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枪(1)
一
胤喜帝五年十月。
锁河山南麓的巨鹿原,迷乱的楠木香烟中,神巫在头顶拍掌而歌,围绕火堆起舞。胤朝诸侯们则高冠广袖,迤逦而前,以八拜之礼奉上青圭白璧,而端坐在军帐正中的人以七拜回礼,这就完成了称霸的“纳璧之礼”。
这是“锁河会盟”上的场景。惨烈的“锁河血战”以这场诸侯公卿的盛会为结束,此时细雪翻飞,却掩不住巨鹿原战场上来不及埋葬的累累尸骨。
胤朝立国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称霸的诸侯,离国侯嬴无翳排众而出,以威震诸国的强兵劲旅为依托,将帝朝的权柄狠狠地掌握在手中,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
尽管从后世的人眼中看去,这头东陆雄狮咆哮纵横的时代不过是流星般的瞬间,不过这颗流星却彻底终结了蔷薇皇朝的生命。从此不祥的狼烟在东陆的大地上此息彼起,诸侯中的强者纷纷视神圣的帝都天启为口中的肥腴,而昔日伟大皇帝的子孙再也没有一人能真正掌握这片浩瀚的国土。
这是“二十年乱世”的开始。
胤喜帝六年四月,春暖花开。
“锁河血战”中败北的联盟诸侯们或许还在各自的宫殿中扼腕长叹的时候,一匹翩然的白马如飞般驰入了宛州南淮城的城门。
而帝王的种子,正在最阴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二
“这不是试手,而是对决,你们都要全力以赴。退出圈子者败,兵刃脱手者败,开始!”
中年男人低喝着将手中的钱币抛起,随着它叮的一声落在园中的石墁地上,古枫下的空气仿佛骤然冷去。
持枪者侧身躬腰,做出“猫形”,四根手指缓缓地掠过枪身,猛地一紧。
那是一杆七尺七寸的长枪,黑色的刃在阳光侧照下泛起淡淡的乌金色,像是古铜色的星辰。没有花哨的枪缨,扭曲的魑虎缠绕在枪颈,九寸的枪锋有如半截利剑。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枪杆的紫檀色。这是一柄形制特别的枪,凝重、森严,仿佛一只沉静的虎。
猛虎啸牙枪,这是它传世的名字。以无数鲜血洗砺的武器,钢质、长度和重心都完美无缺,足以在一刺中轻易地洞穿三重铁铠。放眼九州诸族,只有人类的设计配合河洛无法比拟的铸造工艺,才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深邃的杀机。
持剑的对手清楚枪的威力,保持着极度的谨慎。他缓慢地变换着位置,两尺七寸的古剑收在鞘中不动,捏着剑柄的手却不断变化姿势,令人无法察觉他进攻的意图。他留下的无数脚印中渐渐有庞大而有规则的圈子成形,这是“大齐之剑”的“虎蹊之步”,是爆发前的蓄势。
仲裁的中年人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被这片平静中即将爆裂的不安压迫了。
“唧唧,唧,唧唧。”鸟鸣声忽然打破了寂静。
翠羽黄尾的鹦鹉落在了枪剑之间,唧唧地叫着,笨拙地扭头,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这种家养的鸟儿没有野禽敏锐,全然不怕人,更没有察觉到平静中极度的不安。
持剑者的眼神微有变化。只是一瞬间,他极快地瞟了鹦鹉一眼,心里一寒,立刻收回了视线。
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的咆哮声扑面而来。持枪者在短短的一瞬间发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只是一记直刺。
却是必杀的直刺!
空气从枪颈上猛虎的口中钻入,自虎耳流出,啸声仿佛虎咆。虎头上以黑金嵌成的双眼闪动如电。持剑者的“虎蹊步”彻底崩溃,他的剑拔到一半,手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力量,要闪要退,已经没有余地。
鹦鹉惊飞而起,乌金色的寒芒刺破了下午的阳光。一片落叶被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指持剑者的胸口。
急促的清鸣响过,随之是噗的一声,长枪落在了地下。
与长枪一起落下的,是腊金色的一枚钱币。持枪者猛地要闪身退后,因为他失去武器,已经彻底暴露在对手的面前。持剑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喜中猛一蹬地,拔剑出鞘。
他这时拔剑的速度也如疾电,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的武术并不弱,只是在对手可怕的枪势下,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无法施展。可是对手手里已经失去了武器,他手中古剑斜斜飞刺,挑向对方的肩膀,这一招最大地利用了剑的长度,而且他手上留了余力,对方若是侧肩,他就立刻平挥,至少可以划中胸口。
几乎必胜的挑刺却随着对手猛地低头全然落空,持剑者剑上走空,不由自主地平挥,却只是在空气中剑光一闪。他的空门全部都露了出来。
“喝啊!”
