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也这么想,”阿尔乔姆低声附和,“可那个家伙在背后盯着呢。”
“就是……”布鲁扎克含糊地拖长声调说,同时把头探出车窗。
波利托夫斯基凑近阿尔乔姆,低声说:
“咱们不能往前开了,明白吗?前面正在打仗,起义者炸毁了铁路。可咱们反倒往那里运这帮狗杂种,让他们去迅速消灭起义者。你知道,孩子,在沙皇时代,我在罢工期间没开过车运过兵。现在我也不能运。把敌人运去打自己人,将是一辈子的耻辱。原先开这列车的司机组工人硬是跑了。明知冒生命危险,那些小伙子还是跑了。咱们千万不能把车开到那里去。你认为怎么样?”
“大伯,我同意,可怎么对付这个家伙?”说着,阿尔乔姆瞥了德国兵一眼。
司机皱紧眉头,用一团麻絮擦掉额上的汗,一双红肿的眼睛瞧着气压表,似乎想从这儿找到难题的答案。然后,他激愤地、恶狠狠地骂了一通。
阿尔乔姆又拿起茶壶喝水。这时他们两人在琢磨同一件事,可谁也不想先开口。阿尔乔姆想起朱赫来曾问过他的话:
“老弟,你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思想有什么看法?”
当时,阿尔乔姆回答:
“我随时都会出力相助的,你可以相信我……”
“这下可真出大力了,竟运送讨伐队……”
波利托夫斯基弯下腰,俯身在工具箱上,紧挨着阿尔乔姆,费力地说:
“得干掉这家伙。明白吗?”
阿尔乔姆打了个寒战。波利托夫斯基牙齿咬得格格响,接着说:
“没别的办法。咱们干掉他,把调节器扔进炉膛,把操纵杆也扔进炉膛,列车减速了,就跳下机车逃走。”
阿尔乔姆似乎卸下了肩上沉甸甸的袋子,说:
“行。”
阿尔乔姆弯腰凑近布鲁扎克,把这个决定告诉副司机。
布鲁扎克没有立刻回答。他们这样做,都要冒极大的风险。三个人都有家眷。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家人口多:一大家子有九口人。然而,三个人都意识到,不能再往前开了。
“那行,我同意,”布鲁扎克说,“可谁去……”他没说完,阿尔乔姆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尔乔姆转过身去,朝正在调节器旁忙碌着的老司机点点头,示意布鲁扎克已赞同他们的想法。但是随即又碰到一个伤脑筋的难题,于是他又凑到波利托夫斯基跟前,问:
“可咱们怎么干呢?”
老司机瞧瞧阿尔乔姆,说:
“你先动手。你力气最大。抡起铁钎给他一下就完了。”老头儿异常激动。
阿尔乔姆皱紧了眉头,说:
“这我可不行。我有点下不了手。仔细想想,这个士兵是无辜的。他也是让刺刀给逼来的。”
波利托夫斯基双目炯炯闪亮,说:
“你说他是无辜的?可咱们也是被逼来的,也是无辜的呀。然而,眼下咱们在运送讨伐队。这些无辜的人要去枪杀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有罪过吗?……唉,你呀,糊涂虫!……健壮如牛,可脑子太不开窍……”
“好吧,”阿尔乔姆声音沙哑地说,一边伸手去拿铁钎。
但是,波利托夫斯基压低嗓门说:
“我来吧,我更有把握。你拿上铁锹,到煤水车上去铲煤。万一有必要,就挥起铁锹向德国兵头上砸。我这就装着去砸煤块。”
布鲁扎克点点头。
“行,老人家。”说着,他站到了调节器旁边。
那个头戴镶红边的无檐呢帽的德国兵,坐在煤水车的边沿,两腿夹着步枪,在抽雪茄,偶尔抬眼看看在机车上忙碌的工人。
阿尔乔姆爬到煤堆上去扒煤,这时德国兵并没有特别留意。接着,波利托夫斯基装作要从煤水车边上扒下一些大煤块,做手势要德国兵挪开,德国兵也顺从地往下让到司机室的门边。
这时铁钎向德国兵头上猛地砸去,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声响,德国兵的头骨顿时碎裂。阿尔乔姆和布鲁扎克闻声大惊,仿佛被火燎着了似的。德国兵的尸体,如同一袋东西,倒在通道上。
灰色的无檐呢帽立刻浸透了鲜血。步枪撞在车帮的铁板上,发出铿锵的响声。
“完了,”波利托夫斯基扔掉铁钎,低声说。接着,脸上抽搐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下咱们没有退路了。”
他的嗓音骤然中断,但马上又打破令人压抑的沉默,高声关照他们。
“拧下调节器,快!”他喊道。
十分钟后,一切办妥了。失去控制的机车在逐渐减速。
铁路两旁黑糊糊的树木阴沉沉地扑进车灯明亮的光圈,随即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车灯竭力要穿透黑暗,但是被浓重的夜幕挡住,只能照出十来米远。机车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呼吸越来越弱。
“跳吧,孩子!”阿尔乔姆听见波利托夫斯基在背后喊,就放开了紧握着的扶手。由于惯性,他那粗壮的身躯不由得向前飞去,双脚硬撅撅地踩到急速后移的地面。阿尔乔姆跑了两步,重重地摔下去,翻了个跟头。
紧接着,又有两个身影从机车两侧的踏板上跃下。
