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兴名相裴度(1)
裴度为唐德宗贞元五年(789)进士。唐宪宗时累迁司封员外郎、中书舍人、御史中丞。他支持宪宗削藩,视察行营;筹划伐蔡之际,与武元衡同时遇刺;武元衡遇害,裴度负伤幸免,遂代其为相,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出镇,督统诸将平定淮西。元和十三年(818)淮西平定,拜裴度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上柱国,封晋国公,世称“裴晋公”。
第一节 运筹帷幄 平乱拯难
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中央力量大为削弱,被迫以魏博(治魏州,今河北大名东)、成德(治恒州,今河北正定)、幽州(也称卢龙,治今北京)诸镇分授安史旧将为节度使。他们在辖区内委派官吏,征收赋税,扩充军队,割据一方。其后,山东、江淮之间也纷纷效仿,列镇相望。到唐宪宗初年,四十余路藩镇割据四方,形成所谓“自国门以外,皆分裂于方镇”的局面。各地征收的赋税已不及安史之乱前的三分之二,虽说不少,却有许多肥了权奸大蠹,国家经济愈发艰难,严重影响了削藩大计。
遇刺愈坚 请命赴难
淮西节度使治蔡州(今河南汝南),蔡州西南出襄州(今湖北襄樊襄阳),东北出汴州(今河南开封),可以截断汉水及运河交通,西北出即逼唐朝东都洛阳,地位十分重要。唐代宗、唐德宗以来,李希烈、吴少诚、吴少阳先后据有其地。淮西镇勾结河北诸镇,成为唐朝心腹大患。宪宗元和九年(814)闰六月,吴少阳死,吴元济匿不发丧,伪造少阳表,称病,请以吴元济为留后。朝廷不许。吴元济于是遣兵焚舞阳(今河南舞阳西北)、叶县(今河南叶县南),攻掠鲁山(今属河南)、襄城(今属河南)、阳翟(今河南禹县)。
在主战派宰相李吉甫、武元衡及御史中丞裴度等支持下,元和十年(815)正月,宪宗下诏,命令宣武等十六道联兵讨伐淮西。河北成德王承宗、淄青李师道等都不想让唐中央从淮西打开藩镇营垒缺口,极力阻挠。他们屡次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都遭朝廷严词拒绝。见此情况,李师道就又派出奸细兵勇四处骚扰抢掠。四月,李师道派的几十个强贼攻打河南转运院,杀死十几个吏卒,焚烧了钱帛三十万缗匹、谷物三万余斛,并“发兵四出,屠舞阳,焚叶县,掠鲁山、襄阳”,一直“及于东畿”,关东震骇。
讨蔡之役持续四年,几无进展,还耗费了无数资财,使国家空虚,供应困难。长期的战争,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五月,皇帝感到讨蔡师出日久,却劳而无功,就派御史中丞裴度到行营去宣达慰问,同时察看前线的情况。裴度返回,向皇帝汇报说,淮西一定可以攻取,并说诸将中,只有李光颜勇武过人,兼明义理,定能立功。宪宗听了很高兴,二十六日,果然传来李光颜在时曲大败淮西叛军的消息,宪宗很欣赏裴度的知人之明。
主和的宰相李逢吉、翰林学士令狐楚都竭力反对继续征讨。韩愈上奏说,淮西连年用兵,收效甚微,师老力竭,难以为继。而叛军也是山穷水尽,其败亡立马可待,其关键在于皇帝果断与否。李逢吉马上让人诬陷说:韩愈在江陵的时候和裴均关系很好。裴均之子裴锷一贯不遵礼法,韩愈竟以“命锷”的笔名作文,还模拟裴锷的做派叫嚣,大失体统。由于这一不实罪名,仅几天,韩愈就被贬为太子右庶子。
主战、主和两派的斗争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天,成德王承宗派牙将尹少卿入朝奏事,顺便为吴元济游说。尹少卿进入中书省,言辞不恭,举止放肆,被宰相武元衡呵斥了一番,赶了出去。王承宗便上书诋毁武元衡。一场更大的阴谋正悄然袭来。五月二十三日,宪宗把王承宗前后三次所上的奏表拿给百官看,议定其反复无常之罪,决定拒其朝贡,以示警告;同时许其自新。李师道豢养的刺客王士元劝李师道说:“天子之所以坚决讨伐蔡州,全怪武元衡、裴度等强硬派辅佐他。请让我等去刺杀他。元衡一死,其他宰相谁还敢再主张伐蔡,自然会劝天子停止用兵。我们就可高枕无忧了。”
