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
怪人,怪人,怪人,这就是莱妮娜对伯纳德·马克斯的评价。事实上,他确实很古怪,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她不止一次犹豫着要不要改变主意,不去新墨西哥度假,而是和本尼托·胡佛去北极。问题是,她去年夏天刚和乔治·埃德泽尔去过北极,而且觉得那里很荒凉,什么都没得玩,酒店很落后——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香薰设备,只有顶讨厌的合成音乐,两百多个客人只能玩不到二十五个自动扶梯壁球场。不要,她决定不会再去北极了。而且美国她只去过一回。而且那一回根本不够尽兴!就只是在纽约度过一个廉价的周末,是和让-雅克·哈比卜拉还是波卡诺夫斯基·琼斯一起去的?她不记得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到飞去西域,待上一个星期,真的很令人向往。而且那个星期至少有三天他们会待在野人保留区里。整个中心只有五六个人曾去过野人保留区。作为一名优等阿尔法心理学家,伯纳德是她认识的人中少数几个能搞定通行证的人。对莱妮娜来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但伯纳德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怪人,让她觉得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握这个机会,甚至真的想过要和风趣的本尼托再去一回北极。至少本尼托是个正常人,而伯纳德……
“替代血液里掺了酒精”,这是芬妮对每一种古怪的言行举止的解释。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和亨利在床上热切地讨论她的新爱人,亨利将可怜的伯纳德比喻为一头犀牛。
“你不能教会犀牛玩杂耍,”他以简洁而生动的方式解释道,“有些人根本就是犀牛,没办法根据条件作出适当的反应。可怜的家伙!伯纳德就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他工作干得还不赖,不然的话主任可不会留他。”他安慰性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他与人无害。”
与人无害,或许吧,但也很不令人放心。首先,他很喜欢独自行动,这实际上意味着无所事事,因为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好做呢?(当然,睡觉除外,但一个人不能老在睡觉。)是的,有什么事情好做呢?基本上没什么事情了。他们一起出去的第一个下午过得很开心。莱妮娜建议去托基的乡村俱乐部游泳,然后去牛津学社吃饭。但伯纳德觉得人太多了。那么去圣安德鲁的电磁高尔夫球场转转呢?也不行。伯纳德觉得去打电磁高尔夫球很浪费时间。
“那时间是干吗用的?”莱妮娜惊讶地问道。
显然,去湖区散散步,这就是他的提议,登上斯基多的山顶,然后在石楠花丛里散步几个小时。“和你单独相处,莱妮娜。”
“但是,伯纳德,我们整晚都可以单独相处。”
伯纳德脸红了,看着别处,嗫嚅着说道:“我是说,单独聊天。”
“聊天?说什么呢?”散步和聊天——这似乎是很古怪的消遣下午的方式。
最后她说服了他,但他很不情愿。两人飞到阿姆斯特丹观看重量级摔跤锦标赛女子半决赛。
“又是一群人在一起,”他嘟囔着,“总是这样。”整个下午他一直闷闷不乐,没有和莱妮娜的朋友聊天(他们在摔跤比赛的间隙在冰淇淋苏摩吧遇到了十几个朋友)。他心情不好,所以她给他端来一杯加了半克苏摩的红莓圣代,但他断然拒绝了。“我宁愿做自己,”他说道,“做卑微的自己,也不愿做别人,无论那会多么快乐。”
“一克及时省九克。”莱妮娜说出了一句在睡梦中学到的金玉良言。
伯纳德不耐烦地推开递给他的那杯圣代。
“现在可别发脾气。”她说道,“记得哦,一克苏摩解千愁。”
“噢,看在吾主福特的分上,别说了!”他吼了一句。
莱妮娜耸了耸肩,“吃苏摩好过受折磨。”她严肃地说道,自己喝了那杯圣代。
回去的路上飞越海峡时,伯纳德固执地要停下推进器,让直升飞机在波涛上方的一百英尺处盘旋。天气变糟了,刮起了西南风,天空中乌云密布。
“看哪。”他提出要求。
“太吓人了。”莱妮娜说道,从窗户边上缩了开去。即将到来的空虚的夜晚、下方黑漆漆的起伏不定的泡沫飞溅的海水和苍白的月亮,在飞速移动的云朵映衬下,显得如此萧瑟惆怅,让她觉得很害怕。“我们打开收音机吧,快点!”她伸手摸到仪表盘上的旋钮,随便选了个电台。
“……你的胸怀是一片蓝天,”十六个假声唱法的歌手正在唱着,“永远……”然后顿了一下,静了下来。伯纳德将电台关掉了。
“我想静静地看海。”他说道,“吵吵闹闹的根本看不了。”
“但电台很好听啊,我不想看海。”
“但我想看海。”他固执地说道,“它让我觉得似乎……”他犹豫着,想找出合适的字眼表达自己的感受,“似乎我更像是我,如果你明白我想表达什么的话。更加独立,而不是完全属于某样东西的一部分。不只是社会的一分子。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吗,莱妮娜?”
