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博士(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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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此外,我还想恳请读者,把我刚才慷慨激昂地说出的一番话,全都算在我这个写书之人自己的账上,而千万不要以为,那是莱韦屈恩说过的话。我是一个守旧的人,我始终坚持着某些为我个人所喜好的浪漫主义的观念,其中当然也包括艺术家和市民之间的激情对抗。类似于上述的言论,阿德里安如果听到,那可是会冷冷地加以驳斥的——如果他认为还值得一驳的话。因为,他对艺术和艺术家的认识极为清醒,甚至是条件反射式的入木三分。对于世人一度喜好用来装模作样的“浪漫主义的小题大做”,他可是绝对的深恶痛绝,他甚至不愿意听到“艺术”和“艺术家”这两个字眼。而且,只要有这两个字眼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对它们所怀有的那种极端的厌恶之情就会一清二楚地挂在他的脸上。同样的情形也适用于“灵感”一词,无论何人,当着他的面,可千万不要去提这个词,如果迫不得已非提不可的话,那么,也得用“点子”这个词来取而代之。他仇恨这个词,他嘲弄这个词——而我则不得不拿起放在我手稿边上的吸墨纸,用它来遮住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现在所纪念的正是他的这种仇恨和嘲弄。啊,这种仇恨和讽刺,它们遭受了太多的摧残和折磨,它们甚至连因精神兼时代的变化而引起的那种非个人的结果都算不上。然而,这些变化却在其中发挥着作用。我记得,他上大学时就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十九世纪肯定是一个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世纪,因为,同上一个时代的观念和习俗决裂,还从来没有让人类像现今生活着的这一代人那样感到苦恼。

那个池塘,也就是周围有柳树环绕的那一个,距离布赫尔的小楼只有十分钟路程,在前面的回忆中我已经匆匆地提起过。它有一个名称,叫“牛槽”,大概是因为它的形状呈长方形,也因为奶牛们喜欢到它的岸边去饮水吧,不过,不知何故,这池塘里的水却是出奇的凉,所以,大人们只允许我们在经过阳光长时间照射之后的下午下到里边去游泳。至于那座小山丘,若是散步到那里——这是一项深受我们喜爱的活动——则需要半个小时。这座山冈叫“锡安[9]山”,这个名字虽说起得十分不恰当,但也肯定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起了的。这里冬天很适合滑雪橇,不过我冬天却很少在这里露面。夏天,它的“山顶”有一圈阴凉的槭树环绕,这里另外还有用村社基金修建的、用于小憩的长椅,不失为一个乘凉、望远的好去处。我常常在星期天下午吃晚饭之前,和莱韦屈恩一家人一起出来欣赏这里的风光。

不过,我现在要强迫自己做出如下记录。阿德里安日后作为成熟男人而为自己的生活所营造的那种风景的和家庭的氛围,也就是他后来在位于上巴伐利亚瓦尔茨胡特附近的普菲弗尔林,在此地一户姓施魏格施迪尔的人家做长期房客期间所拥有的那种风景的和家庭的氛围,与他童年时代的这种相比,两者之间存在着罕见的相似之处和重复之处,换言之:他日后的活动场所其实就是对他早年的活动场所的一种奇特的模仿。普菲弗尔林(或菲弗尔林,写法不完全确定)这地方也有一个安放有村社长椅的小山丘,只是这山丘的名字不叫“锡安山”,而叫“罗姆冈”;除此之外,在离房东的农庄大约同样远的地方,也有一个和“牛槽”一样的池塘,这里的这座叫做“夹子湖”,里面的水也同样很凉;而且,还不止于此,不,还有呢,就连房子、农庄和家庭状况都和布赫尔那边的有着某些决定性的关联。这里的农庄里也长着一棵树,也有点碍事,也是同样由于主人重感情而没有被砍掉——不过,这棵树不是菩提树,而是榆树。当然,应该承认的是,施魏格施迪尔家的这栋房子和阿德里安父母家的那栋房子,两者在建筑种类上存在明显差异,前者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似的建筑,墙体粗厚,窗缝深而拱,走廊的过道有点发霉。但是,话又说回来,这里的房东也和那里的一样,也抽烟斗,烟斗里面填的也是劣质烟草,而且,这种劣质烟草的味道也同样是在一楼的各个房间的空气中四处弥漫,另外,这位房东及女房东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就相当于是“父母大人”,也就是说:他们一个是长脸的、少言寡语的、周到而平静的农夫,另一个虽则也是上了年纪的农妇,可举手投足之间依旧还透着几分昔日的矜持,而且,她的身材匀称,为人处事机智灵活、泼辣麻利,一头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手型和脚型都长得十分好看——他们此外还有一个已经成年的继承人,名叫格雷翁(不叫格奥尔格),是一个经营思想非常先进的、关心新式机器的年轻后生。他们后来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克莱门蒂娜。普菲弗尔林农庄的狗虽然不叫苏索,却也跟苏索一样能笑,它的名字叫卡施佩尔[10],至少最初是叫这个名字的。关于这个“最初”,农庄的那位房客也是有他自己的看法的,而我则是这个过程的见证人,即在他的影响下,卡施佩尔这个名字逐渐被人弃用,成为纯粹的记忆,最后连这狗自己都喜欢人家唤它“苏索”了。——这家人没有第二个儿子,这一点不仅没有削弱,反倒强化了那种重复;因为,这第二个儿子,舍他其谁?

