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驼铃丁冬
深秋。太阳落山了。
暮色中,一队骆驼在大路那头悠悠地走着;驼铃在瑟瑟的晚风中荡漾。
“丁冬,丁冬,丁冬……”
我被那迷人的驼铃吸引住了。我仿佛回到了那久别的故乡,仿佛回到了那早已忘却了的童年。
我想起了大成爷爷……
一 爷爷和儿子
大成爷爷是我家的邻居。他是养骆驼的。从我能记事的那一天起,就看见大成爷爷老是喂养骆驼,老是拉着骆驼去给人家驮脚。我很喜欢骆驼,我也很怕骆驼:喜欢的是,大成爷爷能抱着我骑骆驼;害怕的是,骆驼发了脾气会给我喷一身白色唾沫。
大成爷爷已经老得头发都白了,可是还很有力气、很精神。每天他给骆驼割草、切草、啖盐……老是忙着跑来跑去的。大成爷爷的儿子——荣耕叔叔——也很爱骆驼。他们家就靠着骆驼吃饭,他们家的人都喜欢骆驼。
白天,我很喜欢到大成爷爷的院里看骆驼;夜晚,我很喜欢听那“丁冬,丁冬”响的驼铃——它从我家门口经过,然后一步一响地走进了大成爷爷的院里。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那迷人的驼铃又从大成爷爷的院里出来,经过我家的院门,“丁冬,丁冬”地走到村外,向着大道上走去……
大成爷爷家的人都很和气——我没有听见过他们吵嘴打架。荣耕叔叔很孝顺,荣耕婶婶很贤惠,大成爷爷和大成奶奶很疼爱儿子和媳妇。我记得父亲常教导我们要学习我们的邻家:孝顺父母,和气生财,等等。
却说,正当大成爷爷家和和美美的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当时我还不能十分理解的事情:军阀阎锡山——我们山西的督军——不知道和哪个军阀又开仗了。
战事一起,家家户户都失去了常态。
早晨,天空阴得像块破抹布,黑凶凶的,好像要塌下来的样子。已经吃过早饭了,我们还没有听见大成爷爷家的骆驼响着驼铃出门。我们跑到大成爷爷的院里看稀奇,只见五只骆驼已经都备好了,荣耕叔叔却蹲在地上闷着脑袋生气。门帘一响,大成爷爷拿着遮雨布走出房来。大成爷爷不满地看了一眼荣耕叔叔,然后一边往骆驼鞍上搭遮雨布,一边向荣耕叔叔说道:“你怎么还不起身?”
荣耕叔叔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我看还是歇一天吧。”
“歇?歇一天赔多少钱?”
“要是路上出了事……”
“不要紧。他们打他们的仗,咱们驮咱们的脚,谁也碍不着谁。走吧。”
荣耕叔叔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没好气地打起了卧着的骆驼,然后就怏怏不乐地拉着骆驼走出了大门。骆驼队在街上走着,头驼的大驼铃“丁冬,丁冬”地响着,尾驼的小驼铃“当啷,当啷”地呼应着。我和好多小朋友跟着驼队走过村街,走到村口,一直看着骆驼队走上了通往城里的官道。
后晌,我被大雨阻在了大成爷爷家里。大成爷爷喝着闷酒,叹息着。忽然,荣耕叔叔单人独马地回来了。大成爷爷赶忙问道:“怎么你一个回来了?”荣耕叔叔没好气地把遮雨布扔在地上,说:“我不一个人回来,还跟他们去送死?”大成爷爷急了:“骆驼呢?”“让官兵拉差了!”
大成爷爷忽地跳下地来,一把扯住了荣耕叔叔的领口,大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跟着去?”
荣耕叔叔吭吭哧哧地说:“我,我可不敢——我早说歇一天……”
还没等荣耕叔叔说完,大成爷爷暴怒地掴了荣耕叔叔一耳光。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殴打吓住了。我看见荣耕叔叔躺在地上,他的鼻子和口里都流出了血。
大成爷爷并没有可怜他的儿子。他狠狠地说:“老子给你刨闹了一辈子,你一下子就把它给扔了!没有出息的东西,你舍得,老子可舍不得!”
