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条猎狗(8)
召盘巴火冒三丈。这忘恩负义的畜生,竟敢唆使豺狗来伤害主人!要是手中还有一支毒箭,他一定要射穿赤利的心脏。现在自己手无寸铁,怎敌得过比老虎还凶猛的赤利呢?自己一把老骨头,黄土盖脸也不足惜,可怜宝贝孙子和集体的牛都要遭害,而且要死在自己曾经精心喂养过的猎狗口中,这将成为一桩悲惨的耻闻,流传九十九代子孙!老猎人的脸一会儿变成酱紫色,一会儿变成土灰色。
艾苏苏在爷爷的背上也认出了赤利。面对这凶猛的猎狗,他不觉得惊骇,却高兴地嚷道:“赤利,快咬豺狗,快咬!”
召盘巴偏过脸,对着艾苏苏大叫一声:“住口!”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赤利厉声骂道:“天杀地剐的畜生,你是恶狼投的胎、魔鬼变的魂,总有一天会成为猎人锅里的肉!”
赤利把尾巴朝艾苏苏轻轻摇动,并伸出舌头磨磨牙齿。召盘巴觉得赤利是在残忍地嘲弄自己,他忍不住战栗了一阵,突然觉得像踩着白云一样,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老了,精疲力竭了,只想少受点临死前精神上的折磨。他索性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赤利说:“要咬你就赶快咬断我的脖子吧。”他合上眼皮,两行老泪从眼角溢出来。
可是等了半晌,还听不到动静。召盘巴感到奇怪,睁眼一看,赤利还站在跟前摇晃着尾巴。豺狗们等得不耐烦了,一条条嚎叫起来。
赤利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十二条豺狗分作两路纵队逼向召盘巴。
突然,赤利瞪着豺狗,“汪汪汪”叫了三声。豺狗像触了电似的,站住不动了,一齐畏惧而又愤怒地望着赤利。
赤利冲向通往芭蕉寨的小路,驱开扼守在那儿的三条小豺狗,然后奔向召盘巴面前,咬住他的衣襟,使劲拖向“缺口”。
召盘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三条母豺狗嗅嗅同伙尸体的腥味,突然发疯似的嚎叫起来,率领九条小豺狗一起扑向召盘巴和牛群。
赤利对着豺狗愤怒地咆哮着,但无济于事,于是它四肢腾空,像刚离弦的箭一样,东撞西突,用脑袋顶翻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豺狗。
三条母豺狗绝望地围着赤利撕咬,其余九条小豺狗也丢下召盘巴和牛群,转而扑向赤利。
赤利一下子咬死了六条小豺狗和一条母豺狗,但不幸的是,剩下的两条母豺狗咬住了赤利两条后腿,死不松口。赤利前爪屈跪着,动弹不了,三条小豺狗趁机扑到它身上乱啃乱咬。
赤利狂叫一声,突然头一仰,腰一挺,前肢腾空而起,三条小豺狗被甩在地上,赤利两只前爪分别压住左右两条小豺狗,同时一口把中间那条小豺狗的一条后腿连皮带骨咬了下来,接着又把压在前爪下的两条小豺狗咬穿了肚子。三条小豺狗惨叫着,拖着血淋淋的身体逃进了草丛。
但是,赤利身上也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特别是那两条咬住它后腿的母豺狗,锋利的牙齿已在“咯咯咯”地啃它雪白的骨头了。赤利转不过身来,也没有力气再蹦跳,只得卧在地上,望着召盘巴“汪汪汪”急促地叫个不停,希望旧日的主人赶快离开。
召盘巴一看只剩下最后两条母豺狗了,勇气又回来了。他爬起来奔过去,猛地拎起左边那条母豺狗的两条后腿,甩到半空,画了个弧形,狠狠砸在石头上,母豺狗一下子昏死过去。
右边那条母豺狗立即放开赤利,猛地蹿上召盘巴肩膀。召盘巴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豺狗张开血口,恶狠狠地朝他的喉结咬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赤利拖着已露出骨头的后腿,用它平生最大的力气扑向母豺狗,紧紧咬住它的脖子……
等召盘巴把它们分开时,母豺狗已经死了,赤利也软软地躺在那里,气息奄奄。艾苏苏哭着把爷爷给他做的那个花环戴在赤利的脖子上,又脱下衫褂,帮爷爷给赤利包扎腿上的伤口。
太阳当顶了,雾霭散尽了,召盘巴赶着受了伤的牛,领着艾苏苏,搂抱着昏迷中的赤利,疲惫地往芭蕉寨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路上,艾苏苏一直深情地呼唤:“赤利!赤利!”在召盘巴的眼前,总晃动着泼水节那天槟榔树下的那一幕,老泪从他的眼角里滚落下来。
【藏獒渡魂】
一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从山寨牵来一条藏獒,用细铁链拴在帐篷外的木桩上。这狗浑身漆黑,嘴吻、耳廓、尾尖和四爪呈金黄色,皮毛油光闪亮,就像涂了一层彩釉;满口尖利的犬牙,一双狗眼炯炯有神;脖颈粗壮,胸脯厚硕,腿部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高大威猛,足有小牛犊这般大,真不愧是世界闻名的狗中极品。
见我靠近,它眼里射出一股凶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嚎,凶猛地扑蹿过来,把细铁链扯得哗哗响。强巴赶紧捡起一根树枝,一面粗声粗气地呵斥,一面夹头夹脑地抽打。
要是普通土狗,遭主人这般训斥,早就收敛威风夹紧尾巴哀哀求饶了,可这家伙丝毫没有流露出畏惧神情,面对呼呼抽打过来的树枝,不仅不躲闪,反而张开嘴一口咬住树枝,嘴角恶狠狠地发出咆哮声,似乎在说:你再打我的话,休怪我不客气,我连你也一块咬了!
