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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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三章

冬妮亚站在敞开的窗口。她悒悒不乐地望着熟悉的、她心爱的花园,望着花园四周那些高大挺拔、迎着微风轻轻颤动的白杨,真不敢相信,她已经整整一年没看到亲爱的家园了。她似乎觉得昨天刚刚离开这些童年就熟知的地方,而今天乘早车又回来了。

这儿一切依然如故:还是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马林丛,还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径,两旁栽种着妈妈喜欢的三色堇。花园里,一切都收拾得整洁有序,处处显示出一位学究式林学家的匠心独运。然而,这些洁净的、交叉得体的小径眼下却使冬妮亚觉得索然乏味。

冬妮亚拿起一本没看完的小说,打开通向回廊的门,走下台阶,进入花园。她推开油漆过的篱笆门,朝着车站水塔旁边的池塘缓步走去。

她走过一座小桥,上了大路。大路宛若公园里的林荫道。右边是池塘,四周长着垂柳和茂密的柳树。左边蜿蜒着一片树林。

她刚要朝池塘,朝旧采石场走去,蓦地看见下方的池塘边甩起一根钓竿,便停住了脚步。

她对着一棵歪斜的垂柳俯下身去,伸出一只手拨开柳丛的枝条,便看到一个晒得黝黑、光着脚板、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的小伙子。他身旁放着一只盛蚯蚓的锈铁罐子。小伙子正全神贯注地钓鱼,没有发觉凝视着他的冬妮亚。

“这儿怎么钓得着鱼呢?”

保夫卡生气地回头瞧瞧。

一个陌生姑娘站在那里,手扶着垂柳,身子探向水面。她穿着蓝条纹领子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花边短袜紧裹着晒黑的、匀称的小腿,脚上是一双棕色便鞋。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粗大的辫子。

拿钓竿的手微微一颤,鹅毛管渔漂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点了一下,漾起了一圈圈涟漪。

背后传来焦急不安的嗓音:

“咬钩了,瞧,咬钩了……”

保夫卡手忙脚乱,拉起了钓竿。渔钩上的蚯蚓打着旋儿蹦出水面,甩出点点水珠。

“唉,见鬼,这下还钓什么!怎么碰到这么个妖精,”保夫卡恼火地想,接着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把鱼钩往更远的水面甩去,甩到两丛牛蒡之间,那恰恰是不该下钩的地方:鱼钩可能会挂住水下的树根。

保夫卡猜到是怎么回事,却头也不回,对站在上方的姑娘嘀咕道:

“哇啦哇啦叫什么呀?这么一来,鱼儿全都吓跑了。”

上方立刻传来挖苦嘲笑的话:

“鱼儿见到您,早就吓跑了。大白天哪能钓到鱼?哎呀,您这个不中用的渔夫!”

这可太过分了,竭力保持礼貌的保夫卡受不了啦。他站起身来,把帽子拉到前额上,这是他历来表示恼怒的动作,然后挑选最客气的字眼说:

“小姐,请您走远点儿,行不行?”

冬妮亚的两眼稍稍眯缝起来,接着又含笑盈盈。

“我真的妨碍您了吗?”

她的嗓音里已经没有嘲讽的意味,却是一种友好、和解的口吻。保夫卡本想冲这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姐”说几句粗话,这时反而无从发作了。

“好吧,您要看,就看吧。您待在哪儿,我管不着,”他和婉地表示,随即坐下,重又瞧着鱼漂。鱼漂紧挨着牛蒡不动,很清楚,鱼钩被牛蒡的根挂住了。保夫卡不敢起竿。

“要是挂住了,就脱不了钩了。而这个人,准会笑话我。但愿她离开,”保夫卡琢磨着。

冬妮亚却在微微晃动的、歪斜的垂柳树干上坐得更舒适些,把一本书搁在膝头上,抬眼审视晒得黝黑的、黑眼睛的野孩子。他刚才对她不礼貌,这会儿又故意不理睬她。

保夫卡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清晰地看见姑娘端坐着的倒影。她在看书,保夫卡便悄悄地拽那挂住的钓丝。鱼漂在往下沉,钓丝拽直了,紧绷着。

“确实挂住了,该死的!”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乜斜着眼看到水面上映照出一张笑吟吟的脸。

