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园丁集(1)
序
印在这本书里的、从孟加拉文译过来的、关于爱情和人生的抒情诗,写作的年代,大部分比收在名为《吉檀迦利》那本书里的一系列的宗教诗,要早得多。译文不一定都是逐字逐句直译的——有时有所节略,有时有所阐释。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一
臣仆
我后,垂怜你的仆人吧!
皇后
会议结束了,我的臣子们都散了。你为什么在这样晚的时刻才来呢?
臣仆
当你处理完了别人的事,这就挨到我了。
我来要求的,就是留给你最后一个仆人做的事情。
皇后
时候已经太晚了,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臣仆
委派我做你花园里的园丁吧。
皇后
这是什么傻劲儿呀?
臣仆
我决意放弃我的其他职务。
我把我的剑与矛委弃在尘土之中。不要派遣我去遥远的宫廷;不要嘱咐我从事新的征伐。但要委派我做你花园里的园丁。
皇后
那么你的职责是什么呢?
臣仆
侍奉你悠闲的时日。
我要使你清晨散步的花径永远鲜妍,你的双足,将步步受到甘心舍命的繁花礼赞相迎。
我要摇荡在七叶树间荡秋千的你,傍晚的月亮将竭力透过树叶来吻你的衣裙。
我要以香油添满那燃点在你床头的灯;我要以凉鞋、以番红花浆所作的奇妙的图案,装饰你的足凳。
皇后
你要求什么作你的酬报呢?
臣仆
容我握起你柔嫩如莲花蓓蕾一般的纤手,把花环轻轻地套在你的腕上;容我以无忧树花瓣的红汁,染你的脚蹠,而且吻掉那偶或滞留在脚缋上的一星尘土。
皇后
我赐你如愿以偿,我的仆人,你将作我花园里的园丁。
二
“啊,诗人,黄昏渐近;你的头发在花白了。
“在你孤寂的冥想中,你可听到来世的消息?”
“是黄昏了,”诗人说,“而我正在谛听,也许村子里有人呼唤,虽然天色已经晚了。
“我留神年轻而失散的心是否已经相聚,两对渴慕的眼睛是否在祈求音乐来打破他们的沉默,替他们诉说衷情。
“如果我坐在人生的海岸上,竟冥想死亡与来世,那么,有谁来编制他们的热情的歌呢?
“早升的黄昏星消失了。
“火葬堆的火光在寂静的河畔慢慢地熄灭了。
“在残月的光华下,豺狼从荒屋的院子里齐声嗥叫。
“如果有什么流浪者,离家来到这儿,通宵无眠,低头听黑暗的喃喃自语;如果我关上大门,竟想摆脱尘世的羁绊,那么,有谁来把人生的秘密悄悄地送进他的耳朵呢?
“我的头发在花白了,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永远跟村子里最年轻的人一样年轻,跟最年迈的人一样年迈。
“有的人微笑,甜蜜而且单纯;有的人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有的人大白天日里泪如泉涌;有的人黑夜里掩泣垂泪。
“他们大家都需要我,我无暇思索来世。
“我跟每一个人是同年的,如果我的头发花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五
我心绪不宁。我渴望遥远的事物。
我心不在焉,热望着抚摸那昏暗的远方的边缘。
啊,伟大的远方,啊,您那笛子的热烈的呼唤呀!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我没有飞翔的翅膀,我永远束缚在这一个地方。
我焦灼,我失眠,我是一个异乡的异客。
您吹送给我的气息,悄声微语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我的心领会您的言语,就像领会自己的言语一样。
啊,我所求索的远方,啊,您那笛子的热烈的呼唤呀!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我不认识路,我没有飞马。
我心绪不宁,我是我自己心里的一个流浪汉。
在慵倦的时刻,烟雾朦胧的阳光下,在天空的一片蔚蓝里,出现了你的何等浩瀚的幻影啊!
啊,遥远的天涯海角,啊,您那笛子的热烈的呼唤呀!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在我那独自居住的房子里,门户处处是关着的啊!
七
啊,母亲,年轻的王子要在我家门口经过——今天早晨我怎么能干我的活儿呢?
教给我怎样编我的辫子;告诉我穿什么衣裳。
你为什么诧异地瞅着我呢,母亲?
我明明知道,他不会抬头看一眼我的窗子;我明白他在转瞬之间就会走得看不见人影;只有逐渐消失的笛声,会从远方呜呜咽咽地传到我的耳旁。
可是年轻的王子要在我家门口经过——我要在这一刻穿上我最好的衣裳。
啊,母亲,年轻的王子的确在我家门口经过,早晨的太阳从他的马车上闪射出光芒。
我从我脸上掠开面纱,我从我颈子上摘下红宝石的项链,我把项链投在他经过的路径上。
你为什么诧异地瞅着我呢,母亲?