桀骜不驯,简直就像是没有教养的野狗。我赶紧钻进帐篷抓了两块中午吃剩的炸猪排,扔到它面前。它确实是饿了,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大口嚼咬起来。这家伙的牙齿就像钢刀,毫不费力就把坚硬的骨头嚼得粉碎,连肉带骨头通通吞进肚去。
不管怎么说,剑拔弩张的人狗纠纷总算平息下来了。“它叫曼晃,是条渡了几次魂都渡失败的野魂犬,咬死过三只羊羔。”强巴不无忧虑地说,“但愿它不会给你捅娄子惹麻烦。”
我听说过藏族地区关于藏獒渡魂的习俗。藏獒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大型猛犬,敢只身与狼群周旋,两条藏獒联手可猎杀成年山豹,是世界闻名的优秀猎狗。在藏族的传说里,藏獒是天上一位战神因噬杀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的,所以藏獒性情暴戾残忍,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必须在其出生满七七四十九天时,将其与一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羊是温柔娴静平和顺从的动物,四十九天大的藏獒正是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时段,让这个时期的藏獒与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炼性情,减弱杀气,用温婉的羊性冲淡藏獒身上那太过血腥的兽性。这就是所谓的藏獒渡魂。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要是藏獒与羊羔和睦相处,就算渡魂成功,被称为家魂犬。
渡魂成功的藏獒,既保留勇猛强悍的秉性,却又具备顺从忍耐的美德,既可调教为忠于职守的牧羊犬,亦可训练成叱咤风云的狩猎犬。
并非所有的藏獒都能经受渡魂考验成为家魂犬。事实上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藏獒能渡魂成功,一半左右的藏獒都过不了渡魂这一关。有的与羊羔同栏圈养后,就像水火不能相容,没日没夜地朝羊羔狂吠乱嚎,根本安静不下来。更有甚者,还会在栏圈里活活将羊羔咬死。这当然是渡魂失败,即所谓的野魂犬。
渡魂失败的藏獒,脾气暴躁,很难进行调教,不仅会伤害牛羊猪马等家畜,有的甚至会伤及豢养它的主人。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把两条渡魂失败的野魂犬弄去做牧羊犬,结果它们将羊群挟持到深山老林,就好像这群羊是它们的私有财产,是它们活动的肉食仓库,隔几天就宰杀一只羊来吃。等到这两条藏獒的主人找到它们时,六十多只羊吃得只剩下八九只了。
还发生过更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某山民带着一条野魂藏獒进山打猎,遭遇暴风雪,被困在雪山丫口附近一个山洞里。暴风雪日夜不停,到第三天时,猎人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吃光了,陷入饥寒交迫的绝境。野魂犬因饥饿而穷凶极恶,竟然扑咬主人。猎人拔刀殊死抵抗,人与狗搏斗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野魂犬倒在血泊中,猎人也被咬得遍体鳞伤。
在当地,渡魂成功的藏獒,身价极高,牙口一岁的家魂犬,可卖到五千元。而渡魂失败的藏獒,却被当做废品处理,品相再上乘的野魂犬,也卖不出价,随便给几十元,主人就会让你牵走,比买一条菜狗也贵不了多少。
我长期在野外从事动物科考工作,观察站的帐篷就设置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这儿离国境线不远,不仅野兽出没,有时还会遇到杀人放火的强盗和走私贩毒的歹徒。
有一次,寒冷的雪夜,一只狗熊为了避寒,竟然翻过篱笆墙钻进帐篷来。我半夜醒来,听到帐篷里有如雷鼾声,好生纳闷,拧亮手电筒一看,一只足有两百公斤的大狗熊正趴在火炉边呼呼大睡呢。
还有一次,也是北风呼啸的冬夜,两名越狱犯悄悄钻进帐篷,把我和强巴的衣裤及干粮席卷而去,扔下两套肮脏的囚衣。
在野外工作,安全确实是个大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养条狗,看家护院,撵山狩猎,跟踪我所感兴趣的野生动物,都能派得上用场。
