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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心流人生:一曲冰与火之歌

赵昱鲲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积极心理学研究中心办公室主任)

第一次读《心流》这本书的时候,我印象并不好。那是我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积极心理学研究生的时候,作者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也是我们的授课老师,要求我们在上课前先把这本书的前三章读了。当时学业很重,时间很紧,我读得很快。由于我对人生意义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于是顺便把最后一章也读了。后来在契克森米哈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把中间的部分也都跳着读了一些。

这样读下来,当然收获不大。更雪上加霜的是,一来此前在积极心理学的一些入门书,比如塞利格曼的《真实的幸福》(Authentic Happiness)里,已经读到了对心流的介绍,因此在读这本书本尊时,反而失去了惊艳的感觉。二来我是理科出身,一直反感“文科”借用量子力学、相对论等理科概念,来为他们的理论背书。《心流》里“精神熵”的这个比喻,让我觉得相当不伦不类。三来,我学习心理学以后,就比较警惕把在特定条件下做出的科研结果,无限扩大为普适规律。契克森米哈赖把心流应用到娱乐、人际关系乃至人生意义上去,在我看来就有“手里有把锤子,看见什么都是钉子”的嫌疑。

当然,对于心流的核心概念我是认同的,因为我自己在写作、读书、踢球、玩游戏时就经常经历心流体验,我完全认同契克森米哈赖对它的描述和研究,那确实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我也采用契克森米哈赖的建议,用“明确目标”、“即时反馈”、“匹配难度”三个原则来改造一些任务,使我能在其中产生更多的心流体验。

更不用说,在上完契克森米哈赖的课后,我就成为他的忠实粉丝——这个不修边幅、带着浓重中欧口音的白胡子老爷爷,在讲堂上却活跃得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思维深邃、学识渊博,开着各种冷幽默的玩笑,对人却极为和蔼可亲。我曾有幸在课间和他一起吃饭,他就主动提起他有个儿子是学东方哲学的,跟我聊起中国传统文化,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在上完米哈里的课后还不喜欢他这个人的,我还没见到过。

但是,对于《心流》这本书,我的评价仍然不高,只是把它当成一本较为普通的普及读本,在给别人推荐积极心理学读物的时候,这本书基本上排得比较靠后,只是因为心流实在是积极心理学里太重要的概念,所以不得不推荐,但总要加一句:“读前三章就行了。”

四年后,我回国了,需要给别人教积极心理学,心流自然是绕不过去的一课,我就把这本书重读了一遍。这次本来我只是想从书的前三章摘一部分出来教人,但是“输出是最好的输入”,为了教人,我逼着自己必须要真正理解契克森米哈赖在说什么,而不是像上一次一样,能交出作业来就行。

这一遍读得我大为惊艳!是的,惊艳不一定只发生在一见钟情,也可能是在蓦然回首。本来我只想读前三章,但是越读越投入,一口气就把全书都读完了。

我对这本书的观感彻底改变了。首先,我发现,“精神熵”其实是个绝妙的比喻。 但可能不能算特别好的翻译,我觉得叫“心熵”会更合适。契克森米哈赖没有具体解释这个比喻,可能让部分对热力学不熟悉的读者有点困惑,我在这里斗胆越俎代庖,替他铺垫一下。

简单地讲,熵是指一个系统的混乱程度。越混乱,熵值越高。比如在冰里面,水分子相对固定在一个位置附近振动,系统比较稳定,熵值就比较低。变成液态水后,分子开始流动,熵值变大。成为水蒸气后,分子四处乱窜,熵值就更大了。反过来,一个系统内部越有规律,结构越清晰,熵值就越低。

人的大脑里的念头就跟分子一样,时刻万马奔腾。佛家打比方说,一个人从外表看是在静坐,但内心却如同瀑布一般,无数念头蜂拥而来。如果没有节制、训练,你的心就会经常处在这样的混乱状态,虽然你意识到的可能只有少数几个念头,但在潜意识里,却有多得多的念头在相互冲突,在争夺你的注意力,在抢夺你大脑的控制权,在试图引导、影响你往南辕北辙的方向走。这个时候,你的大脑就像热锅里的气体一样,各个念头之间没有什么束缚和联系,各自撒开脚丫欢快地狂奔,你的内心一片混乱,熵值非常高。

但是,如果你进入了心流状态,那就不一样了。你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当前的任务上,你所有的心理能量都在往同一个地方使,那些跟任务无关的念头都被完全屏蔽,甚至包括你对世界的意识、对自我的感知,更不用说对别人评价的患得患失、对物质得失的精心计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并不是只有一个念头,你的大脑仍然在高速运转,但是所有这些念头都是非常有规律、有秩序的,就像一支高度有纪律的军队,井井有条地组织了起来,高效率地去完成一个任务。

