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烦闷
Non so più cosa son,
Cosa facio.
Mozart(Figaro)[1]
德·雷纳尔夫人活泼、优雅地从客厅朝向花园的落地长窗出来,这种活泼和优雅,在她远离男人们的目光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她发现在大门口旁边有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农民,他脸色苍白,刚流过眼泪,身上穿着洁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非常干净的、紫色平纹结子花呢的上衣。
这个年轻农民,面色是这样白,眼睛是这么温柔,以至于头脑有点儿富于浪漫色彩的德·雷纳尔夫人首先想到,这可能是一个乔装改扮的女孩子,来求市长先生帮什么忙。这个可怜的人停在大门口,显然是不敢举起手来拉门铃,引起了她的同情。她走过去,暂时忘掉了她因为家庭教师要来而感到的忧愁。于连脸朝着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他打了个哆嗦,因为贴近他耳边突然有一个温柔的嗓音说:
“您上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孩子?”
于连连忙转过身去,德·雷纳尔夫人充满魅力的眼光深深地打动他,使他忘掉了部分的胆怯。很快地他对她的美丽感到了惊讶,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掉了他来的目的。德·雷纳尔夫人又重复问了一遍。
“我来当家庭教师,夫人,”最后他对她说;他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愧,尽可能把它揩干净。
德·雷纳尔夫人呆若木鸡,他俩离得非常近,互相望着。于连从没有见过一个穿得这么好的人,特别是一个容颜这么娇艳的女人,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德·雷纳尔夫人望着挂在这个年轻农民脸颊上的大颗的泪珠,他的脸颊起初是那么苍白,而现在又是那么绯红。很快地她像个小姑娘那样欣喜若狂地笑了起来。她嘲笑自己,她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怎么,这就是家庭教师,她想象中的那个来训斥和鞭打她孩子的、衣冠不整的肮脏教士!
“怎么!先生,”最后她对他说,“您懂拉丁文?”
先生这个称呼使于连感到十分意外,他不由得考虑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战战兢兢地说。
德·雷纳尔夫人是那么高兴,竟敢对于连说:
“您不会过分责骂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责骂他们,”于连惊奇地说,“为什么?”
“您会好好待他们,是不是,先生,”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补充说,嗓音变得越来越激动,“您答应我吗?”
再一次听见郑重其事地称呼自己先生,而且是出自一位穿得无比考究的夫人之口,这是于连再也没法预料到的。在他少年时代建造的所有那些空中楼阁里,他对自己说,任何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只有在他穿上一套漂亮的军服以后,才肯赏脸跟他说话。德·雷纳尔夫人这一方面呢,她完全被于连好看的面色,又黑又大的眼睛,还有漂亮的头发迷惑住了。他的头发比平时更鬈曲,那是因为他为了凉快,刚才把头在公共水池里浸过。使她大为高兴的是,她曾经为了她的孩子们担心,生怕这个可怕的家庭教师心肠冷酷,面目可憎,没想到发现他有着少女般的羞怯神情。对德·雷纳尔夫人这个性格温柔的人来说,她的担心和眼前的事实之间的悬殊成了一件大事。最后她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她看到自己像这样跟这个几乎只穿着衬衫不穿外衣的年轻人一起站在家门口,而且站得这么近,不免吃了一惊。
“让我们进去吧,先生,”她挺难为情地对他说。
在德·雷纳尔夫人的一生中,还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单纯的愉快感觉像这样深深地激动她的心;也从来不曾有过在更加令人不安的担心之后,突然出现如此令人喜悦的现实。这一下可好了,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的这些漂亮孩子,不会落到一个肮脏的、脾气不好的教士手里。她刚走进门厅,就向战战兢兢跟在她后面的于连转过身去。他看到一所这样美丽的房屋,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惊讶的神色在德·雷纳尔夫人的眼里,又是一个可爱之处。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尤其是她觉得家庭教师似乎应该穿黑衣服。
“可是,先生,”她又一次停下来对他说,她非常担心自己弄错了,因为她所相信的事让她感到了那么幸福,“您真的懂拉丁文吗?”
这句话刺伤了于连的自尊心,把他一刻钟来一直处在其中的那种着迷状态完全打破了。
“是的,夫人,”他对她说,力图采取冷淡的态度,“我懂拉丁文和本堂神父先生不相上下,甚至有时候他还客气地说我比他好呢。”
德·雷纳尔夫人发现于连脸上的表情非常凶恶。他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走过去,低声对他说:
“头几天我的孩子们即使功课记得不熟,您也不会用鞭子抽他们,是不是?”
