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契诃夫中篇小说精选(译文名著精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女东家(1882年)(3)

勒热韦茨基向马车跑去。他一拽缰绳,车子就箭似的向村庄飞去。在村子里他找了好几个见证人,同他们一起驰向犯罪地点。见证人碰上谢苗正在干他的活儿。这事顿时沸腾起来。村长、副村长、文书、乡警等都来了,写下了好几份公文,勒热韦茨基签了名,也叫谢苗画了押。谢苗只管在一旁窃笑……

午饭前谢苗来见女东家。女东家已经知道砍树的事。谢苗见了女东家也不问候,张口就说日子不好过,说波兰人打他,说他只砍了三棵小树,等等。

“你怎么敢砍别人家的树林?”女东家十分生气。

“真是吃够他的苦头啦!”谢苗嘟哝道,他欣赏着女东家愤怒的样子,心里想着一定要整治整治这个波兰人。“你一说话,他扬手就打!难道可以这样做吗?而且他一心要打人家的脸。不可以这样……我们也都是人。”

“我问你,坏蛋,你怎么敢砍我的树林?”

“太太,这是他在您面前胡说!我,确实……砍过……我承认……可是他凭什么打人?”

贵族的血在女东家身上沸腾起来了。她忘记了谢苗是斯捷潘的哥哥,忘记了她自己的高尚品格,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她打了谢苗一记耳光。

“你给我滚,土头土脑的家伙!”她叫道。“滚出去!立刻给我滚!”

谢苗显得局促不安,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场吵闹。

“再见,太太!”他深叹一口气说。“该怎么办呢,太太,该怎么办?”

谢苗嘟哝着走了出去。他走到户外时甚至忘了把帽子戴上。

约莫过了两个多钟头后,马克西姆来见女东家。他的脸拉得长长的,眼睛是阴沉沉的。从他的面容可以看出,他此来是要说几句犯上的话,或者是干一件放肆的事。

“你有什么事?”女东家问。

“您好,太太!我,太太,主要是求您点事。求您给一点木材,太太,我要给斯捷潘盖房子,可是没有木料。请您给我一点木材吧!……”

“那有什么!行啊!”

马克西姆喜笑颜开。

“要盖房,可是没有木材。真糟透了!这好比你坐下来吃菜汤,可是没有菜汤。嘻嘻……您赏一点木材和薄板吧……刚才谢苗在这儿说话放肆……您可别生气,太太!傻瓜终究是傻瓜。满脑子的浑劲……不懂事。他就是这种人!请问太太,我们可以来取木料吗?”

“来取吧!”

“那么请您关照一下费利克斯·阿达梅奇吧!求上帝保佑您健康!斯焦巴会有房子住了!”

“不过,茹尔金,我要价是很高的!你自己知道,木材我不卖,我自己要用。我要是出售木材的话,价钱是很贵的。”

马克西姆的脸沉下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第一,立即付款;第二,……”

“出钱买,我不要。”

“那你要怎么样?”

“很清楚么,您自己明白。如今种田人哪有什么钱?就连小子儿也没有一个。”

“我不能白送。”

马克西姆把帽子捏在拳头里,眼望着天花板。

“您这么说是当真的?”他沉默片刻后问道。

“是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什么可说的?您不给木料,我何必跟您多说?再见!您不给木料是不对的……您会后悔的……我毫不在乎,可您会后悔的……斯捷潘在马厩吗?”

“不知道。”

马克西姆意味深长瞧了女东家一眼,嗽嗽喉咙,迟疑一下就走了出去。他气得全身哆嗦。

“原来你是这样的,骗子!”他想着朝马厩走去。这时斯捷潘坐在马厩里的一条长凳上,懒洋洋地刷洗着站在他面前的马。马克西姆不进马厩,他站在门口。

“斯捷潘!”他说。

斯捷潘不答话,也不看父亲一眼。马儿摇动了一下身子。

“你收拾一下回家去!”马克西姆说。

“我不想回去。”

“你可以对我说这种话吗?”

“既然我说了,那可见是可以说的。”

“我命令你回去!”