这时候,你的感觉就跟“心流”这个词的英文flow原意一样,心里的念头就像一条钢铁洪流,浩浩荡荡但是又井然有序,势不可当但是又能从你心所欲,喷涌而出但是又不会四处洒落,而是汇聚成一条水龙,冲荡开一切泥石沙砾,创造、奋斗、整合,你不需要特意去控制这个过程,但一切又都在你的控制之中。正如契克森米哈赖所总结的,这就是最优体验。

这时,你的心熵非常低。契克森米哈赖是用液体的水流来比喻这个过程,但这时你的大脑更像熵值最低的晶体,结构井然,同时又充满能量。当你自审内心时,你发现你的心像冰一样晶莹剔透,一切都处在最佳、最合理的位置上,所有念头都相互支持、相互关联,齐心协力、步调一致地往同一个方向前进。这是一个混乱程度最低、秩序最高的心理状态。

对熵的另一个定义,是指一个系统内不能做功的能量的总数。换句话说,熵值越高,能做的功就越少。因为在做功的过程中,总有一部分能量耗散掉,这就导致了系统的秩序变少,也就是熵值升高。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任何孤立系统,都会自发地朝熵值最大的方向演化。也就是说,任何孤立系统,都会变得越来越混乱,直到我们所知的最大孤立系统——宇宙,到处都达到了熵值最大的状态,于是一切活动就都停止了,那也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预言的宇宙终点——热寂。

好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除了宇宙之外,没有什么系统是真正孤立的。所以,熵减少的过程处处皆是,这也就是契克森米哈赖在书里(又是不加解释就)引用的“负熵”。最典型、最壮丽也最奇妙的负熵过程就是这个宇宙的最大奇迹——生命。

一颗种子,从土壤中汲取养分,从空气中获取养料,从阳光里得到动力,把本来七零八落的碳原子、氢原子、氧原子和其他元素组合起来,变成一棵大树或一株小草。你大概也惊叹过柳树的婆娑多姿、松树的庄严肃穆,或者花瓣的美轮美奂,甚至小草边缘那整齐的锯齿。如果你从树上切一片树皮,或者取一颗花粉,拿到显微镜下一看,你会看见它的分子结构排列整齐,几何图形美丽得几乎令人敬畏。这就是一个降熵过程,把原来混乱的原子重新组合成有规律的集体。当然,这并不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因为植物并不是一个孤立系统,它与外界持续不断地交换物质和能量。它之所以能够形成秩序,很大程度是因为太阳慷慨地释放出惊人的能量,来支撑它的这个反熵过程,代价则是太阳内部的熵飞速增加得更多。

还有动物吃草、叶、花、果,形成更高级的动物蛋白,能够做更多的功,自由地奔跑、飞翔、厮杀和交配。文化也可以看成是更高形式的生命(基因—文化共同演化理论已被广为接受)。人类开山采矿,烧土为砖,伐木为林,造出高楼大厦、高速公路,乃至用风力、水力、火力发电,发明互联网、人工智能,都是用浪费大量能量的代价,形成了一个更精巧的结构,从而降低了自己系统的熵。

从这个角度来说,心流就是大脑的生命。当心熵比较高的时候,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大脑的做功能力很低,很多心理能量都浪费在内耗上了。但一旦进入心流状态,心理能量就围绕着同一个主题组织起来,向同一个方向高效率地输出。这也就是契克森米哈赖反复强调的,人在心流状态下的表现最好。而且,如果一个人经常经历心流,他的心理就会被训练得越来越有秩序,以后进入心流就越来越容易,即使平时不在心流状态下,也不像一般人那样心猿意马。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冥想。佛家经常用冥想来降伏内心那瀑布一样奔腾如雷的念头。在冥想中,你摒除杂念,心灵澄净,如一道清澈的心流。经过长期练习之后,哪怕不在冥想之中,你的心灵也会比常人更平静,遇到意外变故时能更快地集中注意力。换句话说,你的心熵整体降低了。

当然,心流这个负熵过程也需要外界的干涉。高僧冥想多年才能达到波澜不惊,你需要反复练习才能更容易地进入心流。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当你心里的熵值降到最低,一切纷扰念头都销声匿迹,只剩下你和当前的事物时,那种心灵如同冰晶般通透、念头如同雪水般畅流的感觉,就是你心里能达到的最优体验,也是你大脑里的奇迹。

