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风柳上原(1)
清晨,得意茶楼的门板刚刚拆下,一骑就如疾风而来,卷起漫天烟尘。烟尘未落,骑士已经勒马门前。青衣白马,伴着一声震耳的嘶鸣。
雪白的骏马扬起前蹄猛踢了一通,马上的骑士却丝毫不乱,紧勒住缰绳,把马的野性稳稳的压了下去。白马以蹄刨地,鼻孔里哼哼的喷出腾腾热气,分明是跑了长路而来。门口延客的伙计战战兢兢的,急忙闪在一旁,弯腰行礼,恭恭敬敬的把客人带进了雅座。
客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微有风尘之色,无声的笑笑,从马背上拎下一柄长剑,就随伙计上了楼。伙计在一边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身寻常的青衫,长得高挑清俊。可以说除了长剑骏马,来客完全是个闲雅的书生。
如果真说客人有什么与众不同,就只有他的神色,他淡漠的神色。自从笑了一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表情,似乎完全是神游物外,对周围的人物情景丝毫也不注意。
“没有睡醒吧?”伙计心里嘀咕着。确实,青年就是有那么一点困倦的感觉,还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一壶香片,泡浓一点,有点困。”青年说。
“客官要什么小吃么?”伙计一面抹桌子一边问道。
“不急,”青年随口说着,回身推开了自己背后的窗户,早晨的阳光如无数金线洒进屋里,远处一阵风来,带着桔子的清香。
“我们金华的桔子是少有的名产,客官不想……”伙计试探着问道。
“好天气啊。”青年答非所问,漫不经心的说。
伙计识趣的退了下去。临走,他回眼偷看了桌上斜置的长剑,朴实无华的乌黑剑鞘裹着修狭古雅的剑身,隐约有一股锐气透过剑鞘散发出来。伙计心里有点发寒。虽然是一柄古旧的剑,可是蒙尘的利器依然让人敬畏。只要是剑,总是不平凡的。
“以前杀过人吧……”伙计心里悄悄的想着。
青年的客官静静的坐在那里喝茶,有时看看雅阁外往来的,有时放眼看看窗外的风物,自顾自的笑笑。就这样,一壶香片喝了一个时辰。门口往来的伙计们悄悄的看几眼,谁也不说什么——人家是带着剑来的,没事少说废话为上。金华也算是武馆云集的地方,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所谓“江湖”上的事情,江湖中人是这些小民得罪不起的。
日上三杆,一壶茶终于喝完了。青年放下茶杯,摇摇头,轻声叹口气说:“进来吧,你渴不渴?”说得很随意,那样子倒象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静了许久,青年也不再说话。终于,门口的竹帘动了一下,一张狡黠的笑脸出现在门外,随即,白衣的少女轻轻跳进了雅阁里,整整衣衫,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她一边笑着,一边看那个青年的脸色,只是一言不发。
伙计们早就看着这女孩躲在雅阁的门外,可是女孩儿出手阔绰,他们收了银子更是不敢随便说话。此时原先的伙计急忙送上了杯子,也不多问,又将一壶香片送上了桌。临走时,他偷偷瞥了青年和少女各一眼,只见青年略微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少女却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伙计心里多少有点妒忌,为那个女孩儿的美貌。将女子比作芙蓉的古往今来都不少,可是见到这个女孩儿,伙计才第一次感觉到人比莲花的清雅。一朵雪白的莲花静静的绽开在古池清涟上,见到她的人多半会这么想。而她狡黠的神色又给她更添了几分生机。总之,这样美丽的女孩儿是伙计所没有想到过的。
伙计实在不知道那个青年客官有什么可叹气的。等这样的姑娘,莫说等一个时辰,就是等一个年头也该是心甘情愿的。
“你渴不渴?喝杯茶漱口好不好?”青年淡淡的问道。
“不渴,你自己喝就好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喝好。”少女一边笑一边摇头,两行排贝一样的小牙齿在她柔润的双唇间,隐约可以看见虎牙。
“你追了我七天七夜,居然会不渴,”青年瞟了她一眼,“我可真要佩服死了。”
“七天之中你从关外一直跑到金华,我也很佩服的。”少女毫不顾忌的和他对看。
“你如果不追,我恐怕也跑不了那么快。”
“你现在怎么不跑了?”