布鲁扎克家里笼罩着一片阴云。谢廖扎的母亲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近四天来明显地憔悴了。丈夫一点消息也没有。她知道,丈夫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一起被德国人抓去开火车了。昨天来过三个黑特曼警备队员,骂骂咧咧,粗暴地盘问她。
从他们的问话中,她隐约地猜到出了什么事。等警备队员一走,这个满腹焦虑的妇女裹上头巾,打算去找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希望从她口中打听到丈夫的消息。
大女儿瓦莉娅正在厨房里收拾餐具,见母亲要出门,便问:
“妈妈,你要出远门吗?”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满含泪水,看了看女儿,回答说:
“我上柯察金家去。也许从他们那儿能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如果谢廖日卡回来,你让他去车站,到波利托夫斯基家问问。”
瓦莉娅亲昵地搂住妈妈的肩膀,送她到门口,一边安慰她说:
“妈妈,你别太着急。”
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跟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两个女人都期待着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些新消息,可是才交谈了几句,就都失望了。
昨夜,柯察金家也遭到搜查。他们要抓阿尔乔姆。临走,他们还命令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大儿子一回来,立刻到警备队报告。
保夫卡的妈妈被夜间的搜查吓坏了。她独自一人在家:保夫卡和平时一样,在发电厂上夜班。
第二天清早,保夫卡回来了。听说警备队夜里来搜捕阿尔乔姆,他不由得全身心紧张,为哥哥担惊受怕。尽管他与哥哥性格各异,阿尔乔姆似乎相当严厉,其实兄弟俩手足情深。这是一种深沉的爱,不露在表面。保夫卡心里也清楚,一旦哥哥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作出任何牺牲。
他没顾上歇一下,就跑到车站的机车库去找朱赫来,但没找着,从熟悉的工人们口中,也打听不到开车出去那几个人的任何消息。火车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家里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保夫卡在院子里遇到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嘴里得知,夜间警备队也搜查了他们家。他们要抓他的爸爸。
保夫卡回来了,没给母亲带来任何消息。他疲乏地倒在床上,立刻沉入骚动不安的梦境。
瓦莉娅听到敲门声,扭过头来。
“谁呀?”她问,随即摘下搭钩。
门打开,看见的是克利姆卡那一头蓬乱的火红头发。显然,他是飞奔而来的。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你妈妈在家吗?”他问瓦莉娅。
“不在,出去了。”
“去哪儿了?”
“好像到柯察金家去了。你找我妈妈有什么事?”克利姆卡转身要跑,瓦莉娅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克利姆卡犹豫不决地瞧了瞧姑娘。
“要知道,我有事找她。”
“什么事?”瓦莉娅扯住小伙子不放。“嗨,快说呀,你这个红毛熊,说呀,要不,我都快急死了。”姑娘的口气俨然是命令。
克利姆卡顿时忘了朱赫来的事先警告,忘了朱赫来再三叮嘱,纸条只能交给安东尼娜[2]·瓦西里耶夫娜本人,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片,交给了姑娘。他无法拒绝谢廖日卡这个浅色头发的姐姐的一再请求。因为和这个可爱的姑娘打交道,红头发的克利姆卡总会身不由己。自然,这憨厚的小厨工甚至对自己也不敢承认喜欢谢廖扎的姐姐。他把纸片递给瓦莉娅,瓦莉娅急忙看了起来。
亲爱的冬妮亚:
不要担心。一切都好。我们平安无事。详情你很快就会知道。转告另外两家,一切顺利,不用担心。阅后即烧掉纸条。
扎哈尔
瓦莉娅看完纸条,便朝克利姆卡身上扑去:
“红毛熊,我亲爱的,你这是从哪儿拿到的?说呀,小笨熊,你从哪儿拿到的?”瓦莉娅使劲拽住不知所措的克利姆卡,以致他一时又糊涂了,犯下第二个错误。
“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说毕,他这才想起不该说,赶紧添上一句:“他关照过:可不要交给旁人。”
“嗯,好的,好的!”瓦莉娅不由得笑了。“我决不告诉任何人。红毛,你快到保夫卡家去,在那儿会碰到我妈妈的。”
她在小厨工的背上轻轻推了一下。一眨眼,克利姆卡的红头发脑袋在栅栏外一闪而过。
