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小说散文集(山药蛋派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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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村东十亩地

我们村里有个地主,官名叫吕笃谦,绰号人称“活财神”。此人生得慈眉善眼,一品富相,年纪约在五十开外。他留着两撇八字胡,又黑又净;走起路来慢条斯理,活像个活财神。

听老人们说,财神爷是殷朝的比干丞相,他的心叫妲己吃了,可是我们村里这个活财神呵,心眼儿多得像马蜂窝一样,见了钱,见了东西,像蝇子见了血,翅膀一拍就钻进去了。

村里人让他钻过的很多,我就是一个——

民国二十九年,七月里,有一天清早,天还黑乎乎的,老婆把我叫醒,她说有人打街门呢。我爬起来,开了街门,有一伙人闯进来。为首的就是活财神,他后边跟着村警、巡田夫,约莫有十几个人。

他同我说话,这是第一次;的确,活财神从来没来过我们家里。这一次,他带了这么多人,我不晓得来干什么。

活财神笑嘻嘻地,眼睛挤成两条缝。他仰着头,朝天说话:“杨猴小,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忽然,他把眼一睁,翻着白眼说:“你干的好事!——来,捆起来!”马上,村警和巡田夫十几个人,一下子拥上来,七手八足把咱五花大绑捆起来。

那时候,我真“葫芦”了,摸不清自己犯了甚罪,也不知道是死呀活呀,心只管跳,身上直打哆嗦,老婆娃娃哭作一团,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被人家拉到街上,拉到村外,一直拉到我那村东十亩地的地头,停住了。

先说清楚:我那村东十亩地是和活财神的村东二十亩地接畔的,说也日怪,我的地越种越少,他的地越种越多,——活财神总是活财神,神通广大,把我的地“盗”过去了。那一年,他地里种着绿豆夹玉茭子,我地里种着大黄谷,他的是好庄禾,我的也是好庄禾。

我们站在地头,巡田夫走进谷地里。他走得很快,谷苗碰倒一条道。看着实在心疼。我咬住牙,闭着眼睛,索性由他们作践去!猛听得活财神说:“你慢点吧,把谷子都碰折了。”我睁开眼一看,只见巡田夫双手拨开谷苗,慢慢地走到地当心,扭转身说:“赃在这里,验来吧。”

活财神撩起大衫子,走在头面,我们跟在后面。抹胸的谷子,满是露水,一尺长的谷穗子,已经睁开眼了,重甸甸地低着头,闪闪发光。

到了地当心,我愣住了:谷苗踩倒一大片,在踩倒的谷苗上,堆着百十个黑了胡子的玉茭子。这东西是哪里来的?谁来“黑漆”我?我仔细一看:足迹是从活财神地里过来的,而且是皮底鞋印子。好,对足印吧,我看了看我们这一伙人的鞋,只有活财神穿的是礼服呢红皮底鞋,别的人都一律是布底鞋。

这一下,我甚也明白了:活财神看中我的地了,设下圈套摆布我。那地是我的传家宝呀,我怎舍得呀?我干急说不出话,干气哭不出泪,只好瞪着眼睛,让人家往案子上推。

活财神踢了踢玉茭子,又跺了跺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杨猴小,我这玉茭子长了翅膀啦?”

我气炸了,想捣他一锤,手捆住啦;想踢他一脚,离得太远。我只好赌气说:“天知道!”

活财神摇着大脑袋,好像很可怜我。他走了两步,扭过身来,说:“这你可不能怨我呀!人有人证,物有物证,你还要抵赖?好人家还能养出你这样子弟!好,拉到村上去。”

众人拉着咱上了庙,捣了钟,按贼情办理。麻绳换成猪毛绳,“燕儿飞天”把咱挂在大槐树上。足足吊了一个钟头,断了两次气,腕子上勒出血来。

老婆急疯了,满街找保人。保人找着了,罚下二百元鬼票,没有钱,连地带青苗推给活财神了,临出庙,还给活财神磕了一个响头。

从此,我那村东十亩地就不是我的了,以后我再不敢到那段地头——一去就得哭——就是有事要路过,我也要绕个大圈子……

今年秋天,也是七月里——我参加了农会的第二天,日落西山天黑啦,我从地里回来,老婆对我说:“活财神寻你来,他要退给咱那村东十亩地,看你要呀不?”

