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云中断
冯妙悄悄捏一把予星,顺势把她刚递过来的药罐子,贴着墙角扔进床榻后面的缝隙里。
素荷在房间正中站住,语气是对着众人说话,目光却一下又一下地往冯妙脸上扫,似乎要找出几分慌乱来:“进了甘织宫,最要紧的就是规规矩矩、痛改前非。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做出这种不顾脸面的事来。”她把半新的宝蓝色缎带一扬,闪身带出一名容长脸蛋的宫女:“耘柳,你说,这东西究竟是哪儿来的?”
耘柳眼神闪烁,偷瞟了冯妙好几眼,才说:“今天轮到我清扫院子,在南面院墙底下的杂草丛里,发现了这个。南面宫墙……南面宫墙下面的几块青砖,也松动了。”
听见这话,又仔细看了一眼那截宝蓝色缎带,冯妙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素荷设好的圈套,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这种缎带,是专门用来捆束宫嫔娘家亲戚送进来的日用物件的,用来跟皇帝御赐的明黄缎带、内六局按例送来的朱紫缎带相区别。外戚为表示谦恭,缎带颜色并不显眼,一个甘织宫里的小宫女,如何辨认得出这东西不同寻常?就算辨认出来,她又怎么有空,去查验南面宫墙的砖石是否牢固?
“甘织宫里,原本不该有这样的东西,”素荷哼了一声,“可我仔细想了想,那小阁楼上头,堆放着些从前的旧物,说不定是被风吹落的。我今天去一翻找,才发现,原本收在里面的一支陈年老参不见了。”
冯妙抬起袖子遮住嘴唇轻咳,果然是冲着她来的。这几天每晚进入小阁楼的,只有她一个人。盗取宫嫔旧物,又私下传递出去换取钱财,放在哪里都是不小的罪名。还没跟她清算品儿一条性命的账,素荷反倒先步步紧逼。
“我也不想随便冤枉了人,”素荷冷笑一声,“把你们的东西,挨个拿出来翻检,究竟是谁手脚不干净,当着大家的面,看个清楚。”
素荷一挥手,耘柳、素云就走上来,动手要翻这些宫女的东西。宫女们惊慌失措,互相看着往后退去。
罪证也许早就藏好了,如果任由她们翻检,结果可想而知。予星虽然没有冯妙想得那么通透,却也知道不能由着她们任意陷害,掐着腰叫道:“凭什么你说搜就搜?要是搜不出个结果来,你又该怎么说?”
冯妙拉了予星一把,低眉顺眼地劝:“予星,算了,由着她们看看,证明我们清白无事就好了。”说话间,她在予星背后轻点了一下。
予星人也伶俐,会意过来,接口叫嚷:“要搜也不能只搜我们的,”她用手指在素荷、素云、耘柳面前挨个点过去:“你们的东西,也都摆在大家面前搜了,我就服气。”
素荷破天荒地不气不恼,点着头说:“可以,我和素云都在这儿,一会儿挨个搜过去,谁也不漏。”
听她这么说,冯妙越发肯定,她是有备而来,早已经准备好了陷阱,等着冯妙自己跳下去。
素荷喝斥一声:“给我搜!”素云闻声,就要开始动手。
冯妙抬手轻轻一拦:“这么互相搜检,成什么样子?就算是沦落进了甘织宫,也不能如此招人耻笑。姐姐还是请文澜姑姑来主持吧。”
获罪进入甘织宫的宫女,多半是因为不小心开罪了主子,人人心里都有几分不平和怨气。听见冯妙的话,心里的不甘被激发起来,有平日胆大的人,也跟着附和,要请文澜姑姑来。
素荷原本想先搜出“罪证”,让冯妙无话可说,此时见她要请文澜姑姑来,只当她怕了,冷笑着对素云说:“去请!”