但莱妮娜哭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停地重复着,“你怎么能说出这些话?不想成为社会的一分子?说到底,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们不能离开任何人,就连埃普斯隆们……”
“是的,我知道。”伯纳德语带讥讽地说道,“就连埃普斯隆们也都有用途!我也是!我真他妈的希望自己一无用处!”
莱妮娜被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话吓坏了。“伯纳德!”她惊讶而难过地抗议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他换了个语气,若有所思地念叨着:“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不,真正的问题是:我怎么不能说出这种话呢?更确切地说——因为,说到底,我很清楚为什么我不能说出这种话——如果我能说出这种话,如果我是自由的,而不是被我的培育所奴役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呢?”
“伯纳德,你说的这些话太吓人了。”
“难道你不想获得自由吗,莱妮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很自由。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最美好的时光。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
他大笑起来。“是的,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我们对孩子从五岁就开始灌输这些。但是,难道你不希望以另外一种方式享受自由和快乐吗,莱妮娜?比方说,以你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其他人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他,“噢,我们回去吧,伯纳德。”她央求道,“我真的不喜欢待在这里。”
“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喜欢,伯纳德。但这个地方太可怕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更……在这里更加紧密——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片大海和这轮明月。比和那群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加紧密,甚至比在我的房间里的时候更加紧密。难道你不明白吗?”
她断然说道:“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她决定不再纠结下去,而是换了个口气问道:“当你有了这些可怕的念头时,为什么你不吃点苏摩呢?你会统统都忘掉的。你不会感到悲伤,你将会变得快乐,非常快乐。”她微笑着重复着,尽管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焦虑,但她仍希望能以撩人的甜言蜜语打动他。
他默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死死地盯着她看。过了几秒钟,莱妮娜的眼睛移开了,尴尬地笑了一下,试着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沉默一直持续着。
伯纳德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显得很疲惫。“那好吧,我们回去吧。”他重重地踩着加速器,让直升飞机冲上天空。到了四千尺的高空处他启动了推进器。两人静静地飞了一两分钟,然后,突然间,伯纳德开始大笑起来。莱妮娜心想:真是个怪人,但不管怎样,那起码是笑声。
“感觉好点了吗?”她试探着问道。
他从控制杆上抬起一只手,然后搂着她,开始抚摸她的胸脯,以此作为回答。
“感谢吾主福特。”她对自己说道,“他又恢复正常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他的房间。伯纳德一口吞下了四片苏摩,打开收音机和电视机,开始脱衣服。
第二天下午他们在屋顶见面时莱妮娜淘气地问道:“怎么样,你觉得昨天好玩吗?”
伯纳德点了点头。两人登上飞机。颠簸了一下之后,飞机起飞了。
莱妮娜拍着自己的大腿,若有所思地说道:“每个人都说我特别丰满。”
“太糟糕了。”伯纳德的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就像一坨肉。”他在心里想着。
她忧郁地抬头看着他,“你不会觉得我太丰满了吧?”
他摇了摇头。简直就是一坨肉。
“你觉得我很好吗?方方面面都很好吗?”
他又点了点头。
“好得很。”他大声地说道。然后心里想的是:“这就是她对自己的想法。她并不介意当一坨肉。”
莱妮娜得意地微笑着,但她得意得太早了。
“不管怎样,”稍作停顿后他继续说道,“我还是希望能够以不一样的方式结束。”
“不一样的方式?还有别的结束方式吗?”