所以,在我第二遍读《心流》的时候,我完全接受了契克森米哈赖的这个比喻,由此向下,后面很多本来觉得牵强的地方也都迎刃而解,不亦快哉(是的,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也达到了心流)。

比如第八章的“人际之乐”。作为一名前理工男,我以前视人际关系为畏途,并且也不认为人际关系有多重要。积极心理学改变了我的看法,让我知道情感、身体、关系至少和理智、思想、个人同样重要。“人际之乐”这一章教给我更多方法,比如与别人构建同样的目标,给别人以有效即时的反馈,调整挑战与学习技能,这样就可以从人际交往中得到更多心流,并且也能更加自得人际交往之乐。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最后一章。我到美国后,遇到过一些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他们一方面积极生活,努力工作,勤俭持家,乐于助人,热心公益;另一方面,在遇到生活的苦难时,从车祸、失业到亲人去世,他们当然也会难过,但在祷告和与神父、亲友交流后,他们会坦然接受这个苦难,“上帝爱我,祂的安排一定自有深意”。

当我这次读到第十章“追寻生命的意义”的时候,一下子就想起了他们。是啊,他们的人生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皈依上帝、彰显神的荣耀,通过祷告和教会,能得到即时的反馈,并且能在一次次苦难中经历信念动摇—重固的挑战,最终形成更加坚定的信仰,从而可以更好地指导自己生活的每一方面。这不就是极高的人生秩序感、极低的心熵吗?这样的人生,能让人全神贯注而又平安喜乐,这不就是把整个人生过成了一场大心流(universal flow)吗? 书里译为“宇宙心流”,我感觉译为“全心流”或“大心流”会比较好。

这样的大心流,要比仅仅在一场活动中能达到的心流高级得多。就像高僧一样,修炼多年以后,哪怕不打坐,心灵也和冥想时一样专注而又平静,吃饭是吃饭禅,睡觉是睡觉禅。这就是人生找到意义后的自得之乐,用契克森米哈赖的话说,“创造意义就是把自己的行动整合成一个心流体验,由此建立心灵的秩序”。他对此的描述是:

“痛下决心追求一个重要的目标,各式各样的活动都能汇集成统一的心流体验时,意识就呈现出一片祥和。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人,感觉、思想、行动都能配合无间,内心的和谐自然涌现。生活在和谐之中的人,不论做什么、遭遇什么,都不会把精神能量浪费在怀疑、后悔、罪恶感及恐惧之上,精力永远用在有益的方面。对生命胸有成竹的人,内心的力量与宁静,就是内在一致的最高境界。方向、决心加上和谐,就能把生命转变成天衣无缝的心流体验,并赋予人生意义。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再也不觉得匮乏。意识井然有序的人不需要害怕出乎意料的事,甚至也不惧怕死亡,活着的每一刻都饶富意义,大多数时候也都乐趣无穷。”

当然,对于中国人来说,由宗教信仰找到人生意义的,毕竟还是少数。对于我们这些缺乏宗教情怀的人,怎样才能把自己一生的行动、思想都整合成一个心流体验呢?

契克森米哈赖的建议是,首先要找到一个终生的目标,其次不要害怕复杂性,这就是对你人生意义的挑战,而你可以应对的技能是“行动式生活”与“反省式生活”相结合。最终,你既有独特的个人特性,又与周围世界、人们所整合,“只要个人目标与宇宙心流汇合,意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显然,我的这个总结乏善可陈,因为我那时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好在回国以后,我就开始经历人生的一个新历程:被骗、被算计,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和利益纠纷。此前我的人生,要么是在校园的象牙塔内,要么是在玻璃天花板之下的美国中产阶级的安逸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大多从事专业工作,由于文化背景差异和沟通障碍,很难升到高级管理层,但也因此避开了人事斗争和利益瓜分的汹涌风暴——因此很不适应,也有了不少焦虑和愤懑。同时,我也在智识上从古典自由主义转为达尔文—马尔萨斯主义,对世界的看法不再像以前那么乐观了,因此心情降落到了一个低潮。

这时我又想起了《心流》这本书。我感觉我的人生的混乱度显著上升,心流明显减少。我想:“是时候去向米哈里老爷爷寻求智慧了。”

我把“追寻生命的意义”这一章又重读了一遍。契克森米哈赖对人生意义的复杂性的论述让我茅塞顿开。他讲的是意义的内容升级:从简单的舒适,到社会价值,到个人的自主发展,到个人与社会的重新整合。我想到的是我的心灵成长。