这是活财神第二次来我家里,第一次把我家捣了个鸡飞狗跳墙,夺去了我的“眼睛仁子”,烟筒里险乎冒不出烟来。如今,事情隔了六年啦,世事也变了,他又到我家里来,寻的退给我地来了。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猜不出来。

我拿不定主意,尽管抽旱烟。老婆等得急了,问我说:“你到底要呀不?”我说:“你说该要呀不?”她说:“我也不知道。”她没主意,我也没主意,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我又抽了一锅烟,站起来就走。老婆说:“你做甚去呀?”我说:“到农会里讨论讨论。”

在街上拐弯地方,我碰见活财神。他好像瘦了,胡子也不光净了;脱了长衫子,换了件白洋布小衫,头上戴着洋草帽;现在看去,不但不像财神爷,倒有点像夜游神。他客客气气地,只管对我笑,好像有甚么事情求乞我一样。

他这一笑,把我笑软了。我看着他怪可怜,怪没出息。他摘下洋草帽,抓了抓光溜溜的头皮,笑着对我说:“那地你是要呀不?”这可问到头上了,“该要呀不?”心里乱得像团乱麻一般,霎时寻不出一句话来。活财神又笑着说:“以前就是老叔扎了你一刀子,如今创口也合住啦。你看,我的地种不了,——那十亩地,可是好庄禾啊!玉茭子长得一人高,结的棒子像小孩子胳膊,又粗又胖,已经老啦,收回来就是粮食。”

你猜我要呀不?我满口答应下来:“要!”这一下,活财神可真的高兴了,他的眼睛又笑成两道缝缝,顺手掏出一张纸来说:“这是一张拦约,你先执住,等大风刮过去了,老叔再给你立正约。”

我抓过约来,揣在怀里。

活财神前后左右瞭眊瞭眊,拉住我的衣襟子说:“这可不敢让人知道啊,老叔如今在难中,你不可怜我,你也可怜可怜你那些兄弟姐妹们。……”

月亮上到头顶上了,卖油老(秋虫之一种)叫起来。有一个黑影子一闪,从五道庙后边跑走了。活财神压住嗓子,说了声“记住”,就鬼头鬼脑地,真像偷人贼一样地溜走了。

他走了,我倒怕了起来,这家伙说不定又害我呀,我想回家,又不敢回去;想去农会,又觉得怪不好意思。我站在街当中,定夺了好久,才打定主意:“到农会里讨论讨论。”

到了农会,主任不在家,只有民兵队长玉生子和几个民兵在讨论什么,争吵得很厉害。可是一见我进去,他们都不说话了。几个人互看了一眼,活像大姑娘一般,偷眼瞟了我一下,低下头来各干各的。

我觉得不好过,又不好一下子把事情说出来。我在灯上吸着烟,等他们大家先说话。等着等着没人说,我实在憋不住了,站起来走到玉生子跟前。我说:“玉生子,有件小事情跟你商量。”

“甚事?”玉生子和往常不同了,他眨着眼睛,待理不待理地,好像甚么事情他早知道了,只看我说不说。

我鼓着劲,低下头来,把退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民兵们马上混吵起来。年轻娃娃李四娃说:“我说的话,你们偏不信,这他自己说了,看你们信不信?”

噢,我说有个黑影子闪过去,原来就是他!他留神这些事情。

玉生子说:“真的活财神下软蛋呀?”我说:“真的。”直到现在,玉生子还不大相信,他说:“来,把约拿来。”我把拦约给了他,民兵们都围到灯跟前,我蹲在地上抽烟。

拦约念完了,民兵们又嚷起来:“农会到底厉害,一成立,就把地主老财吓草啦,看活财神,往常多威风,如今松成面糊了!咱们还没斗他呢,他倒下了软蛋啦。”

“啪”的一声,玉生子把拦约往桌子上一甩,说:“这是哄小孩子!”民兵们都跟着他站起来,睁着眼睛看他,我口里衔的烟袋“叭嚓”跌在地上。

玉生子气呼呼地说:“这是软蛋?——铁蛋外边包了一层软皮,你要吃下去,挣断你的肠子。猴小叔,你上了人家的当啦!”

“呜”地一下,我的头晕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生子没有看我,他又拿起约来说:“你们看一看,这叫甚么约?年月没有年月,中人没有中人,上边又写了个‘暂时推给杨猴小耕种’,这不是哄鬼?!”

民兵们又围上去看约,我也凑了上去。只见白纸上写下一堆黑字,不知是些什么。字倒是挺秀气。

众人看完约都说:“这不是下软蛋,是耍计策,躲风头。”

我又上了圈套啦。这张烂纸,是该我拿着呢?还是该送回去呢?我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我请玉生子定计策。玉生子不慌不忙地抽着烟,思谋了一袋烟工夫说:“约你暂时拿着,那是你上当的执把。今天你先回去睡去,等明天主任回来了再研究。”他又对民兵们说:“今天晚上下点功夫,到底看一看他干甚么。”

我不知道以后要出甚么事情,心里像吊了一块石头。

回到家里,老婆不知道磨叨了些甚么,我连一句也没听进去。躺在炕上,翻过来折过去睡不着,好容易挨到混鸡叫过,天闪亮了。我忽然拿定主意,先去我那村东十亩地里眊一眊,看它到底给我长了些甚么样的庄稼。我爬起来,就往地里走。

到了地里,凉风一吹,我的心亮了。

活财神的心是黑的,像他的八字胡子一样的黑漆。他时时刻刻在打算盘,生法子捉弄人——我被他摆布过两回了。他和你耍笑脸,笑脸后边藏着杀人刀;他给你下软蛋,软蛋后边就是“顶心锤”。

要想翻身、出气,一定得扯破脸!要不,就得像小画眉鸟儿一样,让活财神耍过来、耍过去!