三个开火车的工人没有一个回到家里。这天晚上,朱赫来来到柯察金家,对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述说了机车上发生的一切。他竭力安慰这个吓慌了的妇女,说他们三个跑得远远的,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庄,在布鲁扎克叔叔家栖身。他说他们在那里没有危险,只是,当然不能马上回来。但眼下德国人处境不妙,时局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所发生的这一切,使有人外逃避难的三个家庭关系更密切了。偶尔家里来了封信,大家都欣喜若狂地一起看,不过平时各家都显得空落、冷清。
有一天,朱赫来似乎顺便去看望波利托夫斯基的年老的妻子,把一笔钱交给她,说:
“大妈,这是大伯捎给您的。不过要小心,对谁也别说。”
老大娘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多谢了,要不然,孩子们一点儿吃的也没有,家里揭不开锅了。”
这笔钱是从布尔加科夫留下的经费里提取的。
“哼,走着瞧。这次罢工虽遭失败,在枪杀的威胁下,工人虽然也复工了,但是烈火已经燃起,就休想把它扑灭。那三个工人真是好样的,这才叫无产阶级。”水兵离开波利托夫斯基家回机车库,一路上兴奋地想着。
在麻雀谷村外大道边的一座陈旧破烂、墙壁熏得漆黑的铁匠铺里,波利托夫斯基待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被灼热的亮光刺得稍稍眯缝起两眼,用长柄钳子不断地翻动已经烧得通红的铁块。
阿尔乔姆按住吊在横梁上的杆棒,鼓动皮风箱,往炉子里送风。
老司机暗暗发出温和的笑声,说:
“眼下干手艺活的人在村子里是不会活不下去的,总有活儿可干的。瞧着吧,干上一两个星期,恐怕就能往家里捎些脂油和面粉了。孩子,庄稼人向来尊重铁匠。在这儿,咱们吃的喝的就跟资本家似的,嘿——嘿。要说扎哈尔,就不一样了,他在气质上更接近农民,所以他跟叔叔一起种地去了。这大概是很明白的事。咱们俩呢,阿尔乔姆,既无一块地,又无一间屋,只有两个肩膀一双手,就像大家说的,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嘿——嘿。扎哈尔却是脚踩两头,一只脚踩在火车头上,另一只脚踩在庄稼地里。”他把钳着的炽热的铁块翻动一下,又认真地、若有所思地继续说:“孩子,咱们的情况有点不妙。如果不能很快把德国人撵走,咱们就不得不逃往叶卡捷琳诺斯拉夫[3]或者罗斯托夫去。要不然,他们准会把咱们绳捆索绑,吊在半空中折磨。”
“没错,”阿尔乔姆瓮声瓮气地说。
“家里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乡警是否还钉着他们不放?”
“是的,大伯,事情闹得这么大,现在顾不上家了。”
司机从炉子里钳出蓝幽幽的炽热的铁块,迅速地放到铁砧上。
“来吧,孩子,使劲儿锤!”
阿尔乔姆抓起铁砧旁的大锤,用力举过头顶又往下砸。大片耀眼的火星带着轻微的咝咝声,在铺子里四下飞溅,一刹那照亮了各个黑糊糊的角落。
随着大锤猛砸下来的节奏,波利托夫斯基不断转动着炽热的铁块,这时铁块如同软化的蜡一样,服服帖帖地给锤平了。
黑夜,一阵阵暖风吹进铁匠铺敞开的大门。
下方有一个湖泊,湖面宽阔,水色发暗;四周松树环绕,茂密的树梢不住地点着头。
“像活的一样,”冬妮亚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一片凹陷下去的草地上。在高高的上方,在草地后面有一片松林,而下方,在悬崖脚下,是一个湖。环湖的峭壁的阴影使湖面变得分外幽深。
这是冬妮亚喜欢的去处。这儿,离车站有一俄里[4],是昔日的采石场,后来从废弃了的深坑里涌出泉水,如今便成了三个活水湖。下方,湖水拍岸,传来阵阵溅水声。冬妮亚抬起头来,伸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使劲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从湖岸朝着湖心游去。冬妮亚看到游水者黑里透红的脊背和一头黑发。这人跟海象似的打着响鼻,时而划臂打水地游,时而左右翻滚,时而又潜入水下。终于,他累了,仰卧在水面上,双臂张开,身子微屈,一动不动;由于阳光强烈,他两眼眯缝着。冬妮亚放开了树枝。“这样可不太雅观,”她暗暗发笑,随即读起书来。
冬妮亚聚精会神地读着列辛斯基借给她的书,没有察觉有人爬过草地和松林之间一块突兀的岩石,直到那人踩落的一颗小石子滚落到她书上,她才猛然一震,把头一抬,看见站在草地上的保夫卡·柯察金。保夫卡因不期而遇而觉得惊异,也感到发窘,打算离开。
“刚才是他在游泳,”冬妮亚瞥见保夫卡头发湿漉漉的,暗自猜想。
“怎么,吓着您了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不是有意来的。”保夫卡说着,伸手攀住突出的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您没有妨碍我。如果您愿意,咱们甚至可以随便聊聊。”
保夫卡惊奇地瞧着冬妮亚。
“我跟您聊什么呢?”
冬妮亚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