我非常幸运地生在一个秉承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家庭,有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 “幸运”是指“秉承”,就是一家人都言传身教同样的坚定价值观,而不是说“中国传统”。当然,还有“幸福的童年”,详情可见我的新书《自主教养:焦虑时代的父母之道》。这让我从本能上认为“人性本善”,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这个世界和他人,哪怕遇到挫折,我也会认为“这只是暂时的,未来会更好”。哪怕遇到伤害,我也会想:“他可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原谅他吧。”

这样的天真乐观主义当然经不起生活的检验,更不用说随着智识长进,我也知道世界并不是这样的运行法则。但是,变得厚黑,又和我从小的情感训练相悖,让我做起事来觉得很不舒服。这样两种冲突同时在我身上,让我内心的熵值不断升高。

契克森米哈赖的论述让我恍然大悟:我并不需要在这两者之中做取舍,而应该把它们整合,整合成一个更复杂的人生意义。简单的人生意义更有优势,但是复杂的人生意义更加光荣。

同样是降熵过程,把一个碳原子和两个氧原子合成为一个二氧化碳分子,比不上把12个水分子和6个二氧化碳分子合成为一个葡萄糖分子,前者只要一把山火就能做到,后者却需要植物来进行。水蒸气凝结成水,这个降熵过程,云彩就能做到;金刚石一定要在地下一百多公里处的高温高压下才能形成。崔健说:“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石头地貌变化就能形成,可只有生命才能下出蛋来。

复杂度降低得越多的过程,越有意思。为什么人们推崇围棋超过五子棋?不都是在棋盘上一颗黑子一颗白子地下吗?因为围棋更复杂,能够掌握如此复杂的技艺、产生稳定输出的棋手,让我们更佩服。为什么油画比素描更美?因为它动用了更复杂的色彩和技艺,最终把这些无比复杂的元素都统一在一幅画里,让我们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就会觉得更美。

心流也是如此。一个小孩子兴趣盎然地算数学题,一个大科学家沉浸地思考物理问题,他们俩的心流体验可能是相似的,但是从旁观者看来,无疑是科学家的心流更宏大、更壮丽,因为它要复杂得多。我当然不是贬低孩子的心流,但是正如契克森米哈赖所说:“伟大的音乐、建筑、艺术、诗歌、戏剧、舞蹈、哲学、宗教,都是以和谐克服混沌的好榜样”。降熵过程有高下,美有高下,技艺有高下,心流也有高下。原本的混沌越多,整合进去的元素越复杂,这个心流就越伟大。

那么,自然,人生意义也有高下。那些能够整合无比复杂的人生、找到人生意义,整合无比复杂的世界、形成自己的世界观,整合无比复杂经常是相对矛盾的价值观、形成自己的价值观的人,有最大的“大心流”。

所以,我可以退回到玻璃天花板之下的温室,或者在屡经挫折后仍然痴心不改(或者彻底转为厚黑),但那样的人生观太简单——太没有美感,因为它整合的复杂事物太少,降的熵太低。那样的人生意义,就像一块冰。它也晶莹剔透,也结构稳定,但它经不起考验。在火热的浪潮来临时,它的熵值会飙升,变成水,甚至变成水蒸气,随风飘荡,分崩离析。

我希望我的人生意义能像金刚石一样,在烈火的反复淬炼中脱胎换骨,变成这个世界所知道的最硬的结构。火对于熵来说是个坏消息,因为它会使熵值升高。但是,它也带来能量。你是任由外界那纷杂的人、事扰乱你的内心,使你的心越来越烦躁,还是吸取火的能量,改变自身的结构,升级为一颗金刚冰?

这就是我第三遍读《心流》时,得到的最大启示。读这本书时,你无疑会被契克森米哈赖说服,推崇心流,喜欢心流,寻找心流。但是,现实世界如此坚硬,心流的条件如此难求(以至于很多人只能从网游中获得心流体验),契克森米哈赖似乎是给我们描述了一个美好的状态,从而让我们对现状更加失望?

所以我希望你能把这本书读两遍。第一遍是学习心流的概念、技巧,第二遍则是用心与契克森米哈赖对话,体验他的这一曲冰与火之歌:外界纷扰并不可怕,反而是我们铸成更大的心流的能量来源。

最后,我要感谢中信出版社。这本书终于不再叫什么《当下的幸福》或者《快乐的真意》了。它的内容和立意远远地高过了幸福和快乐。它所推崇的人生最优体验,不是幸福、快乐这点肤浅的感受,而是奋斗、挣扎、咬牙坚持,最终,是整合之后的巅峰体验。这才是心流的真意。

赵昱鲲

201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