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
书读得最开心的时候,是凭性子读书。身边如果有本书,随手翻翻,既和做课题、搞科研没有丝毫联系,也和做作业、赶任务搭不上边际。这种时候读书,心情往往是最高兴的,因为既没有一定要读出什么来的负担,也没有一定要从书本里研究出什么来的压力。通常的情况是,只要那本书能够看得下去,就一定会读下去。凭性子读书时对书的范围是没有什么限制的,而且何时读书也从来不去确定。在大多数情况下,读书的姿势大概也是不很雅观的,坐在沙发上读可以,躺在床上读大概也可以。假如读的是一本好书的话,那心中的爽快就更甭说了。读到得意处,有时还会高声朗读一段,按照古人的说法这叫做拍案叫绝,按照现代人的说法这叫做赏心悦目、身心合一。反正高兴读就读,不高兴读就不读。这种读书法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旁人看来似乎觉得可笑,而读书人却自鸣得意、旁若无人、毫不理睬,自以为天下快乐尽收其中也。
凭性子读书的第一好处是人一定会挑选自己真正喜欢的书来读。这种情况看起来似乎荒谬,却不知道把读书当工作来做的人,常常读的却并非是自己最欢喜的书。举个例子来说,某君不久要去课堂上讲课,自己心里又没底,就会去图书馆看书。看了一大堆专业书,抄下了一大叠卡片,却发现其中仅有几本才是有趣的。凭性子读书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那是品味,是要满足一种“智性的善”,所以当仁不让地是非好书不读。常常这样做的人,对书的质量要求往往高到了挑剔的程度。好书到手不放手,好书读了又不忍放手,终于是读了一遍再一遍。乍一看这样做好没意思,殊不知这却误打误撞触动了读书的真谛。正像品茶是要品到第二、第三杯方觉其味一样,书之味也是这么品出来的。下面谈一个体会,可证明我所言非虚。
那天读的书是程应镠先生《流金集》中的短篇《论林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刊行。林逋是北宋有名的隐士,生于乾德五年(967),死于天圣六年(1028),正是北宋全盛时期。对于和靖先生林逋的故事,过去在《西湖佳话》中略知一二,印象已经不是很清楚了。这次阅读真是开卷有益,不仅知道了范仲淹、梅尧臣都是林逋的朋友,而且知道在林逋死后,还得到宋仁宗的嗟悼,和靖先生的谥号就是仁宗所赐。再读下去,就愈加有趣,原来林逋这位隐士既与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不同,也与避世之士长沮、桀溺等人不同。程先生列出了历史上的各种隐士,并从与林逋交往的朋友那里,点出了林逋的不同凡响。拜访过林逋的薛映是个“廷无留事、吏不能欺”的干吏,而赞美林逋“风俗因君厚”的范仲淹,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天下为己任的重臣。历史上的隐士大多是些“志有所持”的隐逸之人,要么是避世,要么是耻事浮利,大半都同当局的关系搞得极僵;但林逋一反常态,不仅得到众人称道,还受到皇帝粟帛之赐。如此看来,林逋乃是隐士中的另类,个中原因就让人要忍不住地读下去。
我天生愚鲁,所以《论林逋》的真正要义,要读到第二遍时方才明了。原来北宋的官僚机构十分庞大,以至于冗官在其时已成积弊。真宗、仁宗两朝的高官厚禄者又贪恋荣利,不肯退休,以至于朝廷不断重申七十致仕之令。现在好了,一边是贪恋荣利、年近八十不肯辞官的臣僚,一边却是有大能耐却乐居山林的林逋。程先生笔锋一转,点出林逋这位隐士中的异类不忘世情的实情,以为这就是他为王随、李及、陈尧佐、范仲淹、梅尧臣、欧阳修激赏的根本原因。这哪里是在写什么避世隐士,分明是在纵论北宋吏治!善于从与常识相左的地方发掘出蕴藏于其内刻深的政治涵义,这正是先生的极高明处。
真正反映出《论林逋》文章韵味的是在其结尾处,那是我在读第三遍时才粗粗领会的。抄录如下:“《和靖诗集》有山园小梅二首,梅花三首,又咏小梅一首。欧阳修极叹山园小梅之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在《归田录》中说:‘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比林逋晚生一百八十余年的姜白石,用暗香、疏影为题以咏梅,被张炎叹为绝唱。(见《词源》)疏影中说:‘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白石此词,可能是有所寄托的。但这几句却极恰当地写出了一位处士在举世沉溺于荣利中的幽独心灵。”读到这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文章又见流传日,议论终须不傍人”的史家情操。