我在日曲卡雪山从事野外科考工作已近两年,曾先后养过四条狗。第一条是名叫小白的土狗,对我倒是挺忠诚的,整天影子似的粘在我的屁股后面;遗憾的是胆子很小,遇到一只狗獾也不敢追,吓得拼命往我身后躲,把我当做它的盾牌了,养着它纯粹是浪费粮食。第二条是名叫大黄的杂交狼狗,倒是挺勇敢的,面对嘴角翻卷长长獠牙的成年野猪也敢扑咬,但狩猎技巧实在差劲,与野猪交手还不满两个回合,就被野猪一口咬断了脖子。第三条是名叫阿黑的牧羊犬,外表看上去挺不错的,没想到却是一条患有神经质疾病的狗,天一黑就开始吠叫,一只猫头鹰飞过它会嚎叫,老鼠出洞觅食它要嚎叫,树枝被风折断它也要嚎叫,嗓门又大,在帐篷外彻夜吠叫,吵得我根本无法入睡,只有将它淘汰。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好几次对我说:“你太需要一条藏獒了,哦,藏獒是狗中精英,你一定会感到满意的。”
我当然知道藏獒好。遗憾的是,我是工薪阶层,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刚够养家糊口,科研经费又十分有限,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渡魂成功的家魂藏獒,只有买渡魂失败的野魂藏獒。
才花了区区几十元钱就得到一条品相上乘的藏獒,虽然是条渡魂失败的野魂藏獒,我也挺高兴的。说实话,我对藏獒渡魂的说法并不怎么相信。我觉得所谓渡魂,无非是一种性格筛选,不必太当真了。狗属于肉食动物,凡猛犬都有点残忍,这用不着太过于担忧。
二
藏獒果然不愧是世界闻名的良种狗,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用狗的标准来衡量,曼晃的智商可说是出类拔萃。我喂了它两次食,它就认识我这个主人了,一叫它名字,便会兴冲冲地跑到我跟前来。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它似乎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仅仅过了三五天,也没有谁刻意教它,它就知道我才是野外观察站这顶帐篷里真正的主人,而把强巴降格为第二主人。我不在场时,它服从强巴指令,如果我在场,它就首先服从我的指令。我做过几次实验,把一串钥匙放在我与强巴中间,然后我和强巴同时发出让它叼取钥匙的指令,任凭强巴怎么横眉竖眼喊破喉咙,它都毫不犹豫地把钥匙叼到我手上来。
最让我满意的是,它在夜里从不胡乱吠叫。猫头鹰捉老鼠时从它头顶掠过,它静静地驻足观望;风吹折树枝掉到它的头上,它也只是闷声不响地跳闪开去。但凡它发出响亮的嚎叫,那一定是有危险逼近了。
有一天晚上,我刚钻进被窝,忽听得曼晃发出猛烈的咆哮。我冲出帐篷一看,篱笆墙外的树林里,有一对兽眼就像绿灯笼一样在黑暗中晃动,凭经验不难判断,来者不善,不是孟加拉虎就是雪豹。强巴朝天放了两枪,这才把危险驱赶走。
还有一次,天刚蒙蒙亮,突然响起曼晃凶猛的吠叫。我和强巴赶紧冲出帐篷,顺着曼晃扑跃的方向望去,乳白色晨雾中,有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在狼狈地奔逃。强巴是猎手,视力极佳,看见两个汉子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很明显,非匪即盗,不是偷就是抢。要不是曼晃及时报警,后果不堪设想。
“有曼晃在,连刺猬都休想钻进篱笆墙来!”强巴得意地说。
确实如此,自打有了曼晃,野外观察站平安无事,我夜里不再失眠,睡得非常踏实。
不仅如此,曼晃还成了我工作中的得力助手。我去尕玛尔草原考察珍贵的野骆驼,但野骆驼藏匿在灌木丛中,一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只能远远地望见它们模糊的背影。我想从正面给它们照几张照片,却忙碌了好几个月也未能如愿。
那天我带着曼晃来到尕玛尔草原中部野骆驼最爱去的盐碱塘,发现好几堆新鲜的骆驼粪。我让曼晃嗅闻野骆驼足迹,然后命令它跟踪追击。它兴奋地跳跃着,朝东南隅一片枫叶烂漫的杂树林飞奔而去。
我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听见杂树林里响起曼晃响亮的吠叫声,大大小小六匹野骆驼从树丛里仓皇逃出来。曼晃好像知道我的用意,左奔右突,不断修正驱赶方向,把骆驼群往我站立的位置赶来。
我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正面观察野骆驼,高兴得忘乎所以,举起相机就按快门,按了好几下才发现,相机是空的,还没装胶卷呢!野骆驼已从我面前跑过去了,草地上滚动起一团尘埃。我懊恼极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大嘴巴。
这时曼晃也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狗舌伸得老长,看得出来已相当累了。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面往相机里装胶卷,一面向它发出继续追撵野骆驼的指令。没想到,它毫不犹豫地蹦跳起来,旋风般地朝差不多已逃出一华里外的野骆驼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