吼声从地下传来,低头的对手单腿为轴在地下打旋,而后飞腿背踢起来,持剑者的手腕被踢中。一股大力带着古剑直升上天,持剑者也失去平衡啪地坐在地下。
古剑砸在石墁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持枪者猛地退后一步,脚尖挑起了落地的古剑。战枪沉重无法挑起,他侧身倒翻一把抄在手里。两件武器都落到了他手中,他这才冷冷地转眼看了对手一眼,他的眸子在阳光中似有一道寒芒,仔细看去竟是漆黑如墨的。
“我赢了!”他低低地说,声音是不合年纪的低哑。
双方竟然都是少年,持枪者十二三岁,只是长得身材颇高,持剑者不过十一二而已。
“你!你耍赖!分明是你的武器先脱手的!”持剑的少年眼睛是淡褐色,清秀可爱,回过神来嘴角撇了撇,使劲指着对手,“是你输!”
“我赢了的,”黑瞳的孩子低哑地重复了一次,“我的枪不是自己脱手的。”
他把猛虎啸牙枪抱在怀里,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缕血丝从牛皮护腕里滑下,他的手腕竟然受了伤。他有些不屑地瞟了瞟地下的那枚钱币,又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紧抿着嘴唇。
褐瞳的孩子哑口无言了,只能恨恨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杆枪是被旁边中年人用一枚金铢打落的,大胤的金铢入手沉重,近距离打出去不啻一件武器。而以黑瞳少年枪上的力道和速度,褐瞳少年本来绝没有机会反击。
中年人挥了挥手:“是你赢了。输赢我自然知道,你练枪比弟弟多出两年,练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龙势,赢了没有什么可高兴,输了才不应该。”
“父亲!”褐瞳的少年这时候想到刚才那一枪的危险,心里发寒,又被父亲说输了对决,心里委屈,眼泪就在眶里打转。
“谦谦君子,当以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父亲对褐瞳少年温言劝慰,引用先贤的训导,让儿子不要轻易哭泣。
父亲转向长子,神色又冷峻起来,“你知道我为何要打掉你的枪?”
“怕我伤了昌夜,”黑瞳的少年瞟了弟弟一眼,“我不会伤到他,那一枪再刺几分,我自然收得住。”
“收得住?”父亲怒极反笑,“野儿野儿,我教你枪术,那么多年,何曾见过你收过枪?一味知道蛮刺,我不打掉你的枪,你就要刺到自己弟弟身上去了!”
黑瞳的少年全然不在意父亲的愤怒,只是攥着自己的手腕:“我手腕不伤,就能让你们看!那样的枪势,我早就能收住了!”
“嘴硬!”父亲低低地呵斥。
他也有些怀疑,长子在枪术上确实有过人的天赋,若说还有什么人真的能控制住那杆不祥的枪,也只有他了。
“可是昌夜那一剑,我不踢掉,他能收住么?”
父亲哑了一下。
“我也能收住!”褐瞳的孩子不服气地喊了起来,“你能收住,我难道收不住?”
“你?算了吧,”黑瞳少年冷冷地回道,“我也不在乎你收得住收不住,就你的剑术,伤不到我。父亲不救我,我也不要他救。”
“放肆!”父亲吼道,“兄弟之间骨肉之情,我看待你和你弟弟一般无二,只有你这样的歹毒性子,才会如此刻薄,我们姬氏的家风,你都继承了什么?”
黑瞳少年静静地不回答,园子里一下安静起来。褐瞳的少年扯着父亲的腰带缩在他身后,对哥哥比了个鬼脸。
父亲怒气未消,上去劈手夺下长子手中的古剑,转身拉起幼子要走,却忽然听见长子在背后低低地似乎是自语:“你也就一枚金铢,扔出去了,又拿什么来救我?”
还是那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的不带感情的腔调,父亲的心里却忽地有些涩涩发酸,回头一顾,看见长子侧着头梗着脖子侧对阳光,似是什么都没说,那两条黑得如墨,剑指到额边的长眉忽然令他想起在帝都的那个女人。
父亲的心里忽地软了下来,瞥了长子一眼:“别的不说。你刚才那一枪错误太多,犯了战法的忌讳。即使是毒龙势,也不该猛烈过度,如果你第一击不能成功,空门必露,怎么闪避敌人的反击?”
“若是那一枪就可以杀了敌人,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
“如果你枪法弱于敌人呢?没能杀掉他呢?”父亲的不悦又泛了起来,却克制着没有表现在脸上。
“那我就输了,全力以赴还是杀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赢不了。”
“荒唐!”父亲低喝一声,“你这个刻毒的心性不改,迟早害死自己。你才十二岁,杀性就这么重。昌夜比武不该走神,可是看见鸟儿心动,少年人都会如此。你却只有一个‘杀’字在心里。圣人说修身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多大,长大岂不是要变成妖魔?”