一位如此美丽的夫人,她的这种温和而且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使于连把维持一个拉丁语学者的荣誉的打算顿时忘得一干二净。德·雷纳尔夫人的脸离他的脸很近很近,他闻到了女人夏装上散发出的香味,对一个贫困的农民说来,这可是件非比寻常的事。于连脸涨得通红,他叹了口气,用有气没力的声音说:
“不必担心,夫人,我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德·雷纳尔夫人为她的孩子感到的忧虑完全消除了;仅仅到这时候,她才被于连的极不寻常的美貌所打动。他那几乎是女性的容貌,还有他那困窘的神态,在一个自己也极为羞怯的女人看来,一点也不显得可笑。而通常被认为男性美所必须有的那种雄伟气概,也许反而会叫她害怕。
“您多大年纪,先生?”她对于连说。
“快十九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雷纳尔夫人接着说;“他差不多能做您的朋友了,您可以跟他说理。这个孩子有一次他父亲想要打他,他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其实这一下打得很轻。”
“跟我比起来多么不同啊,”于连想。“昨天我的父亲还打我。这些有钱的人多么幸福啊!”
德·雷纳尔夫人这时候已经能够看到家庭教师内心里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他这种悲伤的情绪错当成了胆怯,想鼓励鼓励他。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对他说,用的那种声调和亲切口气,于连感觉到了它们的全部魅力,但是却不能够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我平生第一次进入一个陌生人家,心里害怕,需要您的保护,在开始的几天还有许多事需要请您原谅。我从来没有上过学校,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荣誉勋位的获得者,外科军医,和本堂神父谢朗先生以外,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话。谢朗先生完全可以把我的情况告诉您。我的哥哥们经常打我,如果他们在您面前说我的坏话,不要相信他们;我有什么过错,请您原谅,夫人,我决不会有坏心思。”
这段话很长,于连在说的时候,渐渐定下心来。他仔细打量德·雷纳尔夫人。这就是无懈可击的妩媚产生的效果,如果这妩媚是天生的,特别是具有它的人并没有想到自己具有的时候,它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于连非常懂得女性的美,在这一瞬间他可以发誓说她只有二十岁。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想吻吻她的手,但是立即他又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害怕,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对自己说:“如果不去采取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行动,来减轻这位美丽的夫人对一个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十之八九会有的蔑视,那我这个人就未免太怯懦了。”于连也许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这句话的鼓励,半年来,他每个星期日都听见几个年轻姑娘在重复说这句话。在他进行这场内心斗争时,德·雷纳尔夫人向他说了两三句在一开始应该怎样对付孩子的话。于连因为尽力克制自己,脸色又变得非常苍白;他很不自然地说:
“夫人,我决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可以在天主面前发誓。”
他说着这些话,大胆地抓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她对这个动作感到吃惊,经过考虑以后,又感到了不快。天气很热,她整个儿裸露的胳膊用披肩盖着,于连把手拉到唇边的动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来。过了片刻以后,她开始责备自己,她觉得自己没有很快地感到愤慨。
德·雷纳尔先生听见说话声,从书房里出来。他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的那种既庄严而又慈祥的态度对于连说:
“在孩子见到您以前,我有必要先跟您谈谈。”
他把于连领进一间屋子,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他叫她留下。门关上以后,德·雷纳尔先生郑重其事地坐下。
“本堂神父先生对我说过,您是一个好青年;这儿的人全都会尊敬您的;如果我满意的话,以后我会帮您谋一个小小的前程。我希望您不要再跟您的亲人和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们可能不合适。这是头一个月的三十六个法郎;不过我要求您答应我,这笔钱您一个子儿也不要给您父亲。”
德·雷纳尔先生对老头儿很生气,在这件事里老头儿比他狡猾得多。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儿的人都要称呼您先生,您将会感到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孩子们看见您穿短上衣不合适。用人们见到他吗?”德·雷纳尔对他妻子说。
“没有,亲爱的,”她带着沉思的神情回答。
“好极了。穿上这一件,”他对感到意外的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过去。“现在让我们一起到呢绒商杜朗先生的铺子里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德·雷纳尔先生带了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新家庭教师回来,发现他的妻子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于连的出现使她心里平静下来;她端详他,忘了曾经怕过他。于连没有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世人充满了不信任,他的心情在这一时刻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从三个小时以前他在教堂里发抖的那一瞬间起,他觉得好像一下子过了多少个年头。他注意到德·雷纳尔夫人冷冰冰的神情,他明白她是因为他胆敢吻她的手而在生气。但是身上穿着的一套衣服,跟他平常穿的是那么不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使得他得意忘形了,他急切地希望掩饰自己的快乐,反而一举一动都显得有点儿生硬和狂乱。德·雷纳尔夫人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他。