不,我要和他闹,要闹到底!——哼,“创口也合住啦?”创口合住了,还有坏伤疤呢!我这手腕上,不是猪毛绳的伤疤吗?伤不疼了,可是我的心还疼呢!

想着想着,我走到岔路口。

离了大道,我走到六年不走的小路上,小路上草很高,露水很大,裤子被打湿了,我心里是热的。这不是村东十亩地吗?看这一渠地多好:土是三色的,就是一春天不下雨,苗子也能长得绿油油。再看今年的庄禾:八路军来了,龙王也跟的来了,大庄禾长得黑密密的,回茬荞麦也长得抹胸高,荞麦花开得白雾一般,通鼻香气。

那不是我那十亩地吗?六年不见啦,一见面眼里就酸起来。不,我不能哭,我的地要回来呀,我得看看她长着甚么庄稼。

果然是块好玉茭子,秆子长得一人高,远看伞头已经黄了,“马上就是粮食”。这庄禾是我的,六年前,活财神把我快吃到嘴里的谷子夺去,如今,我要我的地,要我的粮食。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都忘了,只觉得这地就是我的地,这庄禾就是我的庄禾。我向庄禾跟前走。快到地头了,我听见一种响声:“圪叭——圪叭”,像高粱拔节子,又像蚂蜡拍翅子,可是,高粱已经过了拔节时候,蚂蜡露水打湿翅膀,拍不响了。我仔细听,声音是从我那地里过来的,噢!这是,这是有人下玉茭子。谁下我的玉茭子?我浑身热起来,我要去和偷人贼拼命。

我三拔两步走到地头,从庄禾缝里,看见有个戴洋草帽的人,在我地里偷玉茭子。你猜他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我们村里的活财神——吕笃谦。

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我扑上去,扼住他的脖子,使劲把他按在地上。吕笃谦不知道是我,粗声粗气地吆喝,大概嫌杀了他的虎威。他问:“你是谁?”我说:“我——杨猴小。”这一下,他软了,翻着白眼睛,斜瞟了我一眼,装着十分可怜的调调央计我:“猴小子,你叔叔的错,你先放开!”我一松手,他像小鱼儿一样,身子一滚,爬起来就跑。

你说他能跑脱吗?他跑不脱,我奔上去,一把把他抓住,像耍小鸡一般,一下又把他提到原地方,因为用劲过大,他那洋草帽甩了很远。

吕笃谦恼了,脸憋得像个红瓢,眉毛拧成一疙瘩。他气呼呼地说:“杨猴小,你是要怎?”他还要摆威风,我也没给他好气头,我说:“我要捆你!”吕笃谦愣了一下,说:“就凭你啊?——你要捆我?”他像只下山老虎,忽地站起来,指着鼻子问我:“你为甚捆我?!”

“你偷人!”

“我在哪里偷过人?”

“在我这地里!”

“这是你的地?”

“是我的地。”

“你花了多少钱?”

这可把我问住了,脑子里只打转转,寻不上个说的。我着急地摸胸口。噢,拦约!我把它掏出来,在吕笃谦眼跟前一晃,我说:“这是你写的!”吕笃谦很沉住气,晃晃脑袋,拾起洋草帽,冷笑着说:“那是假的!”

好,我就等他这句话!我的火气压下去了,心平气静地对他说:“吕笃谦,我早就知道你写的是假约,走吧,咱们到农会里算算账去!”

看吧,财神变成土地神了。吕笃谦的脸色变成一张白纸,“扑通!”双膝跪在地上,鼻涕一撮泪一把地哭起来。

不,我再不能上当啦。我记得我手腕上的绳子印,我爱我这村东十亩地!他跪下,他磕头也不抵事!我拉上他就走。可是他耍起死狗来了,直挺挺地睡在地上,死下也不走。拉住足拖他吧,实在说,我还有点不忍心;白白地饶过他吧,我又得让他耍一次——真闹得我左右为难,前后不是。

正在这时候,救驾的来了——玉生子带着民兵巡田来了。他们一直走到我跟前,活财神一见事色不对,一骨碌爬起来。李四娃说:“我们早跟上你了,看你能偷多少!”活财神还想胡支理对,民兵们早把他拉的拉、扯的扯,牵出地来。大家正带着赃物向村里走的时候,半路上又碰见他的长工,赶着骡驮子来接驾,民兵们就把他的骡子也拉到村公所……

你问以后吗?以后我们把吕笃谦斗倒了。我的“村东十亩地”回来了,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把老约装在身上一直装了三天!

同志,这就是翻身!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