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博士(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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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冰花也能给他带来类似的乐趣。隆冬时节,每当那些水晶般的降雪遮住了布赫尔小楼的农家小窗时,他便往往会用肉眼,同时也通过他的放大镜,专心致志地凝视它们的结构长达半个小时之久。我想说的是:倘若这些作品做的是与之般配的事情,即保持了对称形象性、数学和规律的严肃性的话,那么,万事可能早就大吉了,可能早就直接过渡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可是,它们却用某种变戏法似的无耻去模仿植物,美妙无比地装扮成棕榈叶、小草、杯状和星状的花朵,它们利用它们的冰冷的手段在有机界的天地里班门弄斧,这于是就成了约拿坦过不去的坎儿,他为此没完没了地摇头叹息,既带着几分否定,又怀有满腔欣赏。他提的问题是,这些幻影是形成于这些植物形态之前,还是形成于模仿它们之后?都不是,他可能会这样来回答他自己;它们是平行进行。创造性地梦想着的自然无论是在哪里,梦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而如果或许可以说是模仿的话,那么肯定也是交互作用的那种。难道说就该把那些真正的大地之子们树为榜样,因为它们才拥有有机的深刻真实,而冰花则只是纯粹的现象而已?然而,它们的现象可是物质共同作用之复杂性的结果,一点也不亚于植物的复杂性。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么,我们这位东道主的头脑此时应该完全为有生命的和所谓的无生命的自然的统一性问题所占据,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是在对自然犯罪,如果我们把这两个领域之间的界限划得过于分明的话,因为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实际上是互相渗透的,另外,所谓的完全只为生物所特有的那种基本能力其实也并不存在,而且,就算不是生物学家也照样可以凭借无生命的模型对这种基本能力进行研究。

两个王国实际上都在以同一种迷惑人的方式,毫无二致的方式,悄悄进入彼此的领地,这一点是通过“一滴吞食的液体”来教给我们的。莱韦屈恩爸爸不止一次当着我们的面给它喂食。一滴液体,不管它是由何种成分构成,石蜡也好,含醚的油也罢——它是由什么成分构成,我记得不大清楚了,我以为,那是哥罗仿,一滴液体,我是说,不是动物,也不是最原始的动物,甚至连变形虫[13]都不是,人们不会去假设:它有食欲,知道摄取营养,留住可口的东西,拒绝不可口的东西。然而,这却正是我们的这滴液体要做的事情。它被单独分离出来,悬挂在一杯水中,约拿坦把它安置到这里,用的工具可能是一只精密的注射器。他现在要做的实验步骤如下:他拿出一根细小的玻璃棍来,那实际上只是一根用玻璃制成的细线,他给它涂上紫胶,将它置于一个有弹性的小镊子的两端之间,然后再用这个镊子夹住它,把它送到那滴液体的近旁。他要做的,就只有这些,剩下的都由那滴液体自己去做。只见它在自己的表面堆起一个小山丘,形状有点像孕妇的肚子,它通过这里来根据长度吸纳那根小棍子。与此同时,它自身拉长,呈梨形,以便它完全能够容纳它的猎物而不至于让后者在两端高出它,同时,它开始,接下来我向每一个人保证,它又重新逐渐变圆,首先呈现为一个鸡蛋的形状,然后,它开始一点一点地吃掉小玻璃棍上的紫胶涂层,并在它那小小的身体内部对吃进去的东西进行分配。做完这些之后,它又回复到球状,把那根舔得一干二净的给物器横着运送到它的边缘,让它离开自身,重新回到外面去,进入周围的水中。