大成爷爷抓起了地上的那块湿淋淋的破遮雨布,向着房外冲去。大雨像盆泼似的下着,檐水像河水似的淌着。大成爷爷没理大成奶奶和荣耕婶婶的喊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也不知道大成爷爷到了哪里。过了十天,大成爷爷还没有回来。大成爷爷家的人急坏了,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又过了一个月,大成爷爷还是没有回来。
大成奶奶急得得了一场病。病后,慈祥而宽容的大成奶奶忽然变成个又爱怄气又爱挑剔的老奶奶了。有一天,荣耕婶婶给大成奶奶端饭时候,因为一时疏忽,没有用两只手捧着饭碗而是用一只手把饭碗递了过去,大成奶奶登时生了气。她在荣耕婶婶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劈喳地把饭碗打落在地上,然后就破口大骂起来。开始时候,荣耕婶婶忍着气,没有还嘴;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顶”了婆婆几句。这一下乱子可撞大了:大成奶奶狠狠抽打着自己的脸,又狠狠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真像个疯婆子——要不是我们家的人拉得快,她简直要一头撞到炕沿砖上撞死了。
眼看着没有办法下台了。荣耕叔叔拿起捅火棍来狠狠地把荣耕婶婶抽了一顿。就这,大成奶奶还没有解恨——她说荣耕叔叔是故意“作”给她看的。憋了一肚子气的荣耕叔叔抄起了菜刀,像凶手似的向着正在低声啜泣的荣耕婶婶扑去——要不是众人拉住,简直要遭人命了。
一场风波平息下去了,大成奶奶坐到大门洞里呼天喊地地号哭起来。我仿佛觉得大成爷爷已经冤死外地永生永世不回来了。我也跟着大成奶奶哭起来……
一天早晨,当我家正吃早饭的时候,忽然传来了那熟悉的,但是已经好久听不见的驼铃:“丁冬,丁冬,丁冬……”
我放下饭碗,飞一样地跑到街上——
大成爷爷回来了!
但是,大成爷爷的骆驼只剩下一只半了:那只以前很肥壮的母骆驼瘦得像一堆骨头架子,跟在母骆驼后边的那只小骆驼比它母亲瘦得更厉害。
大成爷爷比从前老多了。白头发老来长,花白胡子锈成了一团。他的脸皮绷得很紧,眼睛里也没有一点快乐的神情。他手里拄着一根木棍,一拐一拐地向着他家走去。
街坊邻居们像看新娘子般地拥进了大成爷爷家里。
“东西失落了还可以赚回来,能保住人就是万幸——人比什么都值钱。”街坊们讲了些宽慰话就走散了。大成爷爷家也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家人们给大成爷爷割来了猪肉,沽来了烧酒……
可是这种欢乐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荣耕叔叔就和大成爷爷争吵起来了,大成爷爷要把残剩下的一只半骆驼都卖掉,荣耕叔叔死也不肯。牙行已经拿来定钱了,他们父子两个还没吵出个结果来。他们两个的嗓门都很大,吵的声音又很高,把街坊们都惊动来了。大成爷爷不管儿子的反对,刚要从牙行手里拿定钱时候,荣耕叔叔跑过来拦阻。大成爷爷一时火起,举起柳木拐棍来要打儿子。荣耕叔叔也火起来了,一把夺下了父亲的拐棍,忽地举了起来。在这样严重关头,我的父亲跑上去夺拐棍,于是荣耕叔叔的拐棍就落在了我父亲的肩膀上。我的父亲忍住了疼痛,伸手掣下了荣耕叔叔拿着的拐棍,一下子把它折成两段,然后跑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走,以后再不准到这里来!”……
当天傍晚,我看见牙行牵着那两只半死不活的骆驼,走出了大成爷爷家的大门。我看见大成爷爷站在大门口流眼泪,我也看见荣耕叔叔扶着门扇像小孩子般地哭着。牙行牵着骆驼走过村街,那迷人的驼铃在晚风中响着:“丁冬,丁冬,丁冬……”
卖掉骆驼以后,大成爷爷家的生活越过越不好,而他们家的人的性情却都变得像是装满了火药的炮仗,只要碰着点红火头儿,马上就要暴跳崩炸起来。那几年,我跟着我的邻家吃了不少苦头:大成爷爷和荣耕叔叔吵嘴打架时候,我要去看热闹;大成奶奶和荣耕婶婶吵嘴打架时候,我也要去看热闹;他们家打群架时候,我更要去看热闹。而我的父亲是绝对不让我去看的,于是,我差不多隔一两天——甚至每天都挨父亲的一顿巴掌或者鞋底。
在那种悲愁而苦闷的日子里,荣耕婶婶居然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将近七十岁的大成爷爷和已经过了三十岁的荣耕叔叔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但是他们并没有高兴起来——
旺儿(就是荣耕婶婶的儿子)过满月那天,我的母亲瞒着父亲给我这家邻居送了点礼。下午,当贺喜客人们走散不久,我就听见大成爷爷家又吵起来了。我很想跑过去瞧热闹,可是偏偏我父亲又在院里站着。我怕挨揍,只好站在院墙下听着。开始是婆婆詈骂媳妇,媳妇诅咒婆婆;后来是父亲殴打儿子,儿子反击父亲。我听见锅碗瓢盆被打碎了,桌子椅子被踢翻了。忽然,我听见有一种沉重的打击声,紧接着,我就听见大成爷爷凄惨地喊叫起来。
我的父亲狠狠地说:“简直是猪狗人家!”