冯妙微微低头,眼睛看着袖口上垂下的一圈荷叶波纹。不一会儿,素云就引着文澜姑姑进来。素荷越发得意,顾不得招呼耘柳,自己添油加醋地向文澜姑姑讲了一遍。
文澜姑姑也不多话,直截了当地说:“那就挨个儿搜吧。”
素荷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情绪,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梨木花架上的红漆小箱。冯妙和予星的东西,都放在那只小箱里。
“等一下,”就在她手指将将触碰到箱盖时,冯妙再次抬手,在红漆小箱顶上轻轻一按,“若是有人私自动了阁楼上的东西,那可是大罪。咱们这么翻检了,还是难免叫人说,甘织宫的人没有规矩。”她转身向文澜姑姑屈膝说道:“劳烦姑姑,干脆派人请慎刑所的人来,当面裁断。”
素荷已经有些不耐烦,狠瞪了冯妙一眼:“就算是请出神仙来,该认罪的人,也赖不掉。”
冯妙微笑不语,神仙会来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慎刑所派了一名叫李得禄的掌事太监来,直到见着那人身上象征内务品级的朱红色穗子,冯妙才松开手,由着素荷打开了红漆小箱。
“这是什么?”素荷拿出一个绢帕裹成的小包,递到文澜姑姑面前,声音都激动得微微发颤。绢帕散开,几颗珍珠裹在其中,正是之前冯妙赠送给素荷的那些。
“李公公,文澜姑姑,”素荷的嗓音比平常更高了一调,“这可就都对得上了。有人趁着每晚进入小阁楼的机会,把里面放着的一棵陈年老山参偷出来,挖开宫墙下的青砖,偷偷送出去换了这些珍珠回来。本来做得天衣无缝,可偏偏把这截缎带掉落在南面宫墙下,这才事发了。”
予星看见珍珠,已经急得脸色通红,指着素荷质问:“你说谁呢?别指桑骂槐!”
文澜姑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这是谁的箱子?”
听见问话,冯妙走到她面前,屈膝回答:“是我的箱子,不过,我也有几句话,想说给文澜姑姑和这位公公听。”见李得禄微微点头,冯妙便接着说下去:“单凭几粒珍珠,证明不了我把陈年老山参拿出去换了钱财。更何况,这珍珠的来历,我还可以解释。”
她退回床榻边,把垂下的布幔突然一掀,刚才悄悄丢下去的小药罐子就露出来。冯妙掀起衣袖,露出一截烫伤的手臂:“我托旧日相熟的小姐妹,带些钱财来换些烫伤药膏。我年纪还小,不想就这么毁了一只胳膊,犯了不能私下传递物品的规矩,甘愿受罚。”
她声音里带着委屈,手臂上的伤疤触目惊心,先就叫人容易信了几分。略一停顿,予星便叫嚷起来:“这又是什么东西?”她指向另外一侧的床榻之下,一只三尺长、半尺宽的木盒,静静躺在那里。
素荷一见那盒子,眼神里先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诧慌乱,接着快步上前,把那木盒子抢先拿出来:“还说不是你?这不正是装那支山参的盒子?”
雪松木制成的木盒,表面刷了一层黑褐色的亮漆,古朴神秘的雕刻花纹布满盒身。盒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冯妙在盒盖上飞快地扫了一眼,故意问:“这就是装山参的盒子吗?早几天我就看见耘柳拿回来放在这儿,还以为是她珍藏的什么东西。”
“这盒子上有慕容氏的徽记,显然是开国皇后遗留的东西。”素荷指着盒身上一处明显凸起的印记,“现在抵赖,不嫌太晚了吗?”