“我不希望我们以上床作为结束。”他的回答很具体。
莱妮娜惊呆了。
“不是立刻就上床。不是在第一天就上床。”
“那该怎么办……”
他开始说一大堆危险的无稽之谈。莱妮娜竭力不去听他在说什么,但她时不时还是能够听到只言片语,“……尝试一下压抑我的冲动会是什么结果。”她听到他这么说。这番话似乎触动了她。
“今朝及时须行乐,莫待明日空蹉跎。”她严肃地说道。
“从十四岁到十六岁半,每周两次,重复两百遍。”这就是他的评论。疯狂的胡言乱语一直说个不停。“我想知道什么是激情。”她听到他在说,“我想要体验某种强烈的东西。”
“当个体感知时,集体就会动摇。”莱妮娜断然说道。
“嗯,为什么就不能让它稍微动摇呢?”
“伯纳德!”
但伯纳德仍然很淡定。
“工作时像成年人一样理智,”他继续说道,“然后像婴儿一样纵欲。”
“我们的主福特可喜欢婴儿了。”
伯纳德没有理会被打断,继续说道:“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或许有可能一直当一个成年人。”
“我不明白。”莱妮娜的语气很坚定。
“我知道你不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昨天像婴儿一样上了床,而不是像成年人那样等待。”
“但那很开心,不是吗?”莱妮娜坚持说道。
他回答道:“噢,那是最美妙的快乐。”但声音是如此悲伤,而且表情非常痛苦。莱妮娜突然觉得她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或许他还是觉得她太丰满了。
“我告诉过你的。”当莱妮娜过来找她倾诉时,芬妮就只会说,“他的替代血液里被掺了酒精。”
莱妮娜固执地说道:“但我仍然喜欢他。他的双手很好看。还有他端起肩膀的样子——太迷人了。”她叹了口气,“但我希望他不是那么古怪。”
二
伯纳德在主任的房间门口停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端平自己的肩膀,准备好迎接他很肯定会面对的厌恶与不满。他敲了敲门,然后走进房间。
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道:“有份通行证请您签字,主任。”将那份文件放在书桌上。
主任乖戾地看着他。世界主宰者办公室的印章就盖在文件的抬头处,底下还有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名,又黑又粗。一切都办得很妥当。主任没得选择。他用铅笔签了自己的名字缩写——两个小而苍白的字母,贴在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名的脚下——正准备不置一言或亲切地说“愿我们的主福特保佑你”就把文件退回去时,他看到通行证的正文写了什么。
“去新墨西哥的野人保留区?”他问道,他的语气和他抬头看着伯纳德时的表情显得很激动吃惊。
伯纳德没想到他会这么吃惊,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主任靠在椅子上,皱着眉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这番话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伯纳德说的。“我想有二十多年了,快二十五年了。那时候我和你差不多年纪……”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伯纳德觉得很不自在。像主任这么一位传统严谨的人——居然会如此失态!他想要掩面夺门而出。不是因为亲耳听到别人讲述任何久远的过去这件事在本质上令人反感,那是他已经彻底杜绝了的(他以为是这样)睡眠教育灌输的偏见之一,而是因为他觉得难堪,他知道主任并不赞成——不赞成,但又违心做了不想做的事情。是出于什么内在的压力呢?尽管心里很别扭,伯纳德仍专注地倾听着。
“那时候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主任说道,“想去看一看那些野人。获得了去新墨西哥的通行证,然后在暑假的时候去了那里。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她是个次等贝塔,我想,”(他合上了眼睛。)“我想她长着一头黄发。我记得她很丰满,特别丰满。我们去了那里,看了野人,然后骑着马到处逛。然后——那是我的假期最后一天——然后……她失踪了。我们骑马上了那些令人讨厌的山的其中一座,那天很闷热,吃完午饭我们去睡觉。或者说,我睡着了,而她应该去散步了,独自一人。反正当我一觉醒来时她不在身边。然后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暴风雨朝我们袭来。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几匹马挣脱缰绳都跑掉了。我摔下了马,想要去追它们,却弄伤了膝盖,几乎没办法走路。但我还是一边叫一边找,一边叫一边找。但是没有她的踪迹。然后我想她应该是自己回招待所去了。