我明明知道,他并不捡起我的项链;我知道:项链碾碎在他的车轮下,只剩一块红斑留在尘土上,而我的礼物是什么,我把它送给什么人,却谁也不知道。
可是年轻的王子的确在我家门口经过,我把我胸口的珠宝投到了他要经过的道路上。
九
当我在夜间独自去赴幽会的时候,鸟也不唱了,风也不动了,房子默默地站在街道的两旁。
一步响似一步的是我自己的脚镯,它使我感觉害羞。
当我坐在露台上谛听他的足音的时候,林间的叶子寂静无声,河里的流水也凝然不动,正如那睡熟了的哨兵膝上的利剑。
狂野地跳动的是我自己的心——我不知道怎样使它平静。
当我的爱人来了,来坐在我的身旁,当我的身体颤抖,我的眼帘下垂的时候,夜黑起来了,风把灯吹灭了,而云给繁星笼上了面纱。
闪烁发光的是我自己胸前的珠宝。我不知道怎样把它遮掩。
一一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如果你的辫子松了,如果你的头路分得不直,如果你胸衣上的缎带没有结好,你都不用介意。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来吧,以轻捷的脚步越过草地而来吧。
如果你脚上的赭石因露水而脱色了,如果你脚上的铃铛圈儿松弛了,如果你项链上的珍珠脱落了,你都不用介意。
来吧,以轻捷的脚步越过草地而来吧。
你可看见云霾遮蔽着天空?
成群的白鹤从远处河岸向上飞冲,灌木丛生的荒原上奔腾着一阵阵方向不定的狂风。
焦急的牛群向村子里的牛栏直奔。
你可看见云霾遮蔽着天空?
你徒然点亮你梳妆的灯——灯在风中摇曳熄灭了。
谁能知道你的眼皮上没有抹上灯煤呢?因为你的眼睛是比雨云还要乌黑的啊!
你徒然点亮你梳妆的灯——灯熄灭了。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如果花环没有编好,谁在意呢;如果腕上的链子没有接好,那就随它去吧。
天空布满云霾——时间已经不早了。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一二
如果你愿意忙碌,愿意盛满你的水壶,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湖水将依恋地环抱你的双足,汩汩地诉说它的秘密。
欲来的雨的影子落在沙滩上;云低压在一系列蔚蓝的树木上,正如浓重的头发覆在你的眉毛上。
我十分熟悉你足音的律动,它动荡在我的心里。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一定要盛满你的水壶。
如果你愿意偷懒闲坐,并且让你的水壶在水上漂浮,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草坡是翠绿的,野花是数不尽的。
你的思想将如鸟儿离巢,从你乌溜溜的眼睛里往外飘浮。
而你的面纱将落到你的脚边。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一定要闲坐。
如果你愿意丢下你的游戏,愿意在水里泅游,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把你蓝色的斗篷留在湖岸上吧,蓝蓝的湖水将掩盖你和隐藏你。
波浪将踮起脚来吻你的颈子,在你的耳边悄声细语。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愿意在水里泅游。
如果你一定要疯疯癫癫,一定要纵身跳向死亡,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湖水冰凉而深不可测。
湖水黑暗如无梦的睡眠。
在那湖水深处,昼夜不分,而歌声就是沉默。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愿意投水自尽。
一四
中午已逝,竹枝在风中萧萧摇曳,我在路旁踯躅,不知道为了什么。
俯伏的树影伸出手臂,挽住匆忙的日光的双足。
布谷[1]唱厌了它们的歌曲。
我在路旁踯躅,不知道为了什么。
亭亭如盖的树,遮荫着那水边的茅屋。
有一个人在忙着她的工作,她的手镯在角落里发出音乐。
我兀立在那茅屋的门前,不知道为了什么。
曲折的小径,通过好些芥菜田,好些芒果林。
它经过了村子里的庙宇,码头边的市集。
我停留在那茅屋的门前,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是多年前微风和煦的三月天,那时候春的细语是慵倦的,芒果花正掉落在尘土上。
粼粼的水波激荡,水花舐吻着放在河埠踏级上的铜壶。
我想起了微风和煦的三月天,不知道为了什么。
夜影渐浓,牛羊也回到它们的栏里去了。
孤寂的草原上暮色苍茫,村里的人在河边等着渡船。
我缓步回去,不知道为了什么。
一五
我飞跑如一头麝香鹿:因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飞跑在森林的阴影里。
夜是五月中旬的夜,风是南来的风。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彷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自己的欲望的形象,从我的心里走出来,手舞足蹈。
闪烁的幻象倏忽地飞翔。
我要把它牢牢抓住,它躲开了我,它把我引入了歧途。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一六
两手相挽,凝眸相视: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心的纪录。