对于这种全面的、无法回避的类同,我从未和阿德里安说起过,正因为如此,以后我也不再打算这样去做了;然而,这种现象却从未令我喜欢过。选择这样一个逗留之地来重建人之初的光景,隐遁于最古老的过去——童年,或者至少是它的外在的状态,这或许可以是依恋的证明,却也同时表明了一个男人精神生活上的压抑。而莱韦屈恩的情况则更加令人诧异,因为,我从未发现他和他父母家的关系有过特别的亲密和情感上的重视,有一段时期,他甚至断绝和他们来往,而且一点也不因此而感到痛苦。难道那种人为的“回归”就只是一种单纯的游戏吗?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反倒更让我想起了我所认识的一个人,这个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内心却是软弱无力,所以,每每生病之时——他很爱生病——他都只愿意找儿科专家来给他治病。再说那个他信得过的大夫,长得却是如此的矮小,以至于单从字面上讲,成人诊所对他就不合适,所以也只能当个儿科大夫。

这个病人和这位医生在这部生平记录中将不再出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则关于他们的轶事便意味着跑题。看来,明智的做法便是由我自己来确认这一点。如果这是一个错误的话,如果我管不住自己爱抢先的毛病而提前在这里提及普菲弗尔林和施魏格施迪尔一家人,如果这无疑已是一个错误的话,那么,我请求读者原谅我由于激动而冒昧做出的这类有违常规的事情。因为,自从开始写作这部传记以来——而且不光是在写作过程中的那几个小时里——这种激动的情绪便左右着我,使我不能自拔。现在,我写这些东西也已经有好多天了,我尽量试图让我的词句保持均衡,让我的思想找到适宜的表达,但愿这样的做法不会使读者感到迷惑,误以为我处于一种持续激动的状态,甚至于平素运笔稳健的手都在颤动不已。另外,我不仅相信,读我的书的人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理解这种灵魂的震颤,而且,我也相信,这种震颤将不会永远令他们感到陌生。

有一点我忘记说了,那就是在施魏格施迪尔家的农庄里,也就是阿德里安后来的逗留之地,完全不出人所料,也另外有一个管牲口棚的女佣,其人挺着颤动的胸脯,一双赤脚从没见它们干净过。她和布赫尔的汉芮长得很像,就跟管牲口的女佣长得就跟管牲口的女佣那样。不过,她的这个翻版的名字叫做瓦尔特普尔吉丝[11]。但我在这里要说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原型汉芮。小阿德里安同她十分要好,因为她很爱唱歌,而且还常常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练习歌唱。够奇怪的吧:有着美妙歌喉的艾尔丝贝特·莱韦屈恩出于某种贞洁的需要而竭力克制的东西,却无拘无束地从这个浑身上下满是动物气味的女人的喉咙里冒了出来。她的声音虽然大而难听,但辨音能力还算不错。傍晚时分,在菩提树下的长凳上,我们听她唱各种各样的歌曲,民歌,军歌,还有街头巷尾的流行小调,大都是多情的或阴森的性质,歌词和调子我们很快就能烂熟于心。然后,我们会跟着一起唱,她于是转唱第三声部,而一旦时机成熟,又会从中跳入低四声和低六声,而当她把高音留给我们时,她自己则又会极尽炫耀地、如雷贯耳地去坚守高音二部。同时,也许是为了邀请我们去真正懂得欣赏和声的乐趣,她常常会笑着把脸舒展开来,这跟苏索看见有人给它送饭时的表情十分相似。