“庄重点,先生,”德·雷纳尔先生对他说,“如果您希望我的孩子和我的仆人尊敬您。”
“先生,”于连回答,“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苦农民,过去一直穿的是短上衣;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去把我自己关在我的屋子里。”
“你觉得这个新收获怎么样?”德·雷纳尔先生对他的妻子说。
德·雷纳尔夫人出于一个几乎是本能的、她自己当然还并不了解的动机,没有对她丈夫说真心话。
“我对这个小农民可一点也没有您那么感到高兴,您的殷勤会使他变成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得把他打发走。”
“好吧!我们到时候把他打发走,这不过破费我一百来个法郎,而维里埃尔将习惯于看见德·雷纳尔先生的孩子们有一个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决不能实现。在把他打发走的时候,当然,我要留下我刚在呢绒铺子里定做的一套黑礼服。我刚在裁缝铺买的现成衣服,也就是我让他穿在身上的那套,可以留给他。”
于连在他卧房里度过的那一小时,德·雷纳尔夫人觉得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孩子们得知新家庭教师来到,向他们的母亲提出许许多多问题。最后于连出现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他庄重,这还远远不够,应该说他就是庄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以后,使用一种连德·雷纳尔先生也感到惊讶的态度跟他们说话。
“我来到这儿,先生们,”他结束他的讲话,对他们说,“是为的教你们拉丁文。你们也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着让他们看一本黑面精装的三十二开本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也就是我们称为《新约》的那一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当课文背诵。现在你们听我来背背看。”
最大的一个孩子阿道夫接过书去。
“请您随便翻开,”于连继续说,“挑一段,把头一个字告诉我。我可以把这本圣书——我们所有人的行动准则——背下去,一直背到您要我停止的地方。”
阿道夫翻开书,念了一个字,于连接着背了这一整页,流畅得就像他说法国话。德·雷纳尔先生洋洋得意,朝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孩子们看到他们父母的惊讶表情,一个个眼睛都睁得老大。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于连继续说拉丁文。仆人起初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后来忽然不见了。很快地夫人的贴身女仆和女厨子来到门边;这时候阿道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于连一直是那样流畅地背着。
“啊,我的天主!多漂亮的小教士,”女厨子高声说,她是个信教虔诚的善良姑娘。
德·雷纳尔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威胁。他非但没有想到怎样来考问考问这个家庭教师,反而在搜索枯肠,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最后他终于能够念出一句贺拉斯[2]的诗。于连懂的拉丁文只限于《圣经》。他皱紧眉头,回答:
“我打算献身的圣职不允许我念像这样一个世俗的诗人的作品。”
德·雷纳尔先生引用了相当数量的、据他说是贺拉斯的诗。他把贺拉斯是怎样一个人解释给他的孩子们听;但是孩子们钦佩于连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对他说的话一点也不注意。他们一个个眼睛都望着于连。
仆人们一直待在门口,于连认为应该把考验延长下去。他对最小的一个孩子说:
“应该让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先生也在圣书上给我指定一段。”
小斯塔尼斯拉斯十分得意,他勉勉强强把一段书的头一个字念出来,于连接着背了一整页。为了让德·雷纳尔先生大获全胜,在于连背诵的时候,诺曼底骏马的主人瓦尔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进来了。这个场面给于连赢来了先生的尊称。连仆人们也不敢不这样称呼他了。
当天晚上,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拥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来看奇迹。于连用保持疏远的阴郁态度回答每一个人的话。他的名声在城里迅速传开,没有几天以后,德·雷纳尔先生担心会有人把他抢走,于是向他提出签订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
“不,先生,”于连冷淡地回答,“如果您想到辞退我,我只得走。一份合同让我受到约束,却不能让您承担任何义务,这不平等,我拒绝。”
于连能够表现得这么好,来到这人家还不满一个月,甚至连德·雷纳尔先生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父已经跟德·雷纳尔先生和瓦尔诺先生闹翻,没有人能泄露他从前热爱拿破仑的秘密;他仅仅怀着深恶痛绝的感情谈到他。
注释:
[1]意大利文,“我不再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了。——莫扎特(《费加罗》)”。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费加罗的婚礼》是他谱曲的具有反对贵族倾向的意大利式歌剧。
[2]贺拉斯(公元前65—前8),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颂诗》4卷,《讽刺诗》2卷,诗体《书简》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