既然是品尝而不是狂饮,那么,读书之乐就远非“学习”一词就可以概括。人的知觉是个菱形,对自己完全熟悉的东西不想知道,对自己完全陌生的东西,又因为相距太远而不能感知。最想知道的,是那些有点知道又有点不知道的东西,这就是菱形显现出来的凸点。那时人进入佳境,如果再能够做到心灵专一,就能领略书的真谛。我曾读到过对读书人的四种比喻:一种人像是没有底的水桶,读到的东西都渗漏掉,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种是实心的水桶,早已填满,以至于再无空间往其中装任何东西。第三种是半实心的水桶,里面已经装载了太多的观念、语法和规则,一遇到新的东西,就会用“常规”的那套来与之抗衡。第四种只是普通的、正常的水桶,却可以吸收精华,使自己渐渐充盈。读书时,即使是天赋极高的敏锐者,最好还是把自己当成空心的水桶,就像品茶那样去感觉美的味道。这时,书的韵味就自然流入读者内心。那时的感受真是妙不可言,心动,感动,最后是莞尔会心一笑。
我最近读的另一本书,是前美国历史学会主席鲍斯曼(William J. Bouwsma)先生写的《文艺复兴的秋天》,2000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刊印。名家命笔自然不凡,他与蒙田、伽利略、莎士比亚等人进行心灵对话,看出精英们对于现代社会的焦虑。蒙田等人与14、15世纪的文艺复兴名家颇有渊源,在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这段时期,他们还把文化和科学的事业推至高潮。但是,即便这样,焦虑和怀疑的力量也在同时滋长。此书的构思精妙,除阐明欧洲文化变化外,通书都是围绕着“解放”和“秩序”来展开的。作者用“自我的解放”、“知识的解放”、“时间的解放”、“空间的解放”、“政治的解放”、“宗教的解放”来说明文艺复兴的动力,以为当“秩序”盖过了“解放”时,当“文化的秩序”、“自我的秩序”、“社会和政府的秩序”、“宗教的秩序”、“艺术的秩序”纷至沓来时,文艺复兴运动也就走向衰落了。读这样的作品,你会感到作者体验事物的能力,用德国诗人莱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命运,并且这命运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
鲍斯曼先生的这部书作于他的晚年。为专心写作,他从加利福尼亚大学退休,终于使《文艺复兴的秋天》得以完成。鲍斯曼教授真是一个奇人,他文、史皆通,尤以治文艺复兴史著称,但却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和内省型的哲学家。先生一生惜书如命,临终时却把自己珍藏的3000册图书,无偿捐赠给了北京大学历史系。我去加州大学伯克利的校园看望鲍斯曼夫人,夫人引我去看鲍斯曼先生的书房,几十个书架空空如也在那里矗立着,只有鲍斯曼教授自己写的五本书在那里矗立着,像是代表着他本人,在那里安静地欢迎我。脚踏美国西海岸的土地,看看那刚从大海里跳跃出来的太阳,我就领会到了先生仍在那里神驰故土。我突发奇想:最好的文明,那不就是要让每一寸土地都变得美丽,让每一颗人心都变得高尚吗?先生就这样谦虚地唱完了自己的圣歌,回归到了人与自然的那个原点。整个人生篇章,就像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写的那样:“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凭性子读书的最有趣处,是人在不经意间明白了什么是需要,什么是爱。比如你喝水,那是需要,但你品茶,那是爱。又比如你步行上班,那是需要,但你在林间散步,那是爱。正如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所描绘的,凭性子读书是一种雅趣:“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象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也许只有这时,你才能从书本中感受到诗人里尔克说的那种“从生命最轻妙的芬芳到它最沉重果实的厚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