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尔马洛(1)
一 话就是道[1]
老头慢慢抬起头来。
对他说话的那个汉子年纪大约三十上下,饱受海上风霜的额头显得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十分奇特:在庄稼人的纯真的眼珠里闪现出水手的精明的目光,两只手用力紧握着两把船桨,态度却显得很温和。
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匕首,两支手枪,还挂着一串念珠。
“你是谁?”老头问。
“我刚才跟你说过了。”
“你想把我怎么样?”
汉子放下桨,抱着胳膊,答道:
“把你杀了。”
“随你的便,”老头说。
汉子提高了嗓门。
“你准备一下吧。”
“准备什么?”
“准备死啊。”
“为什么?”老头问。
霎时一阵沉默。汉子仿佛一时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他又开始说:
“我说我要把你杀了。”
“我问你为什么。”
水手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光芒。
“因为你杀了我的哥哥。”
老头冷傲地立刻回答说:
“我开头救了他的命。”
“不错。你先救了他,随后杀了他。”
“并不是我杀了他。”
“那么是谁杀了他?”
“是他自己的过错。”
水手张着嘴,瞧了老头一眼,随后又凶狠地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我叫阿尔马洛,不过,你用不着知道我的名字,才安心地死在我手里。”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一道阳光正射在水手的脸上,清楚地照亮了那张粗犷的脸。老头仔细地端详着他。
一直持续不断的炮声现在断断续续,疏疏落落,快要沉寂下来了。天边的一大片黑烟正在逐渐减弱。水手不再驾驭的小船顺水漂流。
水手用右手抓住腰里的一支手枪,左手拿着念珠。
老头站起身来。
“你相信上帝吗?”他问。
“我们的在天之父,”水手回答。
同时他划了一个十字。
“你的母亲还在世吗?”
“是的。”
他又划了一个十字,说道:
“好啦。我给你一分钟,爵爷。”
他扳上枪的扳机。
“你为什么管我叫爵爷?”
“因为你是一个领主。这是很明显的。”
“你呢,你有领主吗?”
“有的。而且是一个大领主。一个人活着能没有领主吗?”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离开了故乡。他就是德·朗德纳克侯爵,德·封特奈子爵,布列塔尼的亲王。他是七片森林的领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要是见到他,你会听他的话吗?”
“当然了。要是不听他的话,那我不成了一个异教徒了!我们应该服从上帝,其次服从王上,因为王上和上帝一样,再次服从领主,因为领主和王上一样。但是,目前的问题跟这一切没有关系,你杀了我哥哥,我也应该把你杀了。”
老头回答说:
“首先,把你哥哥杀了,我没做错。”
水手把手枪握得更紧了一点。
“来吧,”他说。
“好,”老头说。
随后他平静地补上一句:
“神甫在哪儿?”
水手瞧了他一眼。
“神甫?”
“是呀,神甫。我给你哥哥找了一个神甫,你也应该给我找一个神甫。”
“我没有神甫,”水手说。
随后他又说:
“在茫茫大海上哪能找到神甫呢?”
战场上时断时续的炮声越来越远。
“在那边死去的人也有神甫在他们身边,”老头说。
“不错,”水手喃喃地说,“他们有随军神甫。”
老头接着说:
“你要断送我的灵魂,这可事关重大。”
水手低下头,沉思起来。
“你断送了我的灵魂,”老头又说道,“同时也就断送了你自己的灵魂。听着,我可怜你。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嘛,刚才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先救了你哥哥的性命,随后又夺去了他的性命。现在,我也得尽到我的责任,竭力拯救你的灵魂。想一想吧,这是你自己的事。这会儿你听见炮声吗?那儿有人正在死去,有人绝望地垂死挣扎,那儿有再也见不到自己妻子的丈夫,有再也见不到自己儿女的父亲,也有像你一样再也见不到自己兄弟的汉子。这都是谁的过错呢?是你哥哥的过错。你相信上帝,对吗?