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七条猎狗(10)
小野猪逃出滩涂,钻进岸边一片芦苇丛,嚎叫声渐渐远去。这时,曼晃突然跳起来,原地转圈,好像为小野猪的丢失急得团团转。它在地上嗅闻一阵,箭一般追赶上去,冲进那片芦苇丛,很快就叼着一条猪腿强行把小野猪拉回滩涂来。它似乎很不满意小野猪从它身边溜走,好像要惩罚小野猪的淘气行为,咔嚓一口,把一只猪耳朵给咬了下来。小野猪喊爹哭娘,发出惨烈的嚎叫声。曼晃却又侧躺下来,狗头枕着臂弯,安然入睡。小野猪悲痛的叫声对曼晃来说,好似一支优美的催眠曲。
小野猪半只猪头都是血,当然念念不忘逃跑,喘息几秒钟,又哀嚎着从曼晃身旁逃开去。曼晃故伎重演,又好像睡着了似的任凭小野猪逃远,等到小野猪使出吃奶的劲逃出开阔的滩涂后,它又冲过去将小野猪“捉拿归案”。
每一次将逃亡的小野猪抓回来,它都要在小野猪身上狠狠咬一口。
很快,可怜的小野猪尾巴被咬掉了,猪鼻被咬破了,屁股被咬烂了,猪脚也被啃没了,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就像在遭受凌迟的酷刑。
我深深皱起了眉头,恶心得想呕吐。我是动物学家,我当然晓得,在自然界,恃强凌弱比比皆是,血腥残忍随处可见。譬如猫科动物,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当幼崽长到一定年龄时,它们会逮只活的羊羔、仔兔或田鼠什么的回来,就好像带有趣的新玩具回家,让自己的宝贝幼崽尽情玩耍,在游戏中学习狩猎技巧。
这当然也很残忍,充当玩具的羊羔、仔兔或田鼠什么的,往往也是在遭受百般凌辱后悲惨地死去。但我觉得,同样是将弱小的猎物凌迟处死,性质却是完全不同的。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出于为培养后代健全体魄这样一种功利目的,把弱小猎物供给自己的宝贝幼崽玩耍,虽然也是血腥的虐杀,但损“人”利己,调动一切手段为自己的后代谋求生存利益,这样做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曼晃就不同了,曼晃已是成年藏獒,狩猎技艺娴熟,不必再在小野猪身上锻炼打猎技巧。进行这种凌迟式的血腥游戏,无谓地延长猎物死亡的痛苦,损“人”不利己,根本就没有丝毫生存利益可言。
我从事野外动物考察工作已有十多个年头,曾与众多食肉猛兽打过交道,即使是有森林魔鬼之称的狼獾,也不会这般兴趣盎然地折磨所捕获的猎物。我无法理解曼晃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条心理变态的蛇蝎心肠的狗,蔑视生命,有屠夫般的嗜好,喜欢欣赏弱者在被剥夺生命时的恐惧与战栗,喜欢享受血腥的屠杀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只有最恶毒的魔鬼,才会把玩弄和凌辱生命当做一种娱乐和消遣。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沼泽地爬上滩涂,走到曼晃跟前,严厉地呵斥道:“你也玩得太过分了,要么一口咬杀小野猪,要么放掉小野猪,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
曼晃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它是条智商很高的狗,肯定从我严厉的语调和愤怒的神态中读懂了我的心声。我知道它不会心甘情愿服从我的指令,但我想,我是它的主人,它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会出于狗对主人的忠诚,而屈从于我,放弃这残忍的死亡游戏。
可我想错了。它好像耳朵聋了,对我的呵斥置若罔闻,仍我行我素地肆意虐待满身是血的小野猪。
我火了,抡起望远镜上的皮带,在曼晃脑壳上不轻不重抽了两下,然后,用脚将嚎叫不止的小野猪从曼晃怀里钩出来。让可怜的小野猪逃生去吧,这魔鬼游戏该结束了。
曼晃倏地蹦跳起来,想要去追赶渐渐逃远的小野猪。我一个箭步跨到它面前,拦住它的去路,指着它的鼻梁呵斥:“你听到没有?停止胡闹!”
它左蹿右跳,想绕过我去追赶小野猪。我左右跑动着,像堵活动的墙,阻止它作恶。它突然停止蹿跳,定定地看着我,喉咙深处呼噜呼噜发出刻毒的诅咒。它的唇须凶狠地竖直,狗嘴张开,露出被血染红的尖利犬牙,狗舌舔磨犬牙,做出一种残暴的姿势来。
我盯着它的眼睛,那狗眼冷冰冰的,就像冰霜一样泛动着冷酷无情的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不是面对着自己豢养的狗,而是面对着一匹嗜血成性的饿狼。一股冷气顺着我的脊梁往上蹿,我心里发毛。
曼晃一步步朝我逼近,突然做了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用嘴从地上叼起一块手掌大的鹅卵石来,狗牙做出噬咬动作,咔嚓咔嚓,坚硬的鹅卵石竟然被它咬碎了。我明白,这家伙是在用暴力向我示威,意思很明显,要我让开路,不然的话就对我不客气了!