六月初三日拂晓,武元衡上朝,刚出了靖安坊东门,贼人便突然从暗处窜出,打灭了扈从的灯笼,射中了武元衡的肩膀,砍伤了他的左大腿。随从抵敌不住,四散逃跑。贼人拉着武元衡的马,走了没几步,就砍下了他的头颅,火速离去。武元衡惨死时,年仅五十八岁。接着,这伙贼人又赶去袭击裴度。裴度前往上朝,还没走出通化坊,暗处忽然蹿出一伙刺客,众随从或伤或逃,只有侍从王义拉着裴度的马,试图一同逃离。刺客冲上来,连砍三剑。脚上一剑,裴度的靴带被砍断;后背一剑,衣服被刺破;头上一剑,被厚毡帽泄了力道,竟伤得不重。裴度栽倒在路边的地沟里。王义大喊:“我抱住刺客了,主人快跑。”裴度知道跑是跑不了的,索性佯装已死。刺客一慌,挥剑砍断了王义从后边抱着的手,看裴度像是死了,匆匆逃离。裴度被抬回家抢救,巡逻士卒大喊“盗杀宰相”,喧呼声传数里,京城一片恐怖。当天,金吾将军和府县官员都收到恐吓信,上写:“不要急着捉我。不然,我先杀你。”噩耗传开,京城震动,大臣们上朝也不敢早起了。宪宗只好下令,宰相出入,必须由金吾严加护卫。兵部侍郎许孟容面见宪宗,泪眼婆娑地说:“自古以来,从无宰相横尸路边,而凶手在逃的,这是朝廷的耻辱呀!”而后他又赶到中书省,哭着说:“请皇上起用裴中丞当宰相,大举搜捕贼党,一定要追查出幕后元凶。”初八日,宪宗下诏,命重金悬赏,搜捕贼党。初十日,神策将军王士则举报称王承宗手下的张晏等人刺杀了武元衡。疑犯被抓,京兆尹裴武、监察御史陈中师负责审讯。
裴度养伤二十余天,卫兵日夜值宿,御医、宫使不断来探问诊视。朝中有人主张,罢免裴度,以安抚藩镇、缓和局势。宪宗忿然拒绝道:“我任用裴度一人,足以打败这两股逆贼。”这件惊天大案,不仅没有吓倒朝廷,反而更坚定了皇帝的平叛决心。二十四日,宪宗召来裴度,就当前形势和对策商议了很久。二十五日,宪宗下达《授裴度中书侍郎平章事制》,任命裴度为宰相。裴度深感责任重大,便请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代写了《让官表》坚决推辞。但皇上不许,他这才上任。
裴度还怕皇帝征讨之心不坚,上奏说:“淮西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不能不除,况且朝廷已经兴师。两河地区那些藩镇,都将依此决定他们的进退。所以,讨伐淮蔡,绝不能半途而废。”宪宗十分赞同,便将淮蔡用兵之事交由裴度全权负责。但是,当时朝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宰相不得在私第会见客人。裴度上奏说:“现在寇盗还没荡平,宰相应当招请天下贤能共商大计。而治安不佳,请于私第会客。”宪宗当即予以批准。二十八日,朝廷在京城公开处死了刺杀宰相的杀手张宴等人。刺杀案虽仍留有疑点,但皇帝却等不及了。几年后,真正的凶手才浮出水面,原来是李师道派刺客干的。
裴度自领军务以来,丝毫不敢懈怠。他看出淮蔡前线的沉寂主要是由于主帅严绶的无能。于是,裴度劝皇帝换帅,宪宗犹豫不决。元和十一年(816)六月初十,高霞寓在铁城(一名文城栅,在今河南遂平县西南)大败。八月二十七日,李光颜又败阵于时曲。消息传来,宪宗才下定决心换帅。九月二十九日,宪宗任命韩弘为淮西各军都统。人们以为,新统帅到任后,前线的形势会为之一变。然而过了一阵,韩弘渐渐显露其老狐狸本性。他深明“鸟尽弓藏”之理,便有意拖延战事,借贼人之势向朝廷邀功请赏,索要权柄。十月,宪宗任命户部侍郎李逊为襄、复、郢、均、房等州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高霞寓为唐、随、邓节度使。裴度与众将商议后,认为唐州和蔡州接壤,应该让高霞寓专事进攻蔡州,由李逊调度五州的赋税以供粮饷。