于是我顺着来时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苏摩丢了。这段路花了我几个小时,直到半夜过后我才回到招待所。她不在那里。她不在那里。”主任重复着,然后沉默下来,最后又开口说道:“第二天我们展开了搜寻,但找不到她。她一定是掉进了某处的岩壑,或被一头山狮吃掉了。只有吾主福特知道。这件事情太可怕了。当时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得说,我本不应该这么难过的,因为,说到底,像这样的事故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当然,但社会主体会一直长存,虽然它的个体一分子或许会发生改变。但这个睡眠教育的思想安慰似乎不是特别奏效。”他摇了摇头,“有时候我还会梦见这件事。”主任继续低声说道:“梦见被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梦见在树底下搜寻着她。”他陷入了沉默的缅怀中。
“您一定吓得不轻。”伯纳德的语气几乎带着羡慕。
他的回答让主任内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办公室里,他扫了一眼伯纳德,然后把眼睛移开,脸涨得通红,然后突然狐疑地看着他,气愤地捍卫自己的尊严,“不要以为我和那个女孩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我们没有感情,没有长久的感情。那是非常健康正常的关系。”他把通行证递给伯纳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起这桩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来烦你。”他对自己透露了一个不体面的秘密感到很恼火,把气撒到伯纳德身上。现在他的眼神流露着赤裸裸的恶意。“马克斯先生,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你,我对收到的关于你在工作时间之外的行为报告感到很不满意。你或许会说这不关我的事。但我必须为中心的名誉着想。我的员工必须不受人非议猜疑,特别是那些身份最高贵的人。阿尔法所受的培育使得他们在情感行为上不一定非得像婴儿一样,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更应该特别努力服从规范。他们的责任就是保有赤子情怀,即使这有违他们的天性。因此,马克斯先生,我严肃地警告你,”主任的声音现在变得正义凛然,不带任何私人情感,激于愤慨而颤抖着——他是在代表社会表示不满。“如果我再听到任何关于你背离赤子情怀的行为失检,我就会把你调到一间分所——可能会是冰岛。再见。”他将椅子一转,拿起钢笔开始写字。
“这番话会给他个教训。”他自言自语道。但他想错了。因为伯纳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兴高采烈地幻想着自己孤身一人对抗秩序,想到自己是那么重要和突出而感到心醉神迷。就连遭受迫害这个想法也没有让他觉得不开心,让他觉得很振作而不是消沉。他觉得自己很坚强,能面对并克服一切苦难,就连去冰岛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现在他并不相信自己面临什么危险,因此更是信心爆棚。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被调走。冰岛只是一个威胁,最刺激和令人振奋的威胁。走在过道里的时候,他居然吹起了口哨。
当天晚上,他讲述了他与主任见面时的英勇表现。他总结道:“于是,我坦率地告诉他滚到历史的无底洞去吧,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间。事情就是这样。”他热切地看着赫姆霍兹·华生,等候着他应得的同情、鼓励和钦佩。但赫姆霍兹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着,盯着地板。
他喜欢伯纳德,而且因为伯纳德是他认识的人中唯一可以谈论他觉得很重要的话题的人,对此心怀感激。但是,伯纳德身上有一些地方让他觉得很讨厌。比方说,这一番吹嘘,还有不时会爆发的可怜兮兮的自怜自伤,还有他总是在事后才故作英勇的卑劣习惯,毫无镇定自若的气度。他讨厌这些——因为他喜欢伯纳德。时间一秒秒地过去,赫姆霍兹继续盯着地板。伯纳德突然面红耳赤,转过脸去。
三
这趟行程很平静。蓝色太平洋火箭在新奥尔良提早了两分半钟发射,在得克萨斯州遇到了龙卷风耽误了四分钟,但在西经九十五度处飞进了顺风的气流,比规定时间晚了不到四十秒就在圣达菲着陆。
“六个半小时的飞行迟了四十秒,还不算太糟糕。”莱妮娜大度地说道。
当晚他们在圣达菲就寝。酒店很不错——比起去年夏天让莱妮娜吃尽苦头的奥罗拉·波拉酒店要好得多得多。每个房间都摆放了液态空气、电视机、真空震动按摩器、收音机、热乎乎的咖啡因饮品、最新的避孕药和八种不同气味的香薰。他们走进大堂时听到合成音乐机正播放着音乐,就觉得别无所求。电梯里的一则告示让他们了解到酒店里有六十个自动电梯壁球场,而且公园里既可以打障碍高尔夫球也可以打电磁高尔夫球。