突然,我想起强巴曾经告诉我的,某只渡魂失败的藏獒,与主人一起被暴风雪困在山洞里,它因饥饿而萌生杀心,竟然向主人扑咬。我心虚了,要是我继续阻拦曼晃去残害小野猪的话,谁也无法保证这畜生就不会对我下毒手。它要是真的对我行凶,强巴不在我身边,在这荒山野岭里,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如何是好?
毫无疑问,我若与曼晃搏杀,我赢的概率极小。小野猪与我非亲非故,我犯不着为它去担风险。我只好后退一步,缩到一边去,让出路来。
我为我的胆怯感到羞愧,也为曼晃的霸道而愤懑。曼晃昂首阔步从我身边穿过,直奔岸边的灌木丛。不一会儿,就又叼着半死不活的小野猪回到滩涂,继续它那残忍的凌迟游戏。我没胆量制止,只有听任它胡闹。
小野猪四条腿都被锐利的犬牙咬断了,猪耳、猪鼻和猪嘴被啃掉了,肚皮也被咬出一个洞,漏出一大坨猪肠子,浑身上下都是血,惨不忍睹。小野猪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曼晃仍舍不得放弃这场恐怖游戏,侧躺着将小野猪搂进怀,伸出舌头“慈爱”地舔吻小野猪的身体。
嗜血成性,令人发指!半个多小时后,小野猪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折磨致死。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好几次做恶梦都梦见浑身是血的小野猪。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养着曼晃,就等于在自己身边置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日夜担惊受怕。的确,它高大威猛,是优秀的狩猎犬,是我从事野外考察很得力的助手。可是,它的凶残狠毒,常常令我不寒而栗。我的事业固然重要,但我的生命更加可贵。再三权衡利弊后,我决定把曼晃处理掉。
我对强巴说:“你把它牵走吧。它太残忍,我不想再见到它了。”
“那好吧。”强巴说,“养一条渡魂失败的藏獒,是太危险了。下个星期天,我要回寨子拉粮食,顺便把它牵走。看来只有送它到动物园去,让它一辈子关在铁笼子里。”
四
就在要把曼晃牵走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改变了曼晃的命运。
这天早晨,我带着曼晃前往日曲卡山麓,在悬崖峭壁间寻找金雕窝巢。
金雕是一种大型猛禽,有天之骄子的美誉,数量十分稀少,很有研究价值。动物研究所给我一个任务——拍摄一组金雕生活照片。运气欠佳,我在悬崖上像猿猴似的爬了半天,连金雕的影子也没见到。我很失望,骑在一棵歪脖子小松树上憩息。
就在这时,突然,我左侧山岩上传来咩咩的羊叫声,叫得很凄凉,叫得很恐怖。我举起望远镜望去,在一座蛤蟆状岩上,站着一只红崖羊,正钩紧脖子摆出一副角斗的姿态,神态异常紧张。我将望远镜往下移,立刻就看见岩前有一只灰白相间的雪豹,正张牙舞爪跃跃欲扑。
我充满疑惑,心里闪起一串问号。红崖羊是雪豹的传统美食,雪豹最喜欢捕猎红崖羊,那是没有疑问的。问题是,红崖羊生性懦弱,通常情况下,只要远远望见雪豹的影子,就会闻风而逃。
红崖羊顾名思义,就是一种皮毛褐红生活在悬崖峭壁上的羊。红崖羊的蹄子与其他羊的蹄子不同,其他羊的蹄子为坚硬角质,而红崖羊的蹄子长有一层耐磨的胶质,柔软而有弹性,且两根蹄指间的凹部较深,能增加与地面的摩擦力,特别适应在陡峭的山崖上行走攀登。红崖羊最大的本领,就是在绝壁上行走如飞,以躲避各种喜食羊肉的敌害。
雪豹虽然有雪山霸主的称号,也善于在悬崖峭壁间行猎,但若论攀岩的本领,并不比红崖羊高明,所以,雪豹虽然面对红崖羊馋涎欲滴,却很难如愿以偿吃到红崖羊。据统计,健康的成年雪豹捕捉健康的成年红崖羊,成功的概率仅为百分之五。
出现在我视界内的那只红崖羊,皮毛鲜亮,四肢健全,咩叫声十分响亮,一看就知道是健康的成年红崖羊。它所处的位置,绝壁间石缝石沟纵横交错,对红崖羊来说是极有利的逃生地形。客观地说,这只红崖羊是遭遇险境而非绝境,只要立即扬蹄腾跳,是完全有可能化险为夷的。可它为什么见到雪豹不赶紧逃命,还要伸展头顶的犄角摆开角斗的架势来?羊与豹斗,鸡蛋砸石头,这也太不自量力了啊。