从此以后,我就在街上看不见大成爷爷了,原来在那次打架时候,本来已经拐了一条腿的大成爷爷又被荣耕叔叔打折了另一条腿。
六年以后,我要离家远出了。按着乡村的老习惯,我到大成爷爷家里去辞行。他家的院子里收拾得挺干净,但是不像是活人居住的地方,很像是清净的古庙。旺儿兄弟在院里玩着,一见我进去,就害怕地躲到他妈的怀里去了。我走进了屋子,我看见了在炕上躺了六年的大成爷爷——我简直不认识他了。他瘦得像柴火棒,脸上没有血色,眼窝深陷,胡子很长。他让我坐在炕上,拉住了我的手。他说:“去吧,出去好好干,赚点钱回来。有了钱,不要忘了父母——要孝顺父母啊,你爹你妈在你身上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我看见大成爷爷流眼泪了。我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我的邻家。
当天晚上,大成爷爷去世了;第二天,我离开了养育了我十七年的故乡。
二 儿子和孙子
我在山里打了八年仗。第九年,我回了一次家。
我一到家,我们家里就来了很多客人。荣耕叔叔也来看我,我发现他已经老得像我小时候常见的大成爷爷一样了。和荣耕叔叔一道进来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他看我,我看他,我们谁也不敢认谁。母亲说:“你认识他不?”我摇了摇头。母亲说:“他就是旺儿!”
哦,旺儿——大成爷爷的孙子,也就是荣耕叔叔的儿子——已经快长大成人了!
看见旺儿,我想起了大成爷爷和大成奶奶。我向荣耕叔叔问道:“大成奶奶怎么没有来呢?她好么?”
我看见荣耕叔叔的脸色忽霎地变了。他呐呐吭吭地说:“她,她去世了。”
论年纪,大成奶奶是到去世的时候了,可是当我提到她的时候,荣耕叔叔为什么会那么狼狈呢?——其中必有缘故。
客人们走散以后,我赶忙向父亲和母亲打听大成奶奶死的情况。一提起这事情,父亲马上就愤怒起来。他说:“打死老子,又气死娘——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啦!”
原来自从大成爷爷死后,大成奶奶就变得糊涂了。她差不多每天都要坐在大门道里哭那死去的丈夫。荣耕叔叔夫妇对这事情很烦,可是又没有办法。大成奶奶的脾气又很喜欢挑剔,当她在不糊涂的时候,就好挑剔媳妇的毛病,媳妇不吃那一套,于是就常常发生口角。大成奶奶虽然老了,可是胃口很好,她常常觉得吃不饱。偏偏日本人又要农民缴保管粮——缴了保管粮,荣耕叔叔家的粮食自然就不够吃了。这么许多事情凑在一起,大成奶奶就觉得活在儿子和媳妇手里受气,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钻到水瓮里淹死了。
母亲刚叙述完大成奶奶的事情。忽然我听见荣耕叔叔家又吵嘴打架了,紧接着就传来了少女的哀哭声。我怔住了。
父亲说:“那闺女活不长,迟早也得让他们折磨死!”
我问母亲:“荣耕叔叔家有了姑娘啦?”
母亲说:“不是姑娘,是给旺儿童养的媳妇儿——一个挺机灵、挺漂亮的姑娘,可你荣耕婶就是不喜欢,不是打,就是骂,也舍不得给吃穿。”
我说:“荣耕婶年轻时候受了婆婆的不少气,轮到她当婆婆了,干吗又要欺侮小媳妇儿?”