冯妙嘴角轻扬,莞尔一笑:“姐姐真是博闻,连慕容氏的徽记都认得。请教姐姐,这盒身上的字迹,又是什么意思?”她步步退让,等的就是这一刻。开国皇后故去后,宫中再没有过慕容氏嫔妃。素荷这一次的确学聪明了,方方面面都做足了准备,但这份聪明,已经足够要她的命。
话一出口,一直冷眼旁观的李得禄,立刻抬眼紧盯住那只木盒。众人这时才注意,那盒身上盘曲缠绕的花纹,并非毫无规律,而是隐约拼成了几个鲜卑文字。字迹古拙,很难辨认。
他回身对跟随在一旁的小太监说:“去禀明傩仪执事官高大人,请他派个人来,辨认一下这些字迹。”小太监匆匆离去,甘织宫内陷入压抑的沉默。只有冯妙依旧气定神闲地站着,偶尔向素荷微微发笑。
一炷香时间过去,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袭浅紫衣袍的人影走进来。李得禄一怔,没料到高清欢竟然亲自来了,赶忙起身施礼,请他上座。
高清欢在路上已经听小太监讲述了来龙去脉,也不客套,捧起雪松木盒子细细查看。半晌,他放下盒子,手指轻轻敲了两下,神情严肃地对李得禄说:“这话实在不宜明说出来,谁拿着这只盒子,李公公直接发落了吧。”看众人似乎都不大明白,他又补充了八个字:“有碍国运,巫蛊之罪。”
在场的人无不变色。耘柳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地:“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她!是素荷让我藏在这里的。”
素荷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这贱婢不要胡说!”可耘柳已经吓破了胆,哪里会听她的恐吓,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把素荷如何让她藏起珍珠和木盒,全都说出来了。巫蛊祸国之罪,轻则绞杀,重则凌迟,再遮掩下去,恐怕求死都不能了。
有了耘柳的指认,事情很快便一清二楚。李得禄带走素荷,回慎刑所定罪。至于冯妙自己认下的私下传递物品,就交给文澜姑姑,定了杖责十下。
一切落定,高清欢忽然对文澜姑姑说:“此时不宜妄动刑罚,请姑姑把所有人都迁出去,我需要彻底清查整个甘织宫,火烧一切不祥之物。”
事关国运,文澜姑姑也不敢阻拦,立刻叫众人离开。予星悄悄拉住冯妙的手:“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大人,很年轻呢!”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又凑过来问:“可真惊险,你怎么知道那木盒上有字?莫非你也认得?”
冯妙狡黠地一笑:“我哪能认得?运气好罢了。”
所谓运气,不过是比别人更多一分仔细而已。陈年老山参,价值连城,巴巴地送进宫来,却又堆在一边,多半是开国慕容皇后怀有身孕时,娘家送进宫的补品。慕容鲜卑一向迷信山神祭祀,送的是老山参这种有灵性的药材,又是给皇后安胎用,外盒上一定会附加符咒一类的东西。
后宫历来有两桩事,可以陷人进入死局,并且绝无翻身的可能,一是巫蛊诅咒,二是思念故国。慕容氏的符咒,刚好把这两样都占齐了。
予星一吐舌头:“看你不急不忙的样子,要不是天天跟你在一起,我都要怀疑,是你布了这局要收拾素荷了!”
冯妙轻轻叹气:“其实我毫无把握,如果没能引来慎刑所有品级的大管事,又或者来的人对巫蛊之事毫无警惕,现在被带走的人,恐怕就是我了。”她抚着微微发红的手腕:“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命,到底还是捏在别人手里。”
刚走出几步远,便听到高清欢的声音在身后清泠泠地响起:“哪位姑娘是命中带山下火?劳烦来帮个忙。”
甘织宫女眷多半出身低微,并没有推算过五行命理,有人含羞看着高清欢,却没有人应声。
冯妙心中一动,回身眼神清亮地回答:“我正是如此,愿为高大人效劳。”
高清欢的目光,凝在她越发削瘦的面颊上,又缓缓从她身上一道道伤痕上扫过,清冷如水。
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把暖意和花草气味都隔绝在外,阳光透过窗子上六合同春的花纹,照在他妖异俊美的侧脸上,祭祀用的杜蘅香草气息,隐隐流动。
“妙儿,原来你在这儿……”细长手指在冯妙脸颊上抚过,浅浅勾连着侧脸上那道划痕,高清欢妖魅的碧绿眼眸里,闪动着幽深的暗流,像是不甘,又像是……恨意。
冯妙悚然一惊,不愿再探究那种她看不懂的情绪,轻轻转了个身后退一步,不露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笑着侧头说:“你通晓天地之理,替我跟天神求求情吧,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利用了祭祀符咒自保,可不要怪我啊。”
高清欢收回悬在半空的手:“你用慕容氏的符咒脱身自保,天神必定不会怪你。”这话说得又是好生奇怪,冯妙不愿深究,伸手钩着窗棂上的盘曲花纹摩挲,看似连绵不绝的纹理,却总是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接缝处突然断开,不得圆满。
“太皇太后对人说,你在宫中某处禁足思过,却不肯吐露地点。妙儿,”高清欢把雪松木盒子投进火里,“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儿吗?”