我正在纳闷,跟在我身后的曼晃也发现岩上的红崖羊了,兴奋地吠叫起来。我想阻拦,但它根本就不听我的,仍杀气腾腾地扑蹿上去。
雪豹与藏獒,从两个角度,试图登上红崖羊所在的那座蛤蟆状岩。
一只张牙舞爪的雪豹,再加上一条穷凶极恶的藏獒,那只红崖羊即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脱被撕烂咬碎的命运。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红崖羊浑身觳觫,羊眼恐惧得几乎要暴突出来,显示其内心的极度紧张,但却仍伫立在岩上,没有要退却逃窜的意思。
这时候,红崖羊背后那丛长在石缝间的狗尾巴草,无风自动,腾地竖起一个毛茸茸的橘红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是只小羊羔的脑袋。小羊羔身上还湿漉漉的,羊眼眯成一条缝,抖抖索索站立起来,但却站不稳,才站了几秒钟,又啪地摔倒下去,隐没在那丛狗尾巴草里。再看母崖羊,腹部几只乳房鼓鼓囊囊,就像吊在枝头成熟的香柚。我心头一亮,疑团刹那间解开了:原来这是只刚刚完成分娩的母羊!
每一种哺乳动物都有自己独特的分娩方式。母红崖羊一般都会爬到最陡峭最隐秘的悬崖上去分娩,以减少因分娩时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而遭到猛兽袭击的危险。在母羊分娩的前后几个小时里,母羊处于最虚弱最无助最易受攻击的状态。在分娩过程中,母羊丧失了奔逃能力。当羊羔呱呱落地,危险骤然放大。羊羔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极易引来嗅觉灵敏的食肉兽。羊羔出生后,约四十分钟至一个小时方能站立起来,跟随母羊行动。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间段,也是生命最脆弱的阶段,这期间要是遇到凶猛的食肉兽,小羊羔毫无躲避能力,只能成为食肉兽唾手可得的美味佳肴。
这只母崖羊很不幸,在刚刚分娩完最脆弱的时候,被饥饿的雪豹盯上了。
地形对母崖羊有利,不然的话,它连同刚出世的羊羔早就命丧豹口了。
这是半山腰一座突兀的岩,有一半悬空,有一半连接陡壁,地势极为险峻。雪豹处在岩外侧,必须由低向高蹿跳,才能登上岩。岩形似蛤蟆,边缘浑圆,向外倾斜。很明显,雪豹之所以还没向母崖羊扑咬,主要是对这险峻的地形有所顾虑,担心万一跳上岩后立足未稳,母崖羊趁势用犄角顶撞,使它从岩上摔下百丈深渊。
红崖羊虽然好吃,但自己的性命更加可贵,须特别小心。
雪豹在岩下徘徊,寻找最佳蹿跳角度,挑选最佳进攻路线,谋划最佳扑咬方案,等待最佳出击时机。
雪豹的腹部收得很紧,应了一句俗话:肚皮贴到脊梁骨。铜铃豹眼闪烁着饥饿的绿光,嘴角口涎滴答,一看就晓得是只食欲旺盛的饿豹。毫无疑问,这只雪豹绝不会知难而退,放弃这场猎杀。
我知道,雪豹发起攻击只是个时间问题。虽然母崖羊占据地形优势,但力量相差太悬殊了,是不可能阻挡雪豹的。母崖羊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舍弃宝贝羊羔,要么母子同归于尽。
从生存策略说,舍弃羊羔无疑是明智的选择,因为无论母崖羊是战是逃是生是死,都不可能保住羊羔性命,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可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母崖羊鼻子喷着粗气,摆开一副格斗的架势,没有任何犹豫和动摇。
它是母亲,初生羊羔是它的第二生命,它愿意生生死死与羊羔在一起。
我随身带着一支左轮手枪,我只要朝雪豹头顶开一枪,刺耳的枪声和刺鼻的火药味,一定能把雪豹赶走,救母崖羊于倒悬。可我没这样做。我是个动物学家,野外考察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尽量不去干预野生动物的正常生活。母崖羊坚强的母爱固然令人钦佩,但雪豹捉羊也属天经地义之举,我不该感情用事去改变它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