十一月,高霞寓果然不负厚望,捷报频传。初五,韩弘奏请朝廷,令各军合力发动新一轮攻势,得到批准。先是,寿州刺史李文通奏报击败淮西军兵,李光颜、乌重胤攻占了小溵水的城池。初十,李文通在固始又打了胜仗。为了破坏朝廷的军事行动,叛军又派出小股兵士,焚烧了襄州佛寺里的军用储备。官军只好把储积的草料全部运到西郊。十一日,叛军转而又焚毁了献陵的寝宫、永巷。十二月,朝廷以荆南节度使袁滋代为主将。袁滋到达唐州后,对淮西叛贼采取怀柔之策,撤去侦察敌情的士兵,不让军队进入吴元济的辖境。袁军未立寸功,仅是空耗军饷。前线诸帅贪贿自肥,又同床异梦,千方百计保存自己的实力。在此情况下,裴度不得不建议换将。二十三日,宪宗让太子詹事李愬接替了袁滋,出任唐、随、邓节度使。
李愬,洮州临潭人,其父即德宗朝收复京师的名将李晟。李愬早年名声不响,但沉稳、大度,深谙文韬武略。初出茅庐的李愬有意表现得怯懦文弱,对部伍号令不严。恰逢军队还没从铁城大败的低谷中走出来,厌战情绪漫延,他就对部下说:“天子知道我李愬能够忍辱负重,所以派我来安抚你们。至于打仗,就不关我的事了。”他还利用一切机会慰恤士兵,和将士打成一片。淮西军看到朝廷接连换了几员主将,都一无所成,本来就有些轻敌;现在看李愬不像个能打仗的样子,警戒也便松懈下来。
元和十二年(817)春,在宪宗的支持、宰相裴度的运筹下,淮西前线的战局逐步改观。二月,李愬捉到吴元济的大将丁士良。在李愬的感召下,丁士良毅然投于其麾下,并擒住吴元济的又一员战将陈光洽。此后,由于久围频战,叛军的粮草匮乏,又有很多叛军投降。三月,吴秀琳献出文城栅来降后,投降的将士更是不绝于途。
李愬率兵杀过两军界河溵水,占据险要,筑起城池。五月初二,李愬派遣柳子野、李忠义袭击朗山,活捉了敌守将梁希果。二十七日,李光颜攻破郾城,张伯良三万人马折损十之二三,仓皇溃逃。之后不久,唐军又攻下了马鞍山,拿下路口栅。四月初二,山河十将马少良进而攻下了嵖岈山,活捉了敌将柳子野。之后,朝廷的军队势如破竹,进入淮西吴元济的地盘。六月初四,吴元济上表请求自缚赴京谢罪,宪宗许诺免他一死。然而,吴元济借口被部下挟制,迟迟未来。七月二十七日,李逢吉等人上奏说讨淮西一打四年,劳师费财,以致百姓都有用驴耕田的了。二十八日,皇上召众臣至延英殿重新议论此事,众大臣七嘴八舌,意见不一,只能无果而终。宰相李逢吉、王涯欲借“兵饷严重困难”“师老财竭”,建议乘此小胜,见好就收,请求罢兵。宪宗开始动摇起来,只有裴度默默无言。当李逢吉等大臣出去后,裴度才对宪宗说:“臣请求亲自前往督战。”由于事出突然,宪宗竟一时难以决断。裴度态度凝重地说:
孙武论兵,重在五事:道、天、地、将、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臣发誓不与淮蔡逆贼共存。臣最近看了吴元济上的表章,他的处境实际上已经相当窘迫。只因众将人心不齐,不去合力进逼他,他才没投降罢了。若是臣亲自到前线行营去,众将恐怕臣抢了他们的功劳,必定会争着进兵攻打,反贼一定能消灭。
同时,裴度分析了当时形势后认为:
河北三镇为患,尚有黄河天险阻遏,暂时不会对朝廷形成直接威胁。山东淄青李师道力量相对薄弱,又有黄泛区居间,也不足为虑。唯有淮西藩镇接近东都洛阳,近年十分猖狂,频频四出骚扰,使社会震荡,人人自危。此外,淮西藩镇还阻断了江淮的贡赋之路。对朝廷而言,淮蔡不平,如鲠在喉,不可不除。但如果三面出击,朝廷又力不从心。为今之计,只能放二打一。先以缓兵之计,稳住河北与山东诸贼,然后再全力进剿淮蔡。平蔡四年,耗资巨万,却进展不大,其根本原因有二:一是,诸路兵马各自为战,无统一元帅,无全局部署,又无长远方略,步调不一,自然收效甚微;二是,千里用兵,却以不懂军事的宦官为监军,临机向朝廷请命。别说前线战况不明,即便朝廷有破敌妙计,千里传令,延缓时日,战局已变,又岂能奏效。他建议于前线设讨淮蔡统帅,撤掉宦官监军,统一军令。授予前线诸将临机决断之权。在战略上,四面合围淮蔡,多方佯攻,吸引敌军主力四面出击,然后相机以奇兵突袭,避实就虚,乘虚而入,直捣敌巢,以黑虎掏心之法,擒贼先擒王,抓捕吴元济,则树倒猢狲散,兵败山倒,大局可定。