父亲说:“这是他们家的门风!”
母亲说:“我看不是门风,就是你荣耕婶想摆婆婆的威风。”
我问:“荣耕叔叔也虐待媳妇吗?”母亲说:“他倒不管媳妇儿,可是把旺儿却管得铁紧。”父亲接了话:“哼,他管?他能管得住啊?旺儿在家里像只驯猫,一出大门就变成一只野狗了。那么小就学会抽纸烟、学会耍钱,长大了,还能是个好货色?这都是荣耕缺了德、造下孽啦!”
虽然我不能够同意父亲的这种说法,可是,我也说不出比他更能站得住脚的理由来。第二天,我又必须离家远出了。当我走出院门时候,我看见一个穿得很破烂、脸有菜色的小姑娘,挑着两半桶清水,向着荣耕叔叔家走去。
我想她大概就是旺儿的童养媳妇。我希望她能长大成人,而不要像父亲说的那样被折磨死……
过了四年,我又回了一次家。刚到家不久,我就发现了奇迹: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小媳妇,而且已经养了一个快满周岁的孩子。孩子很瘦小,可是眼睛大大的,挺机灵。我抱过了孩子,向他母亲问道:“他爸爸呢?”
小媳妇没有说话,而且眼睛里含着泪水。孩子哭起来了,小媳妇抱过孩子去,走了。
母亲告诉我说:“旺儿不在家,偷跑了。”
事情是这样的:旺儿很不满意他母亲虐待他的媳妇,可是又不能明讲,憋了一肚子火气。有一天,荣耕叔叔和旺儿去碾米,旺儿要雇个毛驴拉碾,荣耕叔叔硬着不让,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荣耕叔叔要打旺儿,可是当他还没有动手时候,旺儿已经掣下了碾杆,猛猛地向着荣耕叔叔挥去。荣耕叔叔的腰上挨了重重的一棍,马上就跌倒在碾道里爬不起来了。旺儿觉得闯下祸了。他不去搀扶他的父亲,却拿着棉袄偷跑了。
“他跑到哪里去了?”
母亲说:“能够哪儿去呢?在他舅舅家躲着。”
“荣耕叔叔的腰好了吗?”
“快好啦。你去看看他吧。”
好久没有说话的父亲忽然说道:“这就叫现世报。”
吃过中饭以后,我到了荣耕叔叔家里。荣耕叔叔的腰虽然好了,可是他的背已经驼了,头发也花白了,胡子也长了——和记忆中的大成爷爷一模一样。荣耕婶婶向我抱怨儿子和媳妇忤逆不孝。她说:“现在当媳妇多自在!看我们年轻时候:站有站法,坐有坐法;整天看着公公和婆婆的眼色办事,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我说:“那时代已经过去了。”她说:“我看甚时候也一样,当小的总该孝敬老人。”我说:“可是当老的也该爱护小的。”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可是现在的小一辈变野了,心里根本就没有老人。”
我给她讲了很多老区的家庭和睦的故事,她似乎对我所讲的故事很有兴趣。但是,当她那童养媳因为只顾听我讲话,而用一只手给婆母端饭的时候,我看见荣耕婶的脸色忽霎地变了。那个童养媳是很伶俐的,当她一发现自己错了,马上便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把饭碗送到婆母手里。
我相信,如果没有我在场的话,荣耕婶一定会像她死去的婆婆似的责骂她的媳妇。我也相信,荣耕婶并没有把我所讲的话听到耳朵里去。这时候,我真有点相信父亲说过的话了:这就是现世报——再过几年,那童养媳将会揍她的婆婆……
但是,父亲的预言并没有灵验。
今年秋初,母亲来看我,她给我叙述了荣耕叔叔家六年来的变化——
从你走后,你荣耕婶照旧折磨小媳妇,而且她又找了一个新理由,说旺儿媳妇是“铁扫帚”命:又妨财又克夫。旺儿的媳妇真好,白天晚上不闲着,从来也没有和婆婆翻过脸。旺儿住在他舅舅家不回来,你荣耕叔叔躁得害了一次病;病好了,可是把耳朵躁聋了。旺儿在舅舅家又种地,又学木匠手艺,干得挺好。过了两年,旺儿在他舅舅村里参加了青年团,还当了模范。有一天,旺儿的舅舅和几个团干部把旺儿送回来了。按着老习惯,旺儿趴在地上给他爹妈磕了头,赔了不是。事情办完了,旺儿的舅舅和那几个团干部走了,旺儿就住在家里了。