那么,你知道上帝这会儿心里非常难受。那是因为他的最虔诚的儿子法国国王,那个像圣婴耶稣一样还是一个小孩的法国国王,现在被关在圣殿塔楼[2]里。上帝也为他的布列塔尼的教堂感到难受,为他的受到亵渎的大教堂,他的被撕毁的《福音书》,他的被侵占的修道院感到难受;上帝也为他的那些遇害的教士感到难受。我们坐了现在正在沉没的那条船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援救上帝。假如你哥哥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假如他忠实地尽到一个聪明有用的人的责任,大炮的祸事就不会发生,军舰就不会失去控制,不会偏离航线,也不会陷入这支该死的舰队的包围圈,这时我们已经在法国登陆,我们全体勇敢的战士和水手,手拿军刀,打着迎风飘扬的百合花徽的旗帜,人多势众,既高兴,又快活,去帮助旺代的忠实的农民拯救法国,拯救王上,拯救上帝。这就是我们到这儿来要做的事,是我们原来要干的事,也是我这个惟一的幸存者要干的事。可是你不让我去干。在这场不信宗教的人对抗教士、弑君的人对抗王上、魔鬼对抗上帝的斗争中,你站在魔鬼一边。你的哥哥做了魔鬼的第一个帮手,你是第二个帮手。他开了头,你来收场。你帮助弑君的人反对王权,你帮助不信宗教的反对教会。你剥夺了上帝最后的指望。因为要是没有我这个代表王上的人,一座座村庄就会继续受到焚烧,一个个家庭就会继续哭泣,教士就会继续流血,布列塔尼就会继续受苦,王上就会继续呆在监狱里,耶稣基督就会继续受难。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是你。下手吧,这是你的事。我原来指望你做完全相反的事。我错啦。哦,不错,你说得对,我杀了你哥哥。你哥哥表现得很勇敢,我奖赏了他;他又犯了大错,我处罚了他。他没有尽到他的责任,我尽了我的责任。我干过的事以后还要干的。而且,我可以对望着我们的欧赖的伟大圣女安娜起誓,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会枪毙我的儿子,就像枪毙你的哥哥一样。现在,由你安排吧。是的,我可怜你。你欺骗了舰长。你是基督徒,却不信上帝;你是布列塔尼人,却没有廉耻之心。人家以为你忠实可靠,才把我交给你照管,背叛的目的接受下来。你答应人家保护我的生命,却要把我杀死。你明白你在这儿毁灭的是谁吗?是你自己。你从王上手里夺去我的生命,也就把你自己永远交给了魔鬼。下手吧,犯罪吧,这很好。你压根儿不把进入天堂放在自己的心上。由于你,魔鬼就会胜利;由于你,很多教堂就会倒塌;由于你,异教徒们就会继续把教堂的钟拿去熔化,铸成大炮;他们要用拯救灵魂的东西去杀人。就在我说话的这一刻,那口曾经为你的洗礼而敲响的钟也许正给用来杀死你的母亲。下手吧,帮助魔鬼吧。别住手。是的,我处决了你的哥哥,但是你要明白,我是上帝手里的工具。啊!你竟然想审判上帝手里的工具!那么,你也想审判天上的雷电?倒霉的家伙,你反倒会受到雷电的审判。当心你要干的事。你知道我现在是受上帝恩宠的人吗?你不知道。不管怎样,下手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你可以随意把我打入地狱,自己也跟着我一块儿掉进去。我们俩下不下地狱都掌握在你手里。在上帝面前,该负责任的是你。就我们两个,面对面地呆在地狱里面。别罢手,快干掉,把这事儿了结。我已经上了年纪,你还年轻,我赤手空拳,你却带着武器。杀死我吧。”
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站在船上,声音响得盖过了大海的喧嚣。海波荡漾,他时而出现在阴影里,时而出现在阳光下。水手脸色发青,大颗的汗珠从脑门上滚落。他身体像片树叶似的索索发抖,不时吻一下手上的念珠。等到老头把话说完,他立刻扔掉手枪,跪了下来。
“发发慈悲吧,爵爷!请你宽恕我!”他叫道,“你说起话来就像仁慈的上帝一样。我错了。我哥哥也错了。我要竭尽全力地弥补他的过错。我听你的吩咐。下命令吧。我一定服从。”
“我宽恕你,”老头说。
二 乡下人的记忆力抵得上船长的学问
舢板上的食品并不是毫无用处的。
两个逃命的人被迫绕了很多道儿,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才抵达海岸。他们在海上过了一夜。夜色很美,不过,对于一心想要匿影藏形的人来说,月光太亮了。
他们不得不先离开法国海岸,向泽西岛那边的海面划去。
