要采访吴清源。不料走下棋盘的吴清源此时竟然有些木讷,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也难怪,毕竟当时的他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记者只好为他拍摄了一张怀抱奖品的照片。第二天,《北京晨报》便登载了报道,一时间吴清源名声大振,围棋神童的名号也越叫越响了。

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见吴清源的名声是越来越响了,初涉世事的他也面临着树大招风这个尴尬境地,一时间上门讨教者络绎不绝。吴府也一改往日门庭冷落,变得热闹起来。吴清源也是初生牛犊,来者不拒。也许是来人见他不过十一二岁,起了轻敌之心,也许是吴清源天赋过人,反正十天半月以来,登门讨教的棋士无不铩羽。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吴清源风头更盛,而作为一个刚过十岁的小孩子,能取得如此成绩,获得如此荣誉,又怎能不飘飘然呢?尽管吴清源在赢棋之后难免生出自矜之情,但是却从没有生出轻敌之心,甚至每次与人对局都是礼数周全,毫无不敬之意。如此一来,京中棋士更是对他偏爱有加,隐隐有将他看做中国围棋希望之意。

初露锋芒的吴清源,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就是围棋界一代名宿——刘棣怀。常言说世事无常,若是论起学棋天赋,吴清源简直就是翻版的刘棣怀。话说刘棣怀也是南京一代奇才,十三岁入小学读书,常常流连于夫子庙观看围棋对弈。本是孩子心性,好奇所致,不想竟引为兴趣,并且一发不可收拾,遍访南京城名士,最后拜入僧人释可慧门下学棋。倏忽三年略有所成,在当时的南京城已经罕逢敌手。待到1916年,弱冠之年的刘棣怀迁居北京,并迅速在北京棋界闯出了声名,常与汪云峰、顾水如等切磋棋艺,并引为好友。他也曾与段祺瑞手谈,名气渐高,当时人称“大将”,用来称赞他棋风粗犷有力,战意凛然。

就是这个享誉北京的棋士,也可以说是北方棋坛的第一人,看上了吴清源,要与他对弈。其实倒不是刘棣怀想要借着“第一”的名号,以大欺小来打压他,相反更多的是作为前辈的一种提携与磨练,又或者只是单纯想试试吴清源到底有几斤几两,是不是名不副实的绣花枕头。

当吴清源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下一惊。尽管年少得志,意气风发,但他并不是一个自大轻狂的人,即使他对自己的棋力有极大的信心,也绝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下得赢这个“北方第一”。但是“战书”已经递到眼前,难道自己还能退缩吗?这不是告诉大家,吴清源不过尔尔,应战尚且不敢,妄称神童。退一万步讲,即使对弈真的输给了刘棣怀,可自己尚且只有十四岁,一次失败也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自己成长路途上的一次磨练。如此思索了几天,吴清源认为自己可以输,但不可以退,于是慨然赴约。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无所畏惧、坚持自我的精神,在之后的人生中为吴清源提供了无穷的动力。

到了对弈当日,吴清源以一身长衫大褂的传统装扮出现在棋馆内,恭敬行礼,一脸谦恭,谨慎地坐到了棋盘一侧;另一侧,而立之年的刘棣怀,身着同样的布衣长衫,一身傲骨却不失矜持,炯炯的目光中透露出赞赏之意。周围好事者、好棋者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自不必说。二人坐定,刘棣怀道:“听闻小友天赋异禀,棋力过人,今日见到你,我对传言也更相信了几分。”言语中的挑衅显然是为了勾起吴清源的战意,“不如小友执黑先行?”

“先生谬赞,清源棋力稀松平常,能与先生切磋实在荣幸。但是也不敢承先生让,还是先生执黑吧。”言语间,吴清源也是分毫不让。

刘棣怀道了一声“好”,双方开始了棋盘上的厮杀。纵使成名已久,刘棣怀面对吴清源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大开大合的狂野棋路一开场便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再看吴清源,后手应对也是丝毫不敢大意。虽然平日里看过不少棋谱,实战对阵的机会又多,也受过顾水如的指点,但是与“北方第一”对弈还是让吴清源吃力不少。一个是步步紧逼,紧咬不放;一个是见招拆招,因势利导,一步连一步,一环扣一环,二人杀得难解难分。与刘棣怀的力战路数不同,吴清源的棋路更加灵活多变,初时棋盘上一颗不经意的落子,数个回合后可能变成杀招。也正是凭着这些微的优势,吴清源逐渐掌控了局势,并最终赢下了这一局。

当最后定胜负的关键一子落下的时候,棋馆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惊了,甚至包括吴清源和刘棣怀。刘棣怀是被震撼到了,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感叹中国围棋的未来有望;吴清源是惊讶,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战胜了“北方第一”;周围的观棋者更是惊异非常,“北方第一”的宝座易主了!

多年后,吴清源自己在回忆录中写道:“到了1927年,我执白胜了刘棣怀,名副其实地坐上了北京棋士的第一把交椅。”至此,吴清源完成了自身的蜕变,真正成为了北方棋坛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