“听起来太美妙了。”莱妮娜嚷嚷着,“我好想待在这儿。六十个自动电梯壁球场呢……”
“保留区里可没有壁球场。”伯纳德给她打预防针,“而且没有香薰,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如果你觉得没办法忍受,那就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莱妮娜心里很不舒服,“我当然受得了。我只是说这里很美妙,因为……嗯,因为进步是美妙的,不是吗?”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一次,重复五百遍。”伯纳德倦怠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进步是美妙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来保留区的原因,除非你真的想来。”
“但我真的想来。”
“那好吧。”伯纳德说道,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威胁。
他们的通行证得由保留区的区长签名,第二天早上,他们准时来到他的办公室。一个优等埃普斯隆黑人门卫查看了伯纳德的卡片,立刻给他们放行。
区长是一个金发碧眼头颅很短的次等阿尔法,个头瘦小,圆圆的脸庞很红润,肩膀很宽,声音洪亮,张口闭口都是睡眠教育的格言智慧。他是一座不相干的信息的宝库,不用别人问起就会自发地提出好建议。而一旦开了口他就会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分为四个独立的保留区,每一个都有高压电线围栏。”这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伯纳德突然想起他的浴室里的古龙香水旋钮忘了关,一直敞开着流个不停。
“……由大峡谷水电厂供电。”
“等我回去的时候得花一大笔钱啊。”伯纳德在脑海里似乎看到香薰刻度的指针就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地缓缓地转动着。“得赶快给赫姆霍兹·华生打电话。”
“……五千多公里长的围栏,通了六万伏的电流。”
“您不是说真的吧!”莱妮娜礼貌地说道,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区长说了些什么,但他那戏剧性的停顿让她有所察觉。当区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时,她偷偷地吃了半克苏摩,结果就是,现在她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倾听,什么也不去想,蓝色的大眼睛紧盯着区长的脸,显得格外专注。
“碰到围栏就会当场死亡。”区长严肃地说道,“根本不可能从野人保留区里溜掉。”
“溜掉”这个字暗示着什么。伯纳德心想:“或许我们得开溜了。”那根细细的黑色刻度指针正像一只小虫迅速爬行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蚕食他的金钱。
“无路可逃。”区长重复了一遍,招手示意要他在椅子上坐定。通行证还没有签署,因此伯纳德别无选择,只能乖乖听命。“那些在保留区里出生的人——记住,我亲爱的年轻的女士,”他补充道,色眯眯地朝莱妮娜使了个眼色,以猥琐的耳语说道,“记住,在保留区里,还有生孩子这回事,是的,真的是生出来的,太恶心了,似乎……”(他以为说起这么一件羞耻的事情会让莱妮娜脸红,但她只是故作理解地微笑着,然后说道:“您不是说真的吧!”)区长失望地继续说下去:“我再重复一遍,那些生于保留区的人注定会死在这里。”
注定会死在……每分钟就是十分之一升古龙香水,一小时就是六升哪。伯纳德又试探着说:“或许我们应该……”
区长前倾着身子,用食指敲着桌子,“你问我有多少人生活在保留区?我的回答就是……”他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的回答就是不知道。我们只能估算。”
“您不是说真的吧!”
“我亲爱的小姐,这就是我的回答。”
六乘以二十四——不对,应该是六乘以三十六。伯纳德脸色苍白,不耐烦地抖着身子。但那番滔滔不绝的话还在继续。
“……大概有六万名印第安人和混血儿……彻头彻尾的野人……我们的巡查员时不时会进行探访……除此之外,与文明世界完全断绝联系……仍然保留着他们令人作呕的习惯和风俗……婚姻,如果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话,我亲爱的小姐。家庭……没有经过培育……丑陋的迷信……基督教、图腾崇拜还有祖先崇拜……灭绝的语言,比如说,祖尼语、西班牙语和阿萨巴斯卡语……美洲狮、豪猪和其他脏兮兮的动物……传染病……牧师……有毒的蜥蜴……”
“您不是说真的吧!”
他们终于离开了。伯纳德冲到电话跟前。快点,快点,快点。但他花了将近三分钟的时间才接通了赫姆霍兹·华生的电话。“我们或许已经置身于野人当中了。”他抱怨道。“真他妈的太无能了!”