这是三月的月明之夜;空气里是指甲花的甜香;我的横笛遗忘在大地上,而你的花环也没有编成。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你的番红花色的面纱,使我醉眼陶然。
你为我编的素馨花冠,像赞美似的使我心迷神驰。
这是一种欲予故夺、欲露故藏的游戏;一些微笑,一些微微的羞怯,还有一些甜蜜的无用的挣扎。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没有超越现实的神秘;没有对不可能的事物的强求;没有藏在魅力背后的阴影;也没有在黑暗深处的摸索。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我们并不背离一切言语而走入永远缄默的歧途;我们并不向空虚伸手要求超乎希望的事物。
我们所给予的和我们所得到的,都已经足够。
我们不曾过度地从欢乐中压榨出痛苦的醇酒。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一七
黄鸟在她们的树上歌唱,使我的心欢腾雀跃。
我们俩同住在一个村子里,那就是我们的一桩欢喜。
她宠爱的一对羊羔,来到我们花园里树荫下吃草。
如果羊羔闯进了我们的大麦田,我就双手把羊羔抱起。
我们村子的名字叫卡旃那,大家管我们的河流叫安旃那。
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旃娜。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块田地。
在我们的小树林里作窠的蜜蜂,到她们的小树林里采蜜。
从她们的河埠上扔下去的花朵,浮到我们洗澡的溪流里。
一篮篮干燥的红花,从她们的田野里来到我们的市集上。
我们村子的名字叫卡旃那,大家管我们的河流叫安旃那。
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旃娜。
曲曲折折通到她家门口的小巷,春天里充满了芒果花的芳香。
她们的亚麻子成熟得可以收割的时候,大麻在我们的田里开花。
在她们的茅屋上微笑的繁星,送给我们同样荧荧发亮的眼光。
涨满了她们的池塘的春雨,也使我们的迦昙波[2]树林欢欣。
我们村子的名字叫卡旃那,大家管我们的河流叫安旃那。
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旃娜。
一九
满满的水壶靠着臀部,你在河滨小径上走过。
你为什么迅速地转过脸来,透过飘扬的面纱偷偷地睃我呢?
你从黑暗中投到我身上的、明亮的眼光,像一丝微风,送一阵战栗透过粼粼的水波,又吹向朦胧的岸边。
你投到我身上的眼光,像黄昏时分的飞鸟,匆忙地穿越没有灯火的房间,从一个开着的窗子进去,从另一个开着的窗子出来,便消失在黑夜里了。
你隐藏如群山后面的一颗星星,而我是大路上的一个过客。
可是,满满的水壶靠着臀部,你在河滨小径上走过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驻足片刻,透过面纱瞅我的脸呢?
二一
当天色方曙的时候,这个彷徨的年轻人,为什么他偏要来到我的门口呢?
我每次走出走进都从他身边经过,而他的脸又吸住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应该跟他说话还是保持沉默。为什么他偏要来到我的门口呢?
七月里多云的夜是黝黑的;秋季里的天空是蓝得柔和的;南风骀荡的春日是心神不定的。
每次他都用新鲜的调子编制了他的歌曲。
我搁下我的工作,而我的眼睛蒙蒙眬眬。为什么他偏要来到我的门口呢?
二二
当她快步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她的衣裙的边缘触及了我。
从一颗心的未知的岛上,吹来了一丝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春天的气息。
衣裙的飘忽的接触,轻拂即逝,仿佛那撕掉的花瓣飘飏在微风里。
这飘忽的接触落在我的心上,仿佛就是她肉体的叹息和心灵的低诉。
二六
“我收受你自愿的手所给予的。我别无他求。”
“是的,是的,谦和的求乞者,我懂得你,你要求的是人家所有的一切。”
“如果有一朵飘零的落花给我,我就戴在我的心上。”
“但如果花上有刺呢?”
“我就忍受。”
“是的,是的,谦和的求乞者,我懂得你,你要求的是人家所有的一切。”
“如果你抬起爱恋的眼睛瞧我的脸,哪怕只是一次,也会使我终身甜蜜,死后犹甜。”
“但如果只是残酷的眼色呢?”
“我就留着它刺透我的心。”
“是的,是的,谦和的求乞者,我懂得你,你要求的是人家所有的一切。”
二七
“相信爱情,即使它给你带来悲哀也要相信爱情。别深锁紧闭你的心。”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
“心就是为了交给别人的,伴随着一滴眼泪和一支歌曲,我的爱人。”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
“快乐像露水一样脆弱,大笑之际就消失无遗。但悲哀是坚强而持久的。让悲哀的爱情在你的眼睛里醒来。”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
“莲花在太阳的眼光下开放,因而失掉了它所有的一切。于是它就不会在永远的冬日之雾里始终含苞待放。”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