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关于“美婢换书”与“美婢换马”
苏轼楷书《祭黄几道文》卷子，是苏轼与其弟苏辙联名哀悼同年黄好谦的祭文。卷子书于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八月四日，时苏轼年五十二。该卷子书法古雅遒逸，真率自然，为苏轼传世作品中极少的楷书珍品之一，历来饱受赞誉。曾经南宋黄仁俭，明华尚吉、严泽、曹周翰、朱大韶、王世贞、何良俊，清笪重光、王鸿绪、瞿中溶、顾文彬、王兴谟等递藏。现存上海博物馆。
在这个卷子的众多递藏者中间，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华亭县人朱大韶。据嘉庆《松江府志》（《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87册）：“朱大韶字象元（玄），华亭人，由莘庄迁郡城。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常，授检讨。以亲老，改南雍司业。未几，解任归。筑精舍，构文园，以友朋文酒为事。晨起登阁，手丹黄，点勘异书数叶，始就栉盥，应宾客。骚人墨卿，屡次于户……”清代乾嘉间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吴翌凤所作《逊志堂杂钞·庚集》（吴格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p.88—89）中，也曾经记载了有关朱氏的一则轶事：“（明世宗）嘉靖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书，尤爱宋时镂版，访得吴门故家有宋椠袁宏《后汉纪》，系陆放翁、刘须溪、谢叠山三先生手评，饰以古锦玉签，遂以一美婢易之，盖非此不能得也。婢临行，题诗于壁曰：‘无端刘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它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吉士见诗惋惜，未几捐馆。”关于大韶以美婢易书的故事流传很久，广为人知，尤其是在清末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后，因为其中引到吴翌凤《逊志堂杂钞》中的这一段话而使此事流传更广（《藏书纪事诗》卷三，p.227—230。但《藏书纪事诗》中“刘爱”作“割爱”，当是叶氏所据版本不同）。此中记载的大韶之婢所咏“犹胜前人换马时”，就是通常所说的“美婢换马”或“美妾换马”的故事，有人认为这个事情的本事与苏轼有关。而苏轼以婢换马的故事，则可见于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974—978册）卷九十九“易马”条，其云：“东坡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随去否？公曰，欲还其母家。蒋曰，公去必须骑马，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因占一绝：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胸中怨恨向谁伸。遂下阶触槐而死。”而稍后成书的明代冯梦龙《情史类略》（明末刻本）卷十三《情憾类》“王朝云”条中，则对这个故事更是踵事生华，增加了不少情节：“坡公（苏轼）又有婢，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奉酒，蒋问：‘春娘去否？’公曰：‘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蛾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时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这个故事如果属实，那么，《祭黄几道文》卷子的收藏者朱大韶与作者苏轼，也可算是一对不解风情的知音了。