“累得不行,跑不动了,”青年摇头,“真不知道你大小姐怎么还能追得那么悠闲。我对这个问题很好奇,所以特地停下来问问你。你告诉我答案好不好?你说了,我就往漠北跑,然后你继续追,也许我们能一直跑到大食那边,见识一下异国的风土人物。”
“唔……如果你有一辆大车,加上四匹大宛马,你在里面一边睡觉一边追一个人,当然就不累也不饿了。”少女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是这样,”青年似乎恍然大悟,“可是赶车的人却会累,马也会累。”
“那就换人换马喽。”
“看来追我的不是一人一马,而是一个马队了,荣幸荣幸,”青年无奈的说,“那么你为什么花这么大本钱来追我呢?”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少女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青年放在桌上的剑。她那双纤纤如玉的手落在剑鞘上,很轻也很小心。抚摸着剑鞘,她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一种夺人的神采。
“那就好,那就好,”青年庆幸道,“我以人头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长得这么好看,见过绝不可能记不得。你现在可不可以不要追我,让我好好的离开了?”
“你可以离开,不过我还会继续追的,”少女眯着眼睛笑,显得尤其可爱,“除非你唱一首歌给我听!”
“唱歌?”青年愣了一下,“我确实不富裕,可是也不需要卖唱为生。”
“如果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一定会唱那首歌的。”
“是么?”青年默默的倒了杯茶,开始喝茶。
“你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嘛,听听又不会死人。”女孩儿几乎是扯着青年的袖子耍赖了。这个动作把进来添水的伙计吓了一跳,她身上的优雅和恬静完全被一种小女孩的娇憨盖了下去。女孩子确实也不大,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大小。
“那你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也不会死啊。”青年不动声色的回问道。
“那我说了你也要说哦。”
“不必了吧?又不是买货卖货,无所谓交易。”青年抓了抓脑袋。
“那我先说就是了,我姓南宫,单名叫梦。”
“哦,我明白了,你是洛阳南宫世家的人吧?怪不得有钱坐着大车追人。”青年终于明白了。洛阳的南宫世家是江湖上十三世家中最豪富的一族,整个天下怕也没有多少家族比南宫世家更加善贾多金。没有那富可敌国的家世,这小女孩又怎么能连番换马把自己从关外一直追到江南?当年武当大风道人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也未曾追得他这样狼狈。
“是啊,南宫凤就是我娘。”
“那么慕容听雨是你爹?”
“嗯。”
青年长叹一声,遥遥望着外面道:“这个月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呢?”他忽然想起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如果南宫梦的老爹就是入赘并执掌南宫家的“雨花剑”慕容听雨,那么金陵慕容家举世无双的探子也是任由这个大小姐调用。
“或许真的跑到大食也跑不掉了吧?”青年心里说。
楼下的小街上,沸腾的人声由远而近。正准备继续问下去的南宫梦不禁皱起眉头,噘起了嘴,而青年只是斜眼瞟了一下,随即收回了目光。
“不知道有什么热闹好看,”南宫梦探了大半个身子到窗外去,瞪大眼睛盯着楼下。而青年依旧坐在原处,一口接一口的喝着茶。
楼下,三四十个黑衣红带的弟子簇拥着一个少年,一面推开街头不及躲避的人群,一边不可阻挡的逼近了小楼。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高体状的弟子,足足比常人高出两个头开外,一面将挡路的人抓起来扔到两边去,一面放声呼喝着:“天……武……,天……武……”
一群满脸横肉的人中,那个少年微微冷笑着,走得不急不缓。他腰间公然带着一柄修长的苗刀,整个人确也给人一股锋利冷峻的感觉。这时候他抬头看见了茶楼上看热闹的少女,忽然就瞪大了眼睛,微微愣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他身后那个弟子走得威武雄壮,一时煞不住脚步就撞在了他背上。少年下盘极稳,竟是丝毫不动,可是忍不住恼怒起来,回身甩手就是一巴掌。他那一巴掌颇含真力,那个弟子被抽得往街边闪出四五步去,一个趔趄栽倒在水沟边,半边脸顿时肿得象馒头一样。
“哟,哪家的派头,那么吓人,”南宫梦扁了扁嘴儿,小鼻子“哼”的一声。南宫世家也是豪门显贵,却没有什么主子蛮横到随便抽打下人。
“天武……”青年愁眉苦脸的念叨着这个名字,“怎么走到哪里都不得安静,今天却又遇见了这么一拨?”其实他并不知道,金华镇上交易繁忙,所以也是各方镖局汇聚的中心。这镇子上大大小小的店家多半和江湖人物有些关联,尤其是最大的得意茶楼。如果这里十天半月风平浪静,众人还真要紧张一下,想着没准是什么大事情就要发生了。
