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水犹寒
冯妙匆匆起身穿戴,事出突然,她来不及仔细思索,换了一件浅色暗纹罗衣,便跟着忍冬去了毓秀殿。
袁缨月已经先到了,过了不久,其他待选的小姐们也来了。郑映芙躺在床榻上,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团花纹锦被上,被口露出的肩膀上,只套着一件素白中衣。袁缨月探头看了一眼,吓得面无血色,小声问冯妙:“她……死了吗?”
听见这话,郑映芙从家中带进来的侍女千碧,从床榻边直接扑到袁缨月身上:“你个狠毒心肠的人,你盼着我家小姐死是不是?我家小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别想活。”千碧这一下力气极大,推得袁缨月倒退了好几步,靠在桌案上,才勉强停下。一旁的人赶忙又拉又劝,千碧却抓住袁缨月垂下的一缕发,不肯松手。
殿内闹得一团乱,门口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有小太监的声音响起:“慎刑所的掌事公公来了。”冯妙抬头一看,来人她也是见过的,正是上次素荷诬陷她时,从慎刑所请来的李得禄。
“掌事公公!”千碧也不顾来人的身份,跪倒在他身前,“请你为我家小姐做主,有人要害死我家小姐!”
事涉待选女子,非同小可,李得禄还带了另外两名有品级的太监同行。其中一人叫千碧起身,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千碧情绪激动,口齿却很清楚:“我家小姐怕热,这几天一直睡得不安稳。昨天晚上热得太过,觉得有些牙痛。到夜里实在睡不着,便想去湖面上摘一片荷叶来。荷叶清凉镇痛,小姐一直用这东西止牙痛。”
“可没想到,小姐这一去……这一去,”千碧几乎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去就出事了,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小姐回来,就沿着湖边去找,在怡然堂后面的水里,看见了小姐的一只鞋,这才喊人去找。万幸小姐只是呛了水,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李得禄听了她的话,也不急着下结论,转头又去问帮忙找人的小太监,几个人说得大同小异。他走近床榻边,隔着纱幔想看看郑映芙的情形。屋中又吵又闹,郑映芙恰恰在此时也幽幽转醒。
她一睁眼,便正好看见李得禄站在眼前,立刻尖声大叫起来:“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这话让在场的人神情大变,至少确证了一件事,郑映芙不是失足落水的。
李得禄跨前一步,想再细细询问几句,郑映芙却抱着头尖叫起来,把床榻上的瓷枕、软垫,全都丢出来,口里大叫着:“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想死,啊——”
千碧想要上前安抚,郑映芙却连千碧也不认得了,双手胡乱挥舞,水葱似的指甲,“唰”一下就在她脸上挠出四道血痕。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侍奉皇上了,万一哪天发起疯了,伤了皇上的龙体,任谁也担待不起。李得禄便也不再顾忌郑映芙的脸面,跟同来的两位掌事太监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向身后的小太监点了点头。
那些小太监都是慎刑所里极有经验的人,一左一右按住郑映芙,在她后颈上一敲,她便立刻安静下来。
此事重大,李得禄不便直接处置,赶忙命人去禀明太皇太后和皇上。屋子里静得骇人,李得禄便趁着这会儿工夫,询问旁人可知道些什么。
太原王氏待选的小姐王琬,看别人都沉默不语,绞着帕子说:“那鞋子不是在怡然堂附近发现的吗?嫌疑最大的,应该是住在怡然堂里的人才对。”众人纷纷点头,这才发现,高照容还一直都没来。
李得禄正要派人去请,高照容已经搭着侍女的手走进来,眼睛横了王琬一下:“幸亏我来了,不然,就这么不明不白成了凶手。”
她走到李得禄面前,不说眼前溺水这一茬,先问道:“李公公,太妃娘娘宫里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宫女,请你抽空去把人带出去。太妃娘娘说了,她最近吃斋念佛,见不得不干净的事儿,小惩薄戒也就是了。”
抬出太妃娘娘的名号,李得禄只能应“是”,答应着回头就去碧云殿领人。
高照容转身看了王琬一眼,目光又在其他人身上扫过之后才说:“昨晚我在佛堂里抄写了整晚的经书,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怡然堂里搜,那些墨迹,现在还半干呢。”她伸出右手,中指上有一处明显的磨痕:“这手上抄写出来的印记,总做不了假吧。”
千碧看见高照容,眼睛又开始泛红:“不是你做的,也可能是你指使别人做的。昨天只有你跟我家小姐吵架来着,不是你还能有谁?”