他们听到被击毁的军舰最后的炮声,就像狮子在林中被猎人射杀时发出的最后的吼声。随后,海面上沉寂下来。
克莱莫尔号军舰像复仇号一样沉没了,但是却不能获得光荣的声名。因为反对祖国的人不能算作英雄。
阿尔马洛是一个异常出色的水手,显示出惊人的灵巧和智慧。他穿过礁石和波浪,在敌人的监视下临时找出一条航路,真是本领非凡。风已经变小了,海也平静下来。
阿尔马洛避开明基耶的尾礁,绕过群牛礁,躲在礁石后面,以便驶进北边一个在退潮时才会出现的小海湾,休息几个小时。随后他重新把船划向南边,设法从格朗维尔和绍塞群岛间溜过去,不被两边的哨兵发觉。他划进了圣米歇尔海湾,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因为这儿和法国巡航舰队驻扎的康卡勒相去不远。
第二天傍晚,离太阳落山前还有一个小时光景,他把圣米歇尔山撇到身后,划近一片海滩。海滩上一直荒无人烟,因为十分危险,人会陷进沙里。
幸好当时潮水很高。
阿尔马洛尽量把小船往岸靠去,试试沙滩,觉得地面坚实,就让舢板搁在沙滩上,自己跳了下来。
老头跟着他跨过船舷,向四周仔细察看。
“爵爷,”阿尔马洛说,“我们是在库埃农河[3]的口上。你瞧,我们的右边是博瓦尔,左边是于讷,前面那座钟楼是阿德冯。”
老头弯身从船里拿起一块饼干,放进口袋,随后对阿尔马洛说:
“剩下的你都拿走。”
阿尔马洛把剩下的肉和饼干都装进袋子,往肩膀上一搭,随后说道:
“爵爷,是我在前面引路呢,还是跟着你走?”
“都用不着。”
阿尔马洛惊愕地望着老头。
老头接着说:
“阿尔马洛,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用处。要么手里有一千人,要么就单独行动。”
他停下来,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丝结,样子很像一条绶带,中间用金线绣了一朵百合花,问道:
“你认得字吗?”
“不认得。”
“很好。认得字的人反而麻烦。你的记性好吗?”
“好的。”
“很好。听着,阿尔马洛。你朝右走,我朝左走。我往富热尔那边去,你往巴祖日那边去。带着你的袋子,这样你就显得像个庄稼人。把武器藏起来。从树篱上砍根树枝做棍子。在黑麦长得很高的麦田里匍匐而行。见到围墙就从它后面溜过去。跨过梯磴,穿过田野。避开过路的人。别走大路,也别过桥。别走进蓬托尔松。哦!你一定得渡过库埃农河。怎么过去呢?”
“游过去。”
“很好。那儿还有一处浅滩。你知道在哪儿吗?”
“在昂塞和老维耶尔之间。”
“很好。你确实是个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爵爷上哪儿过夜呢?”
“我会照顾我自己。你呢,你上哪儿过夜?”
“有许多空心老树。我当水手以前是个庄稼人。”
“把水手帽扔了,那会暴露你的身份。你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弄一顶风帽戴着。”
“哦!哪儿都能弄到一顶风帽。只要遇上一个渔民,他就会把他的风帽卖给我。”
“很好。现在听着。这儿的树林你熟悉吗?”
“全都熟悉。”
“整个地区的吗?”
“从努瓦尔穆捷到拉瓦勒。”
“你连树林的名字都知道吗?”
“我熟悉这些树林,知道它们的名字,一切我都知道。”
“你什么都不会忘记?”
“什么都不会忘记。”
“很好。现在请注意。你每天能走几里[4]路?”
“十里,十五里,十八里,必要的话二十里。”
“会有这种必要的。现在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一个字也别漏掉。你上圣欧班树林去。”
“是朗巴勒附近的那片树林吗?”
“是的,在圣里厄尔和普莱德利亚克之间的那条山沟边上有一棵大栗树。你在那儿停下来。一个人都看不见。”
“这并不是说真的没有人在那儿。我知道的。”
“你打一个唿哨。你会打唿哨吗?”
阿尔马洛鼓起腮帮,转身向着大海,发出猫头鹰的呜呜叫声。
这个叫声好像是从黑夜的深处发出来的,阴森凄厉,像极了。
“很好,”老头说,“你够格。”
他把绿绸花结交给阿尔马洛。
“这是表示我的指挥权的花结。你拿着。要紧的是目前还不能让谁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有这个花结就够了。上面的百合花是公主[5]在圣殿监狱里亲手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