南宫梦还要再看,只觉得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胳膊,给从窗户里腾云驾雾般的扯了回去,然后安安稳稳的被放进了椅子里。青年送开了她的胳膊,给她倒了杯茶:“大小姐,多听话,少看热闹。天武镖局的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多上心。天武镖局和你家一样是武林十三世家之一,和你家还有点过节。要是知道了你是南宫家的大小姐,虽说不敢真的对你怎么样,不过多半是不好。喝点茶。”
“一个镖局也是什么世家?”南宫梦对于青年的拉拉扯扯没有丝毫不快,只是好奇的看着他问道。
“回家问你爹去。”
“说嘛,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不要那么遮遮掩掩的,”南宫梦催促着。
青年看着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落在自己脸上,知道躲也躲不过,只好说道:“天武镖局不象你们南宫家,不是豪门出身。可是这几十年来经营淮河以南的镖局生意,号称淮南总镖局,其他小镖局多半都依附在它的门下,这才被称为武林十三世家之一。论钱财,你家是无人能比,可是论人力,天武薛家的势力却远在你们家之上。天武镖局在这片地界上算是一手遮天,薛家父子又有一身草莽出身的贼胆,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惹麻烦。”
“唔,”南宫梦只好乖乖的喝茶。
此时一干人等停在了得意茶楼的大门口,少年微微扬手,身后的一群弟子忽的散开,铁桶一样把整个门口封了起来。吆喝的弟子也闭上了嘴巴,周围的人更是没有一个敢出声。一时间,整个小街上静到了极点。一种冰冷肃杀的气氛悄悄弥漫在周围,远处来不及跑远的人们也不敢再走,大人门悄悄把孩子搂进了怀里,遮住了他们的眼睛。
这不会是什么好事,金华镇上的人都知道。
少年无声的冷笑着,抽出了他雪亮的苗刀,又掏出一张雪白的丝巾,默默的擦着刀身。刀已经很亮了,无须再擦。可是少年就这么擦个不休,越是擦到后来,他的笑容越是冷酷,冷酷得有些残忍起来。
“少爷,要想做怕是得快一点了,衙门的捕头来了,我们就做不成了,”师爷在他耳边小声道。
少年点头,挥了挥手,师爷悄悄退到了远处。少年反手提刀,独自跨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老少战战兢兢的看着那个少年,谁也不敢说一个字,老板却早已经躲进了内房。一片死寂中,少年踱着步子,走向了东首最靠窗的桌子。那桌上坐在三个人,两个寻常农夫打扮的汉子一脸冷汗的把手探在桌子低下,而一个戴斗笠的人依然不动声色。从纤细的腰肢和丰隆的胸脯看去,那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可是紫色面纱后面森冷的目光却没有半点娇柔。
楼下的雅阁里,青年把南宫梦的胳膊牢牢的按在桌子上。她虽然想去看热闹,却是根本不能起身。
“江湖仇杀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插手。那孩子好象是薛家的少爷,叫薛小海,性子暴虐得很,大小姐你名门闺秀,犯不上去和这孩子纠缠。”青年淡淡的说。其实薛小海的年纪还大过南宫梦,他却称薛小海为孩子,不屑已经溢于言表了。
薛小海在离桌子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月七娘,自己做下的事情,难道想这么一走了之?”他横刀胸前,冷冷的问道。
“我做下的事情?”紫装的女子笑一声,笑得冷涩凄凉,“薛家财大势大,称霸一方,我躲不过。今天既然要赶尽杀绝,还装什么好人?”
“你若是老老实实的离开杭州,去北边讨生活,我们薛家哪里又有闲心追到北方去讨你的麻烦?可是你月七娘胆子大到包了天,居然敢来金陵惹事生非,这次让你们悄悄的逃了,我们薛家的脸面往哪里放?天武镖局的金字招牌往哪里搁?”
“我丈夫给你们杀了,我弟弟也给你们逼死了,我爹活活给气死,”月七娘凄然道,“薛家不让人活,难道还不让人死不成?今日在这里做个了断,我把命留在这里,反正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再也没什么可活的了!”
忽然间,紫装的女子拍案而起,一手从袖子里抽出闪亮的峨嵋刺,一手掀掉了自己头上的斗笠。
“唔,这姐姐生得好美。”南宫梦终于趁青年不注意的时候溜到了门边,悄悄掀起竹帘的一角往下看去。原来月七娘不但身姿诱人,面孔也生得极秀气,尤其是一双眼睛里隐隐含着泪花,更有几分凄惨和愤怒,合起来便是一种绝美的风姿。
“紫罗刹月七娘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爹不给我说江湖上的事情。”
“嗯,你爹是聪明人,”青年点头道,“月七娘原先是青楼里的娼女,后来被四平镖局的少镖头封少刚赎了身子,娶作夫人,又传授了一点武功。这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江湖上不少人说封少刚为色所诱,为人不够检点。可是这些人亲眼见到月七娘之后,却都是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为什么啊?”
“我见尤怜,何况老奴?”青年淡淡笑道。
“那月七娘为什么会和天武镖局有过节呢?”南宫梦打破沙锅的脾气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