“吵个架便要杀人?”高照容不屑一顾,“你们郑氏的门风还真是奇怪。”她此时仍然毫不忌讳,言语尖酸刻薄地挖苦人。千碧气得脸色通红,可是到底顾忌她的身份,不敢像对待袁缨月那样对她。
殿外小太监忽然高声通禀:“太皇太后驾到!”满屋子的人立刻都吃了一惊,这事情竟然惊动太皇太后亲自前来,纷纷跪下见礼:“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一落座,李得禄便膝行两步上前,把方才问出来的情形略略讲了一遍。太皇太后轻轻点头:“你只管问你的,哀家在这听着。就算查出是哪家的小姐,也绝不姑息。”
李得禄不敢怠慢,把目光又转回千碧身上。千碧咬咬嘴唇,终于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请太皇太后替我家小姐做主,我家小姐在宫里从来不认识什么人,只有进宫这段日子,因为些小事,跟高小姐、冯大小姐和袁小姐发生过争执。”
她转头对着三人磕下去:“我家小姐脾气耿直,可绝对没有害人的心思啊,若是小姐得罪了你们,我替小姐给你们赔礼!求求你们放过我家小姐吧。”额头敲击在青砖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听得人人心惊。
袁缨月也跟着慌张跪下:“不是我……我、我从小就怕水,根本就不敢靠近湖面,怎么可能在水边害人呢。”
有在畅和小筑伺候的小太监,替她做证:“袁娘子的确很怕水,刚来的那天晚上,乘小舟去听心水榭赴宴时,袁娘子一下船就吐得脚软。”
嫌疑最大的三人中,此时只剩下冯妙一人了。冯妙走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明鉴,我昨晚一直在偏殿里睡着,并没有出去过。”
因为有太皇太后那句话在,李得禄不敢胡乱遮掩,只能问道:“可有什么人能替娘子做证?”
冯妙向来习惯一人独睡,晚上从不叫人在门口值夜,她想了想,轻轻摇头。
身后的人发出细微的惊叹声,隐隐带着点如释重负,毕竟如果有人被认定做了这件事,其他人的嫌疑便自然解除了。
“姐姐,咳咳,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冯滢一边咳嗽,一边开口替她辩解。冯妙感激地看她,这个时候,冯滢是唯一一个敢替她说话的人。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都一直记得。
“滢妹妹,”冯清轻轻拉住冯滢,“你长年病着,不知道人心险恶,这事情自有太皇太后圣裁。”
冯滢年纪虽小,人却聪敏灵慧,知道此时多说反倒无益,只轻轻补充了一句:“既然昨晚没人跟姐姐在一起,便没人能证明姐姐清白,可也同样没人能证明,就是姐姐推了郑家姐姐进水。”声音虽轻,这话却很有道理。
殿内静得像有只手扼住众人的喉咙,李得禄偷眼瞧着太皇太后的脸色,不知该如何了结才好。若是寻常人,带进慎刑所,总有办法叫他开口。可眼下嫌疑最大的是冯家小姐,事情便有些难办了。
“若是……若是可以肯定郑娘子是在怡然堂附近落水的,昨晚还有一个人,也有嫌疑。”角落里传来极小的、战战兢兢的声音。半夏走到前面跪下:“昨晚奴婢有些存食,曾经到院子里走动,隔着水面,好像……好像看见崇光宫的林琅姐姐,从怡然堂后面的小路走过去。”
怡然堂半面临水,另外半面连着一条回廊,可以通向畅和园里的小桃林。
事情牵涉到崇光宫,越发复杂了。太皇太后淡淡地说了声:“去宣。”李得禄略微一怔,这才派了个伶俐的小太监去跑一趟。
太皇太后曾经替拓跋宏选了几位颇有名望的老师,每日早朝前,拓跋宏要先跟着老师上早课,从三岁开始,从未间断过。此时早课尚未结束,小太监很快就把林琅带来了。
将近两个月未见,林琅变得越发消瘦,脸色苍白难看。她跪在太皇太后身前,俯身下去行礼:“奴婢拜见太皇太后。”说完,也不敢起身,就低伏着跪在原地。
太皇太后也不多话,直截了当地问:“有人看见你昨晚去了怡然堂后面的小路,有这回事吗?”
林琅浑身一颤,低下头,声音极低地回答:“没有这回事。”
太皇太后瞥了李得禄一眼,他便立刻会意,上前对着半夏发问:“你说你看见了,有这回事吗?”