木盒在火里噼啪作响,火光映着冯妙曲线柔美的侧脸,浅浅染上一层红晕。
“妙儿,皇上迟早要行冠礼,到时新后大婚入宫,甘织宫里的人,都要被迁出宫苑。好一些的,送去官宦人家做奴婢。差一些的,便要直接送去军营里了。”高清欢紧盯着她的侧脸,“妙儿,你还小,也许不知道送去军营意味着什么。”
宽大的袖口遮住了他修长的手掌,一只小巧香囊被悄悄送进冯妙手里,刺绣的纹理,刮着她的手心,微微发痒。
“妙儿,娇美的花瓣,本就不应该零落在泥土里。”他殷殷劝导,“不如相信我,我能替你安排,离开这里。”
冯妙捏紧那只香囊,呼吸略微变得急促。
“妙儿,这是古方记载的给生殉的女子服用的药物,服药后,呼吸和脉搏都会变得很微弱,”高清欢收拢双手,“我会帮你安排,假借病重垂死送出禁宫。”他的声音空灵缥缈,三言两语,就令人想起铺满清冷月光的宫中永巷,牛车辘辘,载着垂死的女子送出宫去。
手心里渗出汗来,冯妙就像受了蛊惑一样,几乎就要立刻答应。
“谢谢你,”她终于还是摇头,把香囊握在手心里递回去,“如果我只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计划。可我还有阿娘,还有弟弟。即使命运残酷、前途未卜,只要还有路,我就得走下去。”
“你不必现在就急着拒绝,”高清欢从袖中抓出一把细砂一样的粉末,投入火中,火苗忽然腾起三尺多高,发出连绵不断的爆裂声,“太皇太后并不希望皇上这么早就举行冠礼,朝中唯一能与冯氏抗衡的外戚,只有高氏。可惜高氏却没有适龄的女儿,可以参加采选。在高氏想出应对的办法以前,冠礼仍旧会被推迟。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在宫墙砖缝间,插一枝桂花,我自会帮你。”
甘织宫许久没有外人来,气质神秘清华的傩仪执事官,被寂寞无聊的宫人一直谈论到将近新年。冯妙留下了香囊里的秘药,却再没跟他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络。
临近新年,天气越发寒冷,甘织宫里的人,大都戌时未过就早早睡了。冯妙裹了一件夹棉披风,举着蜡烛,就要往小阁楼去。予星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叫住她:“我姐姐托今天送饭的小全子帮忙,给我送来了一包吃食。咱们两个悄悄找个地方,全当庆贺新年了,怎么样?”
冯妙托着腮想了想:“那不如就今晚,趁着还有一钩月牙,在后院里大快朵颐。”
予星一层层剥开了油纸,向里面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盼望,立刻转成了失望:“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人家不要的鹅掌。”宫中御膳房经常宰杀整只活鹅,胸肉可以做成风干鹅脯,腿上的琵琶肉,可以腌制以后烤熟,骨架也可以加上莼菜、莲子,熬成嫩白如牛乳一样的浓汤。唯独鹅掌,宫中贵胄不喜欢吃,便被御膳房的宫女太监拿来解馋。
冯妙也探头看了一眼,伸手在予星脸颊上捏了一把:“馋猫,其实鹅掌,是鹅身上最好吃的部分,柔韧有咬劲。”她指着纸包里的鹅掌说:“这些鹅掌的做法不好,没凸显出鹅掌最好吃的状态来。”
见予星歪着头看过来,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冯妙抿嘴笑着说:“鹅掌要在滚开的姜水里迅速焯熟,再用凉水一点点浇在上面,直到凉透,这样才能留住鹅掌爽脆劲道的口感。再用蜻蜓点水的手法,取二十三种调料,按两勺盐配一勺糖的比例,调配成卤汁。熟冷鹅掌,跟卤汁一起放进陶罐,用泥封住罐口,在树下埋上一天一夜。再开罐时,卤汁的香味就全吃进鹅掌里去了。”
予星咯咯发笑:“还没吃到,光听你说,我就要流口水了。”
话音刚落,宫墙之上便传来极轻的击掌声,带着嗡嗡回响的话音说:“好一道秘制鹅掌,原来不止秀色可餐,妙语也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