我不敢保证我乐见这种情形,但我承认,我被迷住了。而阿德里安恐怕也和我一样,尽管这样的演示总是令他忍不住想大笑一场,但却仅仅又因为要考虑到父亲的严肃而不得不忍住不笑。不管怎样,人们可以认为这滴吞食的液体很好笑;然而,当时,当我面对某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和幽灵般的自然产物的时候,我却绝对不是这样的感觉。那位父亲用最奇特的培养基去培育这些自然的产物,他成功了,而且他还允许我们在一旁观看。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这一幕呈现在一个结晶容器里,该容器装入四分之三轻度黏滑的水,也就是稀释过的水玻璃[14],在容器里面的底部是一个小小的、滑稽的地带,颜色各异的植物从沙土里冒出,竞相向上。这是一群混乱的植被,蓝色的、绿色的和褐色的小芽儿,令人想起海藻、蘑菇、固着的珊瑚虫,还有苔藓,再就是蚌贝、荚果、小树或小树的枝杈,偶尔也令人想起那些肢体——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奇怪的东西:奇怪,与其说是因为其确实极为神奇而又让人眼花缭乱的外表,倒不如说是因为其多愁善感的本性。因为,当莱韦屈恩爸爸问我们对此的看法如何时,我们怯生生地回答他说,那可能是植物。“不,”他反驳道,“那可不是植物,它们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可是,你们千万不要因此就小看它们了!就因为它们装出这副样子来,并且竭尽全力地努力装出这副样子来,所以,它们值得任何形式的尊重。”

事实表明,这些植物根本就是无机物的本原,它们的产生是借助了“极乐使者”药店的药品。在他加入水玻璃溶液之前,约拿坦首先把各种结晶体撒到容器底部的沙子里,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都是些诸如铬酸钾和硫酸铜一类的物质。这些种子逐渐长大,成为令人同情的杂交品种,是一种被叫作“渗透压”的物理过程的产物。为此,它们的播种者乘机变本加厉地榨取我们的同情。他让我们看到,这些痛苦的生命的模仿者,正如关于生命的科学所说的那样,渴望光明,具有“趋日性”。为了便于我们理解,他把那只水缸放到太阳底下,但只让它一面朝阳,另外三面则全都背阴,看哪,只不大一会儿的工夫,缸里所有可疑的一族,菌覃、形同男性生殖器的珊瑚茎,全都偏向玻璃容器接受日照的那一面,而且,它们是那样争先恐后地渴望温暖与欢乐,以至于个个都争着抢着去拥抱那面朝阳的玻璃,全都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到那上面去。

“可它们的生命也就此终结。”约拿坦说这话时眼里噙满泪水,而我则亲眼看见,阿德里安却恨不得要笑出声来,而他又不敢笑出声来,所以只好强忍着,以至于他的身体开始前仰后合地摇晃起来。

对我而言,我必须弄清楚的是,这样的事情是否值得一笑或者值得一哭。我只想说明一点:类似这样的妖魔鬼怪仅仅只是自然的,尤其是受到了人的肆意引诱的自然的事物。而在古希腊罗马文化那庄严崇高的王国里,这样的幽灵肯定是寸步难行的。

注释:

[1]旧时欧洲各国的土地面积单位,大约等于0.25-0.34公顷。

[2]胡符为德国农户占有土地的计量单位,约合7至15公顷,大小因地而异。

[3]乌尔苏拉的昵称。

[4]阿德里安的昵称。

[5]指索菲·夏洛特·冯·不伦瑞克-沃尔芬比特尔,官方的生卒年为1694-1715。

[6]拉丁美洲加勒比海的一个岛屿。历史上间或属法国,今为法国领土。

[7]托马斯·曼引自约翰·施皮斯1587年在法兰克福出版的《浮士德博士》民间故事书。出自该书的引文和内容全书中还有很多处。

[8]原文为Hetaera esmeralda,其原型是在巴西得到证实的眼蝶科蝴蝶cithaerias esmeralda。

[9]源自希腊语,原意为“工匠”,自柏拉图起指“宇宙创造者”。

[10]阿拉米语为古代西亚的通用语言。

[11]即恩斯特·弗罗伦斯·弗里德里希·克拉尼(1756-1827):德国物理学家,现代声学之父,维滕堡是其故乡,他在这里出生、上大学、当老师。他先学法学,然后转向自然科学。他最著名的贡献在声学方面。他率先用数学方法分析声波。他在金属薄板上撒上细沙,用复杂的方式使薄板震动,细沙停留在波节线上,形成对称而独特的美丽图案,是为著名的克拉尼图形。1809年该图形在巴黎展出引起轰动,后来拿破仑也看过这种图形。通过克拉尼图形,能够做出许多有关震动的推断。

[12]绘画中的阿拉伯风格的装饰,以缠绕交错的线条为特点。

[13]又译“阿米巴”,单细胞生物,最低等的原始生物之一。

[14]指工业用硅酸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