半夏吓得脸都青了:“奴婢……奴婢的确是看见了,可是晚上风大雾大,也许奴婢看花了眼……”
“林琅姑娘,既然你说你昨晚没有来过怡然堂附近,那你昨晚身在何处?”李得禄继续发问。
林琅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一道男声便从门外传来:“昨晚林琅一直跟朕在一起。”满屋子的人都回过头去看,拓跋宏身穿团龙江水纹朝服,乌发在头顶束成一个发髻,还没来得及戴上冠冕,想必是正在更换早朝的服制,听见消息,便匆匆赶来了。
在场的待选女子,大多只在上巳节春宴上,远远地见过拓跋宏一面。当时隔着开凿的流觞曲水,又要表现自己的庄重知礼,这些名门闺秀,并没怎么看清拓跋宏的相貌。此时同在一室,才看清皇帝如此清俊英挺,一时连眼前的紧张都忘了。还是李得禄先跪拜下去,各位小姐才跟着盈盈拜倒。
拓跋宏穿着帝王朝服,不便向太皇太后磕头,便走到她身边,叫了一声:“祖母安好。”
太皇太后用护甲指着冯妙:“皇上既然整晚都和林丫头一起,那么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她了?”
拓跋宏在太皇太后一旁落座:“朕只知道昨晚林琅在何处,至于其他的人,全凭祖母裁断。”他眼神在冯妙身上轻轻扫过,接着便看向林琅,对她略略点头,示意她不必紧张。
“太皇太后、皇上明鉴,”一直低头沉默的林琅,忽然开口,“奴婢刚刚想起,昨晚曾经到过怡然堂附近,原本想拜托高小姐,替皇上抄几段祛病祈福的经文,可是到了怡然堂附近,才想起高小姐也许不愿见外客,贸然打扰于礼不合,奴婢便回去了。”
“林琅!”拓跋宏低声喝止,“你昨晚何时出来过,朕怎么不知道?”林琅却低着头,不敢跟他对视:“皇上用过药后小睡了一阵,奴婢便是在那时出来的,皇上不知道也不奇怪。”
她说得清楚明白,跟半夏看见的情形也对得上。拓跋宏的语气忽转严厉:“即便如此,一来林琅出来的时间很短,二来林琅身体孱弱,没什么力气,她又一向心地纯良,绝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来。”
冯妙在一边听着,心中五味翻腾,这就是她费尽心思要嫁的人,不是她的良人也就罢了,还要当着她的面替他真正在乎的女子开罪。林琅心地纯良,难道歹毒的是她吗?
太皇太后缓缓开口:“皇上登基后第一次选妃,意义重大,出了这样的事,总该查个清楚。她们两个,暂且看管起来,容后慢慢再审。”
李得禄听见太皇太后发话,立刻叫人把冯妙和林琅带走。她们一个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一个是皇上千方百计要护着的人,小太监上前来时,仍旧是客客气气的。
林琅站起时,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栽倒。冯妙就在她身边,伸手扶了她一把。拓跋宏见状,大跨步走过来,伸出右手与林琅十指交握,看着她淡无血色的脸颊:“不必怕,朕绝不会叫人冤枉你。”
两人被带进慎刑所,分别关进紧挨着的两间屋子。室内阴暗潮湿,冯妙在甘织宫里早就看得多了,蜷缩在草垫上干净的一角。隔壁悄然无声,几乎感觉不到还有个人在。
“林姐姐,林姐姐……”挨到半夜,冯妙冷得实在睡不着,发现墙角有一处小洞,便隔着那处洞口低声叫。
隔了许久,才听见墙壁另外一边,传来微弱的“嗯”的一声。
“林姐姐,你饿不饿?”冯妙把点心掰成小块,从洞口送过去,“我提前藏了块点心在袖子里,你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墙壁另外一侧又是久久没有回应。
“我很擅长藏吃的东西,因为从前嫡母打骂我过后,总要把我关起来,不给饭吃。”冯妙接着小声说,“后来我便学乖了,提前把点心藏在袖子里,留给弟弟吃。很好笑吧?”