但事实上，有关苏轼的这个传说多半不太可靠，而以婢女或美妾易马的故事却也并非仅仅这一起。据宋人郭茂倩所辑《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p.1042—1043。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新一版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九十三《兽部上·马》亦载，p.1620—1621）卷七十三《杂曲歌辞十三》中郭茂倩题解引《乐府解题》云：“《爱妾换马》，旧说淮南王所作，疑淮南王即刘安也。古辞今不传。”那就是说，至少在西汉以来，就已经有了“爱妾换马”的做法或传说。而在《乐府诗集》载有《爱妾换马》诗多首，则更是反映了众多文人对这一题材的偏爱，如梁简文帝萧纲所作《爱妾换马》诗曰：“功名幸多种，何事苦生离。谁言似白玉，定是媿青骊。必取匣中钏，回作饰金羇。真成恨不已，愿得路傍儿。”又梁刘孝威同题诗曰：“骢马出楼兰，一步九盘桓。小史赎金络，良工送玉鞍。龙骖来甚易，乌孙去实难。胶妾犹有，请为急弦弹。”梁庾肩吾同题诗曰：“渥水出腾驹，湘川实应图。来从西北道，去逐东南隅。琴声悲玉匣，山路泣蘼芜。似鹿将含笑，千金会不俱。”此外，又有隋僧法宣：“朱鬣饰金镳，红妆束素腰。似云来躞蹀，如雪去摇飖。桃花含浅汗，柳叶带余娇。骋先将独立，双绝不俱标。”唐张祜的同题诗：“一面妖桃千里蹄，娇姿骏骨价应齐。乍牵玉勒辞金栈，催整花钿出绣闺。去日岂无沾袂泣，归时还有顿衔嘶。婵娟躞蹀春风里，挥手摇鞭杨柳堤。”“绮阁香销华厩空，忍将行雨换追风。休怜柳叶双眉翠，却爱桃花两耳红。侍宴永辞春色里，趁朝休立漏声中。恩劳未尽情先尽，暗泣嘶风两意同。”除了这些作品之外，我们在《全唐诗》（清彭定求等编，刘天喜等点校，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中也可以找到一些相关题材的作品，如卷一六六中所收李白《襄阳歌》（p.935）：“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卷三六五所收刘禹锡《裴令公见示诮乐天寄奴买马绝句斐言仰和且戏乐天》（p.2242）：“常奴安得似方回，争望追风绝足来。若把翠娥酬耳，始知天下有奇才。”卷四七〇所收卢殷《妾换马》（p.2927）：“伴凤楼中妾，如龙枥上宛。同年辞旧宠，异地受新恩。香阁更衣处，尘蒙喷草痕。连嘶将忍泪，俱恋主人门。”但这些诗歌所咏唱的，并不一定真有本事存在，绝大多数只是借题发挥，以他人之酒浇自己之块垒而已。
至于以妾换马的实事，据记载，大概曹魏时期的曹彰的故事是比较早的。唐人李冗《独异志》（《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明嘉靖三十七年抄本，1264册）卷中：“后魏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曰：‘余有美妾可换，唯君所选。’马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马号曰白鹘，后因猎献于文帝。”而在这之后，据宋人朱胜非所纂《绀珠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872册）卷一中引唐代李玫《异闻实录》（按：原文作李玖，误。此书原本已佚，今仅见于前人诸书所引，又名《纂异记》、《异闻》）“妾换马”条载：“酒徒鲍生多声妓，外弟韦生好乘骏马。经行四方，各求乞好。一日相遇于途，宿于山寺，各出所有互易之，乃以女妓善四弦者换紫叱拨。会饮未终，有二人造席，适闻以妾换马，可作题共联赋否？乃折庭下旧叶书之。一云：彼佳人兮，如琼之英，此良马兮，负骏之名，将有求于逐日，岂得吝于倾城。香暖深闺，未厌夭桃之色，风清广陌，曾怜喷玉之声；一曰：步至庭砌，立当轩墀，望新恩，惧非吾偶也，恋旧主，疑借人乘之。香散绿鬘，意已忘于鬒发，汗流红颔，爱无异于凝脂。赋文多不载，二客自称江淹、谢庄也。”这一故事在宋人李昉所辑的《太平广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p.2764—2766）卷三四九“鬼三十四·韦鲍生妓”条中所记尤详：“酒徒鲍生，家富畜妓。开成初，行历阳道中，止定山寺，遇外弟韦生下第东归，同憩水阁。鲍置酒，酒酣，韦谓鲍曰：‘乐妓数辈焉在？得不有携者乎？’鲍生曰：‘幸各无恙，然（原本“然”上有“挈”字，据明钞本删）滞维扬日，连毙数驷，后乘既阙，不果悉从。唯与梦兰、小倩俱，今亦可以佐欢矣。’顷之，二双鬟抱胡琴方响而至，遂坐韦生、鲍生之右，丝击金，响亮溪谷。酒阑，鲍谓韦曰：‘出城得良马乎？’对曰：‘予春初塞游，自鄜坊历乌延，抵平夏，止灵武而回。部落驵骏获数匹，龙形凤颈，鹿颈凫膺，眼大足轻，脊平肋密者，皆有之。’鲍抚掌大悦，乃停杯命烛，阅马于轻槛前数匹，与向来夸诞，十未尽其八九。