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正是我们的暗号
庞溟叫我给他的第一本书写序,这让我很欢喜,也很惶恐。写序是大事,本该找更合适的人,比如看着他成人的长辈,或者给了他教诲的师尊。但他把这光荣的任务交给我,想必是考虑到他与我文字相交多年,书里许多文章也是经我之手发表在报纸上的,由我来谈谈他的文章,也是可以的罢。
六年前,我到《南方都市报》编《阅读周刊》,最头疼的是找不到合适的作者。后来认识了庞溟,有一次在网上聊起读书这件事(那时候,我和他似乎尚未见过面,除了书,也没什么别的话题可聊;可是现在我们俩成了老友,最大的话题仍然是书),我们说起对国内读书界(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界” 的话)的不满。聊天的结果是我约他写了《我们要的是怎样的读与评》这篇文章(见本书代跋)。
这个题目几乎就可以概括这本书了。在里面,你可以看到庞溟是怎样去“读” 和“评” 一本书的。无论是读书还是作文,我都是作汗漫游,他则是运用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论,引用、概括、拆解、分析、总结、深化,一步接着一步,就像照着GPS指示开车,收获自然比我多。用他自己的话说,“方法论绝不会背叛你,它是逻辑,是思维,是意识,是习惯”。这当然与他受到的学术训练有关。要知道,他本科学的是金融专业,硕士阶段分别读了经济学与社会学,博士论文则是把房地产研究、财政税收、政治与历史分析等等和计量经济学结合起来。
但求学经历给他的最大影响,我以为是培养了庞溟不尚玄虚、经世济国、理性主义的阅读取向。这本书的前两辑“当我们谈论中国时都说些什么” “经济学的力量归根到底是生活的力量”,评论的分别是社会学和经济学的书籍。根据我的认识,在国内喜爱读书的年轻人里,爱好文艺的小清新所占比例甚高,醉心历史的固然有,已经少很多了,至于以社会学、经济学为主要取向的,那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我不是批评某种阅读趣味,这是既蠢又蛮的,因为读书本来就是自适其适的事,选择读书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我只是希望有更多人知道,读书不仅可以让你从现实之中暂时抽身而出,坠向迷离之境,它也可以让你更容易看穿被某些人鼓吹的假象,让你更清晰理解周遭的一切怪异之事,而读书本身,则会成为关怀社会、参与现实、改变时代的一种方式,一种最简便的方式。
但是,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那些“无用” 的知识应该被我们抛弃。绝对不。我指的是数学、量子物理、天文学、进化论和科学史等等科学技术知识。如果说不了解社会学和经济学就无法理解我们所在的这个社会的话,那么不了解这些科学技术知识,你就无法理解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这就是第四辑的题目“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的意思。但读者对后者的漠视更甚于前者;顺便说一句,作为曾经的报纸读书版的编辑,我认为读者的这种漠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媒体的漠视造成的,媒体对此负有不少的责任(近两年科学松鼠会的兴起稍微改变了这种窘境,但也没好多少)。
在我的心目中,一个理想读者应该拥有庞溟那样的知识结构与阅读视野。但我更欣赏的是他的阅读态度。他是这么说的:“你始终不能否认读书是一件私密的事情,我无法站在几千人几百人甚至几十人的讲堂里向着那么多张脸孔、那么多双眼睛讲述对一本书的感受,它是如何打动我,击中我,带我远离人间。这令我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仿佛背叛了一本书对我的信任。它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最深的秘密交给我,我不能一转身就将它出卖给别人。我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我的生命,我的时间,我的思想和心灵,以一种谦逊的、庄严的方式传递给下一个人。”
他在这里讲述的,不仅是读,而且是写;他告诉我们他为什么要写书评。对于分享自己对一本书的理解与喜爱,他有不可抑制的热情,正是因为这种热情,他结识了我,我又把他的文字呈现在众多读者面前。
但是对于做一个“著名书评人”,他却不怎么热心,因此他化身为若干个笔名(我戏称他是“狡兔三窟”),犹如身藏绝密任务的地下党。所以当庞溟终于决定把他这几年来发表的书评结集出版时,我很是为他高兴,我希望有那么一些读者会认出那些熟悉的文字来:咦,这篇文章我在报刊上读过的。那种情景,就仿佛你在行人匆匆的街头瞥见涂写在墙上的一个词语或者一个图案,你会为此微微一怔,继而心下恍然,左右一看,幸好无人注意,于是安心,重新走入人群。
只有你知道,那正是我们这群人得以相认会心一笑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