“林姐姐,你不用担心,一定能够有办法证明事情不是我们做的。皇上对你很好,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永远相信你。”她轻轻地叹气,“能有这样一心待你的人,无论他是皇上,还是贩夫走卒,我都很羡慕你。”
冯妙第一次主动跟人说这么多话,不知道是因为墙壁对面是林琅,还是因为对面一直没有回声。她觉得林琅大约已经睡了,又或许不想说话,便也不再出声了,抱着膝静静地坐着。
这么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冯妙便觉得鼻息沉重,身上绵软无力。她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手心冰凉,像握过冰一样,额头却是滚热的。她知道这是着凉发热,只想咬牙挺过今天的问话。
关了她们一夜的房间没有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有人咣啷啷打开了外面的铁锁。冯妙眯着眼,隐约看见太监服饰的人走到自己面前停下。她想站起来,却觉得头特别沉重,直往下坠。
“林姑娘!”进入隔壁房间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林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冯妙心中悚然一惊,撑着墙壁站起来,想看看究竟,可是被人拦着,什么也看不到。
事关重大,在慎刑所之内发生什么意外,很可能是畏罪自裁或是被人灭口。来领人的李得禄,只能再次派人去禀告太皇太后和皇上。
几乎是衣袍带风一般,没过多久,拓跋宏便直冲进来,唬得李得禄几人连跪拜都来不及。
“林琅,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朕……”拓跋宏把林琅小心抱起,横放在自己膝上,怀中人虚软无力地靠在他胸口,连说话都没力气。
小室内阴冷寒凉,拓跋宏忽然抱起林琅,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才头也不回地吩咐:“来崇光宫。”
崇光宫内殿幽深隐秘,平日通天帐幔垂地,又总是缭绕着熏香的雾气。寻常太监,是没有机会进入崇光宫的。就算是李得禄这样有品级的太监,也只能在外殿跪着等候。
澄泥金砖质地极硬,冯妙跪在内殿门口,腿上像有无数蚂蚁在爬。透过半掩着的门,她依稀看见,林琅躺在皇帝的雕龙御榻上,伏在床头呕吐不止。拓跋宏左手低低垂着,右手拿着帕子,一下下帮她擦脸。天潢贵胄显然并不习惯做这些事情,手势僵硬生疏。冯妙不敢再看,低头盯着砖缝。
拓跋宏走到门前,对外殿伺候的宫女如意吩咐:“去传太医。”如意“啊”一声,愣在那里,区区宫女,是没有资格传召御医的。
“算了,”拓跋宏显出几分急躁,“直接传侍御师来,快去!”如意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她在崇光宫五六年,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如此忧心。
冯妙把头垂得更低,低到依稀看得见自己鼻尖的轮廓,明晃晃的金砖耀得她头晕。
“你过来!”拓跋宏向她一指。冯妙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李得禄在旁边小声提醒:“冯娘子,陛下叫您呢。”
冯妙站起身,眼前轰然一黑,接着便是无数流萤一样的亮光在飞舞。她向前走了两步,还没看清楚对面的男人身在何方,脸上便“啪”的一下挨了重重一巴掌,接着便听到厉声质问:“你给林琅吃了什么东西?”
这突然而来的一下,力气极大,几乎把她整个掀翻在地。冯妙连连退后了四五步,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拓跋宏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把一块用绸布垫着的点心,摊在她面前:“这是你给林琅的?你以为这样,便能让人相信林琅是畏罪自裁?你……”
“皇上,”冯妙打断他的话,一手撑着地,另一手在眼前胡乱一拂,想要扫去那些乱飞的流萤,“那点心我也吃了,皇上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这一半也吃了。”她声音又低又细,像泉眼里似有似无的水流,若不凝神仔细去听,几乎就听不到。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拓跋宏,拈起他手里的半块点心,往自己嘴里送去。她一天一夜只吃了小半块点心,此时喉咙干涩,一见到吃食,胃里便翻滚着难受。
点心刚放到唇边,便被拓跋宏一扬手打开,他俯下身子,捏起冯妙的下颔,压在她耳边说:“朕可以让冯家三女同时入选,但是,你们不可以再打林琅的主意。谁动林琅,朕绝不容她!”
下颔生疼,隔着无数流萤似的亮光,冯妙几乎看不清近在眼前的面孔。她不知道一向冷静睿智的皇帝,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匆匆赶来的侍御师,刚好看见这一幕,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拓跋宏松开冯妙,命侍御师进内殿诊脉。
侍御师取出垫枕放好,把三根手指搭在林琅的腕上,片刻之后,又换另一只手仔细切了半晌。额头冷汗涔涔的侍御师,看了一眼拓跋宏,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转过脸,隔着鲛纱帐子问林琅:“姑娘……呃,姑娘的月信有多久未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