“来一克苏摩吧。”莱妮娜建议。
他拒绝了,宁可一直生气下去。最后,感谢吾主福特,他打通了。是的,赫姆霍兹接电话了,他对赫姆霍兹解释了事情的缘由,赫姆霍兹答应他立刻过去把香水的开关拧紧,是的,立刻就去,还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他昨天晚上主任公开宣布的消息……”
“什么?他在找人代替我的位置?”伯纳德的声音透着愤怒,“也就是说事情已经决定了?他提过冰岛吗?你说他提过?吾主福特啊!冰岛……”他挂上话筒,转身对着莱妮娜。他脸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出什么事了?”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我要被发配到冰岛了。”
以前他总是会猜想接受重大考验会是什么情况(不吃苏摩,全凭自己的精神世界去支撑),会蒙受一些痛苦,遭受一些迫害,他甚至渴望苦难。就在一个星期前,在主任的办公室,他还幻想过自己英勇地进行抵抗,一言不发地坚强地承受折磨。主任的威胁曾令他感到得意洋洋,让他觉得比真实的自己更加高大。但现在他意识到,那是因为他并没有将威胁放在心上,他曾经不相信真到这个时候主任会采取行动。现在看起来似乎威胁真的就要来临了,伯纳德吓坏了。那想象中的坚韧和幻想中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对自己很恼火——真是一个笨蛋——和主任作对——不再给他一个机会,现在他心里非常清楚了,主任一直想找机会整他。冰岛、冰岛……
莱妮娜摇摇头,“过去未来多烦忧,”她引用了一句话,“吃上一克复何求。”
最后她劝说他吃了四片苏摩。五分钟后,历史的根与未来的果都被统统剪除,只有当下的花朵在灿烂绽放。那个门卫过来传话,说奉区长的命令,一个保留区的卫兵开着飞机过来了,正在酒店的天台等候。他们立刻上楼。一个穿着绿色伽玛制服的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敬了个礼,开始背诵上午的行程。
先是鸟瞰十来个主要的印第安人村庄,然后在熔岩区的山谷降落吃午饭。那里的招待所很舒服,然后上山去那个印第安人的村庄,那些野人们或许正在庆祝他们的夏祭。那是过夜的最好的地方。
他们在飞机上坐好后就出发了。十分钟后,他们就穿越了将文明与野蛮分隔的边境。围栏延绵不绝,呈一道不可抗拒的直线,在山脉中上下蜿蜒,穿越盐漠或沙漠,横穿森林、深沟纵壑的大峡谷、峭壁、山峰和平顶山,圈出彰显人类意志的得意的几何图案。在它的脚下零星点缀着白骨,一具在黄褐色的地面映衬下还没有腐烂的发黑的尸体,那不知是野鹿、野牛、美洲狮、箭猪、土狼的尸体,还是贪婪的秃鹫被腐肉的气息吸引,却离毁灭性的电线太近,遭到电击而死,仿佛冥冥中自有报应。
“它们从不学习,”那个穿着绿色制服的飞行员指着他们下面那些骨骸道,“也从不吸取教训。”他补充了一句,哈哈大笑,似乎那些被电死的动物也是他个人的丰功伟绩。伯纳德也笑了。吃了两克苏摩后,这个玩笑似乎变得好好笑。笑完之后他们立刻沉沉睡去,在睡梦中飞越了陶斯和特苏基,飞越了纳姆比、皮库里斯和波瓦基,飞越了席亚、科切蒂,飞越了拉古纳、阿科马和神秘的平顶山,飞越了祖尼、奇波拉和奥霍·卡连特,醒来时发现飞机已经着陆。莱妮娜把行李箱搬进一间小平房里,那个穿着绿色伽玛制服的混血儿正和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说着听不懂的话。
“这里就是熔岩区的招待所,”伯纳德走出来时,那个飞行员解释道,“今天下午在村子里有跳舞节目。他会带你们去。”他指着那个脸色阴沉的年轻野人。“我想会很有趣的。”他咧嘴一笑,“他们做的每件事都很有趣。”说完他登上飞机,启动了引擎。“明天就回去。记住,”他安慰莱妮娜,“野人们都很温顺,不会伤害您的。他们已经尝够了毒气弹的滋味,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玩任何把戏。”他仍然哈哈大笑,启动了直升飞机,加速,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