我所说的“我们”指的是阿德里安、我和格奥尔格。格奥尔格那时已经十三岁了,而他的兄弟和我则分别还是八岁和十岁。小妹妹乌尔泽尔总是因为年纪太小而不能参加这些如同祈祷一般的练习。然而,即便是我们四个歌手,当中也有一个会在某些时候显得多余,因为,牲口棚的汉芮很善于把我们的一齐—预备—开始—唱提升为声乐的那种。她教我们轮唱——当然是儿童最常见的那种:“哦,傍晚我是多么的惬意”、“歌声响起来”以及布谷鸟和驴子之类的,我们以此自娱自乐的这段黄昏时光,因此而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心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这段记忆后来具有了更高的意义,因为,正是这段黄昏时光,只要我的证明还能管用,那么,正是它们,使得我的朋友首先接触到了一种比单纯的口干舌燥的齐唱组织得更加艺术一点的“音乐”。这里是一种时间上的交叉,一种模仿着的进入。管牲口棚的汉芮用胳膊肘碰碰某个人的肋骨,要求他在这给出的一瞬间进入。这时,歌唱正在进行当中,歌曲已经唱到了某个附点,但还没有结束。我们从不同的位置来演唱曲调的各个组成部分。这样做不仅没有造成混乱,相反,第二个演唱者重唱第一段,这样,他便一点一点地、非常舒服地加入到第一个演唱者的连续的演唱当中。可是,如果这个率先—向前的人——前提是唱《哦,傍晚我是多么的惬意》那只歌——唱到“钟声响起”并重复一遍,然后开始唱那说明性的“叮当-咚-砰”的时候,那么,这就构成男低音运动,不仅向着“如果去休息”而去,这里正好是第二个人所在的地方,而且也向着开头“哦,多么惬意”而去。随之,作为新的一个胳膊肘碰肋骨的结果,第三个人进到了这个音乐时段里,并随之在其中,在他达到了旋律的第二个阶段之后,被重新开始的第一个所取代。而这一个也已经把那作为基调和拟声的“叮当—咚—砰”转让给了第二个——如此这般,等等,等等。我们之中的第四个人的声部必然和另一个人的声部在同一时间发生,于是,他便在一个音阶里发出低沉而模糊的声音,试图以此来激活那份二重性;或者在第一个人之前,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敲响那作为背景烘托的连续不断的钟声,并在歌唱持续的整个过程中,从事这一活动,说得确切一些就是,愉快地低声哼唱那些个围绕歌曲的前几个阶段打转的啦—啦—啦。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始终相隔遥远,而每一个人的旋律的现在,它们之间的关系,却是那样的令人感到欣喜,从我们身上发出的声音,构成一件优美的织物,一个音的主体,而“同时性”的齐唱却不是这样的;一个结构,我们容忍它的声音,而不去继续追问它的性质和根源。八九岁的阿德里安大概也是不会去追问的。当最后的“叮当—咚”随着晚风飘散之后,人们可以听到他发出的短暂而又嘲讽多于惊奇的大笑,对于他的这种笑声,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日后也是——或许这笑声想要说明,他看透了这些小歌小曲的把戏,这些把戏非常简单,不就是在乐曲的开头构成一组乐句的第二声部,而第三部分则可以作为两者的低音部吗?我们每一个人并不清楚,为了给自己制造快乐,在一个喂牲口的女佣的指导下,我们的音乐修养相比较而言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准,属于肯定是发明于十五世纪的模仿性复调音乐的范畴。不过,当我现在再度回想起阿德里安当时所突然爆发出来的那种大笑时,我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笑声是有着某种先知先觉意味的。这笑声永远地留在了他那里,日后,当我和他一起坐在音乐厅或戏院,而某个艺术技巧,某个机智的、不为大众所理解的、处于音乐结构内部的过程,戏剧对白中的某个精细的灵魂的影射,等等,让他感到惊愕不已的时候,我也多次听到过他所发出的这种笑声。那个时候,这种笑声还根本不能与他的年龄相配,但已经跟他成年以后的是完全一样的了。这种笑声的发出,它是通过嘴巴和鼻子轻轻地呼出空气,同时把头部向后仰,充满了勉强、冷漠、甚至是鄙视,或者至多给人以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他想说:“这个不错,好玩,稀奇,有趣!”——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同时会奇怪地四下留意,向着远处搜寻,而眼睛里面那有着金属斑点的朦胧则会深深地陷入阴凉暗淡之中。

注释:

[1]罗曼国家指意大利、西班牙或法国。

[2]这个名字的德文写作Luder,该词字面上的意思是“流氓,骗子,放荡、轻佻的女人”。

[3]一种既可入药、又可用作佐料的植物。

[4]“塞雷奴斯”的昵称。

[5]一种跑得快、叫得凶的猎犬。

[6]茶镳子属灌木,其果实在每年6月24日的施洗约翰节前后成熟,味道有点酸涩,但很可口。

[7]尤指一种长在草地上的酸模属植物,叶子有酸酸的味道,常用来做沙拉调料和汤料。

[8]蔷薇科野生灌木,多刺,果实黑红或黑色,可食用。

[9]最初为耶路撒冷的一个要塞名。根据《圣经·旧约》记载,以色列王大卫夺取该要塞并在里面居住。后来也用来指称整个耶路撒冷城。

[10]即卡斯帕尔,为魔鬼的一个常用名。

[11]瓦尔特普尔吉丝是一个十分常见的巫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