斯捷潘跳起身来,冲着马克西姆的鼻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马厩的门。

晚上村里的一个小男孩跑来告诉斯捷潘:马克西姆把玛丽亚赶出家门,玛丽亚不知道该上哪儿过夜。

“现在她正在教堂旁边哭呢!”小男孩说。“有一群人围着她,大家都在骂你。”

第二天早晨,当地主家的人都在梦乡中的时候,斯捷潘穿上他那身旧衣服,回自己的村里去了。教堂的钟声在召唤人们去做弥撒。那是一个明亮欢乐的星期天早晨,是寻欢作乐的好时光。斯捷潘走过教堂,呆板地看了一眼钟楼,就迈步向酒店走去。不幸得很,酒店的门总比教堂开得早,斯捷潘走进酒店时,柜台旁边已经有人在喝酒了。

“伏特加!”斯捷潘吩咐道。给他斟满了一杯伏特加,他一饮而尽。稍坐一会后他又干了一杯。他醉了,开始请别人喝酒。一场热闹的狂饮就这么开始了。

“你在斯特列尔契哈家挣很多钱吧?”西多尔问。

“该挣多少就挣多少。你喝吧,蠢驴!”

“好呀!为节日干杯,斯捷潘·马克西梅奇!为星期日干杯!您怎么不喝呀?”

“我也……我也喝……”

“我很高兴……这种事,老实说,是很不坏,很迷人,斯捷潘·马克西梅奇!是啊……请容许我问您一句:十个卢布工钱总有的吧?”

“哈哈!难道做老爷的能靠十个卢布过日子?你这是什么话?他挣一百卢布呐!”

斯捷潘看了一眼说这话的人,认出是哥哥谢苗。谢苗坐在墙角落里的长凳上喝酒。从谢苗的背后探出教堂诵经士马纳富伊洛夫的醉脸,他在奸险地微笑。

“请问您,老爷,”谢苗脱下帽子说,“女东家的马儿好不好?您喜欢吗?”

斯捷潘默默地给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默默地喝了下去。

“该是很好的马儿,”谢苗接着说,“只可惜她没有马夫。没有马夫就不那么对劲了……”

马纳富伊洛夫走到斯捷潘跟前,他摇了摇头说:

“你……你……是猪!猪!你不觉得这是造孽?诸位正教徒啊!他不觉得这是造孽!可《圣经》里是怎么写的,啊?”

“让我安静一下,傻瓜!”

“傻瓜……算你聪明!马夫,可是不管马。嘻嘻……她还给您咖啡喝吧?”

斯捷潘抡起酒瓶,朝马纳富伊洛夫的大脑瓜砸了过去。马纳富伊洛夫摇晃了一下接着说:

“爱情!这是多么好的感情呀……哎哎……可惜的就是不能拜堂成亲……要不然就当上老爷了!”

一阵哄堂大笑。斯捷潘又抡起酒瓶砸了一下那个大脑瓜。马纳富伊洛夫摇晃了一下,这一回他可是倒下了。

“你为什么打人?”谢苗叫喊着向弟弟扑去。“你先跟她结了婚再来打人吧!伙计们,他为什么打人?我问你,你为什么打人?”

谢苗眯细眼睛,一把抓住斯捷潘的胸口,对着上腹就是一拳。马纳富伊洛夫站了起来,在斯捷潘眼前舞动他长长的手指。

“伙计们!打架了!真的,打架了!使劲呀!”

酒店里人声鼎沸。说话声和哄笑声混杂在一起。

已经有一大群人围在酒店门口。斯捷潘揪住马纳富伊洛夫的衣领,用力把他朝门口一推。诵经士发出尖声喊叫,像一只球似的滚下台阶。哄笑声更响亮了。酒店里人挤得满满的。西多尔也管起闲事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朝斯捷潘背部打了一拳。斯捷潘抓住谢苗的肩膀,把他朝门口一推,谢苗一头撞上了门框,他冲下台阶,跌倒在地,汗湿的脸栽到了泥土里。他的弟弟紧紧追上,踩着哥哥的肚子跳了起来,凶狂地高兴地跳,往高里跳,跳了很久……

响起了赞美诗《值得崇敬》的乐声。斯捷潘往四下里一看,在他的周围净是一张张丑八怪似的笑脸,一张比一张醉,一张比一张邪。大量的丑脸!谢苗从地上爬起,蓬头散发,血迹斑斑,他捏紧拳头,一脸凶气。马纳富伊洛夫躺在尘土里哭泣,灰尘迷了他的眼睛。天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斯捷潘打了个冷战,脸色煞白,像疯子似的拔腿就跑。许多人在后面追他。

“抓住他!抓住他!”人们在他身后叫喊。“抓住他!他打死人了!”

恐惧笼罩了斯捷潘。他觉得,要是他被追上,准会被打死。他跑得更快了。

“抓住他!抓住他!”