宪宗听了很高兴。二十九日,宪宗任命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申、光、观察使,充任淮西宣慰使、招讨使、处置使;制书写道:
辅弼之臣,军国是赖。兴化致理,则秉钧以居;取威定功,则分阃而出,所以同君臣之体,一中外之任焉。属者问罪汝南,致诛淮右。盖欲刷其污俗,吊彼顽人。虽挈地求生者,实繁有徒;而婴城执迷者未剪其类。何兽困而犹斗,岂鸟穷之无归欤?由是遥听鼓鼙,更张琴瑟,烦我台席,董兹戎旃。朝议大夫、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飞骑尉、赐紫金鱼袋裴度,为时降生,协朕梦卜。精辨宣力,坚明纳忠。当轴而才谋老成,运筹而智略前定。司其枢务,备知四方之事;付以兵要,必得万人之心。是用祷于上玄,拣此吉日。带丞相之印绶,所以尊其名;赐诸侯之斧钺,所以重其命。尔宜宣布清问,恢壮皇猷。感励连营,荡平多垒。招恤孤疾,字抚夷伤。况淮西一军,素效忠节。过海赴难,史册书勋。建中初,攻破襄阳,擒灭崇义。比者胁于凶逆,归命无由。每念前劳,常思安抚。所以内辍佐辅,俾之师率,实欲保全慰谕,各使得宜。汝往钦哉!无越我丕训。可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蔡州刺史、充彰义军节度、申光蔡等州观察等使、仍充淮西宣慰处置使。
同时又任命户部侍郎崔群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以代理暂时卸任的裴度执掌朝政。
讨蔡大计一定,朝中主和的诸大臣,如宰相李逢吉、王涯等,虽不敢再公开反对,但心中却都各自盘算着如何阻挠征伐。李逢吉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在拟制诏书时,巧设措辞,既表示了对圣意的支持拥戴,又要在任命上埋下将相不和的绊脚石。不过,裴度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从未低估过反战奸臣的能量。他很快从精心炮制的诏书中,看出了作梗的端倪。
首先,制书封他的头衔为“宣慰招讨处置使”,是领有军权的。而韩弘之前已是都统,如果再任裴度招讨处置使,容易造成夺其帅权的误会,引起权力之争。于是,裴度自请不兼招讨使,只领宣慰使、处置使衔。
其次,诏书说“婴城执迷者未翦其类”,显然是要将依旧固守城池的人全部翦灭。这显然不利于分化瓦解叛军。于是,裴度请求将“翦其类”改为“革其志”,即让左右彷徨者看到有退身自保的希望,从而背离奸党。
再次,诏书中还让裴度“更张琴瑟”,意思裴度可以改变现有的决策,另搞一套。这样的做法极易引起猜忌。于是,裴度主张改为“近辍枢衡,授以成算”。这样,裴度的措施完全来自于皇帝的直接授意,诸将也就不敢存疑了。
退朝后,裴度为皇上剖析了诏书措辞下暗藏的刀剑,皇上恍然大悟。宪宗看到裴度如此高明,深为拥有这样的贤臣暗自高兴,当即就照准了他的一应更改。此外,裴度为防止宰相李逢吉、翰林学士令狐楚在平淮中作梗,请求宪宗以草拟诏书不当为由,将令狐楚出为他任。元和十二年(817)八月初五,令狐楚被遣出翰林院,另任中书舍人。
经过近半月充分的准备,八月初三,裴度向皇帝辞行。临别之际,裴度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他说:“淮蔡叛党乘虚作乱,使主上忧虑,这是臣子的耻辱,为臣义在必死。倘若讨灭逆贼,再见天子还有日期;逆贼仍在,则臣无归期。”宪宗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当即命令从禁卫神策军中,调拨了三百骑护卫裴度。裴度启程出征,宪宗亲自到通化门为他送行,又赐给他一条珍贵的犀牛皮玉带,象征如君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