旺儿爱他媳妇,他媳妇也爱旺儿,小两口儿都爱他们的儿子。你荣耕叔叔上年纪了,没有气力了,当然高兴旺儿回来帮他经管家务、耕种田地。就是你荣耕婶古怪,现在了,她还要摆那当婆婆的架子,还要抖那家长的威风;她老是想法挑媳妇的毛病,动不动就呼天喊地地哭叫起来;她借口节约,老不给媳妇做件新衣服,老不给媳妇儿吃饱。前年,村里组织了农业社,旺儿和他媳妇都参加了农业劳动。旺儿媳妇赚了好多工分,得到了大家的好评。可是荣耕家有个规矩:不管什么时候,总是男人先吃饭;男人吃完了,婆婆吃,最后才轮媳妇吃——等旺儿媳妇吃饭时候,锅里只剩下些稀汤了。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肚里没装着粮食,哪有力气劳动呢?有一次,旺儿媳妇一下子昏倒在地里了。街坊们和干部们劝说过你荣耕婶。表面上,她满口承应要爱护小的们;背地里,她还是照样干她的。旺儿真是学好了:从他回家以后,再没有跟父母发过脾气。可是,媳妇吃不饱,他能不着急吗?有一天,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背着媳妇悄悄地给他妈讲道理,谁知道你荣耕婶不但不听儿子的话,反而大声号啕,说是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旺儿没办法了,跑到村长家里哭了一场,村长是荣耕家的长辈,他给旺儿想了个“点子”——
农业社正割麦子。中午,旺儿夫妇回家吃饭来了。又像往常一样:轮到旺儿媳妇吃饭时候,锅里只剩下点稀汤了。旺儿媳妇没有像往常一样不言不语地喝那稀汤。她重新生着了火,烧开了水,自己做了点小米干饭。这一来,你荣耕婶受不了啦。她跳下地来,把旺儿媳妇已经盛在碗里的小米饭倒进了猪食盆里。旺儿媳妇没有和婆婆吵吵。她拉着那六岁的孩子径直向门外走去。旺儿大声问道:“你干什么去?”“找村长开介绍信。”“开什么介绍信?”“我和你离婚——这里不让我活,我找能活的地方去。”
你荣耕婶一听媳妇要离婚,瞪着眼睛不嚷叫了。下午,旺儿媳妇没有回来,旺儿也没有割麦,你荣耕叔叔气得躺炕上睡了。傍晚,村长来和你荣耕婶“个别谈话”。他们谈什么,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当天晚上,你荣耕婶就好说歹说地让旺儿把媳妇叫回来了。第二天,你荣耕婶对我说:“真是,以前我真扭不过这个弯儿来。咱们年轻时候受过的罪,总得让她们也受一受。嗨,还是村长说得对:如今旺儿和他媳妇都是好劳动,都是好青年,咱们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忍饥挨饿呢?又不是家里没有?节约当然要,可总得让他们吃饱呀。唉,咱们年轻时候为什么就没有人劝说咱们那些老的?嗨,白白地受了二十年洋罪。究竟村长是自家人,要不是他把旺儿家说服,说不定真要离婚呢!——她要离了婚,我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母亲说:“我真想笑,可是又不敢笑——一笑,不把村长的点子给露了?”
我说:“这可不是好办法,得给她讲道理,吓唬解决不了思想问题。”
母亲说:“呃,这办法还真顶事儿。从那以后,你荣耕婶确实变得开通了。”母亲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在这以前,团干部可给旺儿夫妇做了很多工作。旺儿夫妇真是好青年,他们懂得:在老人没有想开以前,一定得忍着点气,迁就老人、孝敬老人。”
我问:“他们家再不吵嘴打架了吗?”母亲说:“现在哪儿还吵架呢?今年他们家分的粮食最多,日子过得很好,有啥事要争吵呢?”我问:“荣耕叔叔怎么样?他还聋吗?”母亲说:“聋病是没有法儿治了。不过,老汉现在可高兴呢。他不种地了,社里让他喂养骆驼——他又干起他的老本行来了。”
我想起了大成爷爷,想起了大成爷爷家的骆驼,想起了那迷人的“丁冬,丁冬”响的驼铃……
我觉得:现在的驼铃,比小时候的驼铃好听……
一九五七年十月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