“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黑瞳少年冷冷地看着父亲,“弟弟读过书,我没有;弟弟要出将封侯,我不能;就算上阵,弟弟坐在军帐里,我要上前线拼杀。圣人能救我么?圣人上过战场么?要是上过,他早就被杀掉了。”
“冥顽不灵,冥顽不灵!”父亲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不愿多说一句,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古枫之下空荡荡的只剩下黑瞳的少年。他好似没看到父亲和弟弟的离去,只默默地对着阳光。直到父亲和弟弟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再也无人能看见他了,他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放开手,牛皮护腕里的血点点滴落到草里。他咬着牙,扯开护腕,里面竟是一层铁腕,再掰开铁腕,里面有一层短短的钝刺。那些钝刺扎在他的手腕里,伤不重,却痛得令人心寒。
他咬着布带默默地给自己捆扎,几片还绿的枫叶幽幽地飘落在他头顶。他仰头看着,呆呆地忽然就变作了石像。
三
煦暖的阳光从雕花窗外照了进来,照得书房内一片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悦耳。到了这里,人不由得就静下心来。
姬氏是文武世家,书房极其考究,笔墨纸砚分列,精美的雪梨木的书案靠在窗户边,比普通书案矮了一些,是父亲特意按照昌夜的身高定制。满壁都是书架,这些羊皮封面的古本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本就是一笔财富。
父亲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五经注疏》,笑着说:“练武修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你静静心,今天考《五经注疏》。”
“是,父亲。”昌夜极其乖巧,长揖之后,和父亲对坐。
南淮城是下唐国都,下唐则是宛州的大诸侯国。唐国本是天南的三大强国之首。可惜幽帝六年宫室裂变,王叔夺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国土建立上唐国,下唐的兵势立刻就衰弱了。不过繁华的都市还都在,国库依旧殷实。宛州商会的势力支持着下唐宫廷,所以在纷乱的时局下,下唐却是少有的安定繁华局面,偃武尚文,用皇朝旧制取士,《五经注疏》是选贤的重要经典之一。
“《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何也?”
“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昌夜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兵杀者,阴坚之气;治国者,阳合之道。以杀为德,不亦谬乎?”
“儿闻大鹏爱子,长而逐之,不许归巢。健者展雏翅而飞天,羸者落土而死,是以得传骨血。大鹏驱逐亲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帝以兵杀之气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好一个父心拳拳!”父亲大笑,“果然果然,昌夜不负我的期望。仅这一段,就可以写就一篇文章。那些豪门子弟中怎会有我们姬氏这样的骏马,国主若是再取士,凭你这番见识就足够!”
“谢父亲!”昌夜躬身拜了一拜,又转着眼珠,“不过孩儿的剑术始终比不上哥哥……”
“笑话,”父亲摸着他的头,“你是栋梁之材,将来是要出将入相,难道真的亲手挥舞兵戈?你哥哥不过叫他陪你练武,强身健体而已。不过兵家固然用计,一点武术不通,也是不行。武术上你不要想着和哥哥争高下,市井中杀鸡屠狗的人也用得好刀,难道你也要与他们相比?”
昌夜微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孩儿明白了!”
“来,就以刚才的话,为文一篇。誊好之后我再为你去几个世家的家主那里找一找门路,我们姬氏能否复兴,就要看你这匹骏马了。”
“是。”
书房里静悄悄的,昌夜笔下如走龙蛇,父亲欣慰地看着幼子,满心安乐,对来日期期然满是憧憬。一直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悄悄开门出去,不愿打搅了幼子文思。
一出门,他就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长子怀里抱着那柄高出他自己一尺的猛虎啸牙枪,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看见父亲出来,长子退缩了一下,随即倔强地昂起头和父亲对视。视线两相一错,倒是父亲移开了眼神。
“你来这里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弟弟在读书。”
长子静了半晌,“我对读书没兴趣,我去练枪,刚好路过。”
他提着枪头也不回地离去,父亲盯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是姬氏的家主,名谦正。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缘的关系。到了姬谦正的时候,在喜帝即位的夺嗣之乱中被牵连,被逐出帝都天启,来到下唐安家。
在胤朝的贵族世家中,姬谦正为人低调,才华却颇为出众,马下是文臣,马上是武将,投掷金铢伤人的技法也是一绝。原本姬谦正自负才学,以为可以在下唐谋得官职,重振姬氏的威名。可惜下唐朝廷风气与众不同,喜欢任用少年,姬谦正自荐不成,只好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