韦戏鲍曰：‘能以人换，任选殊尤。’鲍欲马之意颇切，密遣四弦，更衣盛妆，顷之乃至。命捧酒劝韦生，歌一曲以送之云：‘白露湿庭砌，皓月临前轩。此时颇留恨，含思独无言。’又歌《送鲍生酒》云：‘风飐荷珠难暂圆，多生信有短姻缘。西楼今夜三更月，还照离人泣断弦。’韦乃召御者，牵紫叱拨以酬之。鲍意未满，往复之说，紊然无章。有紫衣冠者二人，导从甚众，自水阁之西，升阶而来。鲍、韦以寺当星使交驰之路，疑大寮夜至，乃恐悚入室，阖门以窥之。而杯盘狼籍，不暇收拾。时紫衣即席，相顾笑曰：‘此即向来闻妾换马之筵。’因命酒对饮，一人须髯甚长，质貌甚伟，持杯望月，沉吟久之，曰：‘足下《盛赋》云：“斜汉左界，北路南躔。白露暖空，素月流天。”可得光前绝后矣。对月殊不见赏“风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长须云：‘数年来在长安，蒙乐游王引至南宫，入都堂，与刘公干、鲍明远看试秀才，予窃入司文之室，于烛下窥能者制作。见属对颇切，而赋有蜂腰鹤膝之病，诗有重头重尾之犯。若如足下“洞庭”、“木叶”之对，为纰谬矣。小子拙赋云：“紫台稍远，燕山无极。凉风忽起，白日西匿。”则“稍远”、“忽起”之声，俱遭黜退矣。不亦异哉！’谓长须曰：‘吾闻古之诸侯，贡士于天子，尊贤劝善者也。故一适谓之好德，再适为之尊贤，三适谓之有功。乃加九锡；不贡士，一黜爵，再黜地，三黜爵地。夫古之求士也如此，犹恐搜山之不高，索林也不深。尚有遗漏者，乃每岁季春，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而礼聘之。当是时，儒墨之徒，岂尽出矣？智谋之士，岂尽举矣？山林深泽，岂无遗矣？日月照临，岂得尽其所矣？天子求之既如此，诸侯贡之又如此，聘礼复如此，尚有栖栖于岩谷，郁郁不得志者。吾闻今之求聘之礼缺，是贡举之道隳矣。贤不肖同途焉，才不才汩汩焉。隐岩穴者，自童髦穷经，至于白首焉；怀方策者，自壮岁力学，讫于没齿。虽每岁乡里荐之于州府，州府贡之于有司，有司考之诗赋。蜂腰鹤膝，谓不中度；弹声韵之清浊，谓不中（“中”字原缺，据明钞本增）律。虽有周孔之贤圣，班马之文章，不由此制作，靡得而达矣。然皇王帝霸之道，兴亡理乱之体，其可闻乎？今足下何乃赞扬今之小巧，而隳张古之大体？况予乃诉皓月长歌之手，岂能拘（“拘”原作“欢”，据明钞本改）于雕文刻句者哉。今珠露既清，桂月如昼，吟咏时发，杯觞间行，能援笔联句，赋今之体调一章，以乐长夜否？’曰：‘何以为题？’长须云：‘便以妾换马为题，仍以舍彼倾城，求其骏足为韵。’命左右折庭前芭蕉一片，启书囊，抽毫以操之，各占一韵。长须者唱云：‘彼佳人兮，如琼之瑛；此良马兮，负骏之名。将有求于逐日，故何惜于倾城？香暖深闺，永厌桃花之色；风清广陌，曾怜喷玉之声。’希逸曰：‘原夫人以矜其容，马乃称其德。既各从其所好，谅何求而不克。长跪而别，姿容休耀其金钿；右牵而来，光彩顿生于玉勒。’文通曰：‘步及庭砌，效当轩墀。望新恩，惧（“惧”原作“俱”，据明钞本改）非吾偶也；恋旧主，疑借人乘之。香散绿骏，意已忘于鬓发；汗流红颔，爱无异于凝脂。’希逸曰：‘是知事有兴废，用有取舍。彼以绝代之容为鲜矣，此以轶群之足为贵者。买笑之恩既尽，有类卜之；据鞍之力尚存，犹希进也。’文通赋四韵讫，芭蕉尽。韦生发箧取红笺，跪献于庑下。二人大惊曰：‘幽显路殊，何见逼之若是？然吾子非后有爵录，不可与鄙夫相遇。’谓生曰：‘异日主文柄，较量俊秀轻重，无以小巧为意也。’言讫，二公行十余步间，忽不知其所在矣。（出《纂异记》）”
至于以美婢换书，据清人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上海医学书局影印，1917年）卷五“唐女郎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则有：“（明代）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与朱大韶之事后先相应，在当时也算是雅人韵事了。而苏轼虽然不曾有过换马之事，但在他的诗中，却的确曾经有“骏马换倾城”的记载，据《苏轼诗集》（清代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p.1582—1583）卷三十《次韵许冲元送成都高士敦钤辖》中有：“栘中老监本虚名，懒作燕山万里行（余昔与高君同奉使契丹，辞免，不行）。坐看飞鸿迎使节，归来骏马换倾城。高才本不缘勋阀，余力还思治蜀兵。西望雪山烽火尽，不妨樽酒寄平生。”
今按：此文原载南京的同人内刊《藏书》第三卷，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