他不知不觉跑到了父亲家门口。大门敞开着,两扇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跑进了院子。

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堆刨花和木屑,上面坐着他的玛丽亚。她把双腿盘在身子底下,两条软弱无力的胳膊伸向前方,两只眼睛紧盯着地面。斯捷潘一看到玛丽亚,在他的惊惶昏醉的头脑里忽然闪现一个清醒的念头……从这个地方逃走,逃到远远的地方,带上这个脸色死白受尽委屈他所热爱的女人逃。远远地离开这些恶魔,比方说,逃到库班去……库班那地方多好啊!要是彼得舅舅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那么库班草原该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广阔天地!那儿的生活更畅,夏日更长,人更勇……起初他们俩,斯捷潘和玛丽亚,他们俩将做雇工,之后就可以置办起自己的土地。在那里同他们在一起的不会再有长着茨冈人眼睛的秃头马克西姆,也不会再有醉醺醺的笑起来一脸阴险的谢苗。

他这么想着来到了玛丽亚跟前,在她面前站住……可是酒醉了的他头昏眼花周身酸痛……他勉勉强强地站着。

“去库班……那个……”他的舌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去库班……到彼得舅舅那儿去……你知道吗?就是常常写信来的那一个……”

可是已经不行了!去库班的希望破灭了……玛丽亚抬起祈求的眼睛,看着他那张苍白癫狂的脸,这脸的一半被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站起身来,两片嘴唇颤抖着……

“是你,强盗?”她哀号起来。“是你吗?该是在酒店里把你这张丑脸打出血了吧?该死的家伙!你这个刽子手!你榨尽了我的血汗!让你这个坏蛋在阴间也遭这种罪!你把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活活害死了!……你,斯焦巴,你是杀人凶手!圣母一定会惩罚你的!你别忙!这件事你难逃恶报。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受苦?你想错了……你也会受苦的……”

斯捷潘的眼睛又眨起来了。他摇晃了一下。

“别说了!看在基督的面上!”

“酒鬼!我知道你喝酒用谁的钱……我知道,你这个强盗!你是高兴才喝酒的吧?你快活,是吧?”

“住口,玛希卡[9]!住口……”

“你来干什么?你要什么?你是来吹嘘的吧?我们都知道,不用你吹嘘……全村人都知道……不是吗,成天都在拿你,该死的,拿你来挖苦我……”

斯捷潘跺跺脚,身子摇晃了一下,用胳膊肘推了一下玛丽亚,两眼炯炯发光:

“住嘴!听见没有?别撕扯我的心了!”

“我要说!你要动手?好吧……你打吧……打我这个孤儿吧!反正一样死……还能指望你疼我?你尽管打吧……把我打死吧,强盗!你还会要我?你现在有太太了……她有钱……她漂亮……我是贱人,她是贵族……你为什么不打,强盗?”

斯捷潘抡起胳膊朝玛丽亚那张气愤得变了形的脸打了一拳。醉汉的这一拳正好打在了太阳穴上。玛丽亚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就在她倒下的当口斯捷潘又当胸打了一拳。

丈夫俯向已经死去的妻子的温热身躯,混浊的眼睛看了看她痛苦的脸庞。他什么也不明白,在死尸旁坐下。

太阳高挂在农舍上空,像火烤一般地照晒着。风也变热了。一大群人哆哆嗦嗦地围着斯捷潘和玛丽亚。令人难受的郁闷弥漫在炎热的空气里。这儿发生了一件人命案子,人们都看到,也都明白,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斯捷潘混浊的眼睛不住地环视人群,牙齿咯咯作响,语无伦次地嘟哝着。没有人动手捆绑斯捷潘。马克西姆、谢苗和马纳富伊洛夫三人彼此紧挨着站在人群里。

“他为什么打死她?”脸色死白的他们问道。

大声哀号着的母亲在人群周围跑。

有人向女东家报告了发生的事情。她哎呀了一声,抓起小酒精瓶想闻一闻,她并未不省人事而倒下。

“这些人真可怕!”她小声说。“哎,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尽是些坏蛋!真做得出来呀!我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他们会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勒热韦茨基前来安慰女东家。他使她高兴起来,重新占据了原先属于他的位置。反复无常的女东家不久前将这个位子从他手中夺走交给了斯捷潘。这是一个又有油水又舒服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的位置。一年间有十次他被人家赶下这个位置,可是十次都给他支付补偿费,而且每次都付得不少。

注释:

[1]一种产于维亚特省的身矮胸宽多鬃毛的马。

[2]法文:“您别说了!”

[3]一种清凉饮料,用麦粉、麦芽、面包屑或浆果做成。

[4]按俄罗斯人的习惯说法,醋性重的女人怕胳肢。

[5]法文“谢谢”一词的俄语读音。

[6]谢苗的昵称。

[7]斯捷潘的小名。

[8]农民对女地主斯特列尔科娃的俗称。

[9]玛丽亚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