这时有两个年轻人——七年级学生从水塔旁的小桥上走过。一个是机车库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的儿子,今年十七岁。他头发浅色,满脸雀斑,呆头呆脑,吊儿郎当,同学给他起了绰号叫麻子舒尔卡。他拿着一根漂亮的钓竿,嘴上叼着香烟,神态令人厌恶。走在他身旁的是维克托·列辛斯基,一个身材匀称、细皮嫩肉的青年。

苏哈里科弯腰凑近维克托,挤眉弄眼地说:

“这个女孩真诱人,本地找不出第二个。我敢担保,她是个挺浪漫的人物。她在基辅读六年级,到父亲这儿来过暑假的。她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她跟我的妹妹丽莎很熟。我曾写给她一封辞藻绝对华丽的情书。我说我已爱得如痴如狂,颤栗地等待着她的回信。我甚至适时地摘抄了纳德松[1]的一首诗。”

“结果怎么样呢?”维克托好奇地问。

苏哈里科略显窘迫地说:

“嗨,无非是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摆摆架子罢了。她说别再糟蹋信纸了。这种事开头总是这样的。干这种事儿我可是老手。我不愿意久久地献殷勤,瞎折腾。只要晚上到简陋的工棚那儿去一趟,花上三卢布,就能挑一个让你艳羡已久的美人儿,这才叫方便呢。而且人家一点也不忸怩作态。我跟瓦利卡·吉洪诺夫一块儿去过,他是铁路上的工头,你认识吗?”

维克托蔑视地皱紧眉头,说:

“舒拉,你竟干这种下流勾当?”

舒拉嚼嚼纸烟,吐了一口唾沫,讥讽地说:

“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其实你干些什么,我们都知道……”

维克托打断他的话头,问:

“那你把眼前这个介绍给我,行吗?”

“当然行。趁她没走,咱们快过去。昨天早晨,她也钓过鱼。”

两个朋友走到冬妮亚跟前。苏哈里科取下嘴里叼着的纸烟,恭敬地鞠了一躬。

“您好,图马诺娃小姐。哦,您在钓鱼?”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回答。

“你们还不认识吧?”苏哈里科拉住维克托的手,急急地说。“他是我的朋友维克托·列辛斯基。”

维克托局促地把手递给冬妮亚。

“今天您怎么不钓鱼?”苏哈里科竭力没话找话。

“我没带钓竿,”冬妮亚回答。

“我马上再去拿一副来,”苏哈里科赶紧说。“您先用我的钓吧,我一会儿就拿来。”

苏哈里科履行了对维克托许下的诺言,让他跟冬妮亚认识,此刻要设法使他们俩待在一起。

“不,我们会妨碍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了,”冬妮亚回答。

“妨碍谁?”苏哈里科问。“噢,这个家伙吗?”他这才发现坐在灌木丛旁的保夫卡。“瞧,我立刻叫这家伙滚开。”

冬妮亚没来得及阻拦苏哈里科。他往下走去,来到正在钓鱼的保夫卡身旁。

“快收起钓竿,马上滚蛋!”苏哈里科冲着保夫卡吆喝。“喂,快滚,快滚!”见保夫卡安然地继续钓鱼,他又喊道。

保夫卡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毫不示弱。

“你小点声。龇牙咧嘴的,嚷什么?”

“什——么?”苏哈里科冒火了。“臭小子,你竟敢回嘴顶撞!还不给我滚!”说着,使劲用皮鞋尖朝蚯蚓罐子踢去。铁皮罐子在空中翻滚了几下,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激起的水珠溅到了冬妮亚的脸上。

“苏哈里科,您怎么不害臊!”她扬声说。

保夫卡跳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机车库主任的儿子,阿尔乔姆就在那儿干活,如果他此刻挥拳打这张虚胖的丑脸,那这个小子一定会去向他老子告状,事情肯定会连累阿尔乔姆。正是这个原因,保夫卡才强忍着,没有立即惩治对方。

苏哈里科以为保夫卡会立即还手打他,所以往前扑去,伸出双手对着站在水边的保夫卡当胸推去。保夫卡两手一扬,身子一仰,但稳住脚步,没有掉进水里。

苏哈里科比保夫卡大两岁,而且以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出了名。

保夫卡当胸挨了这一下,便按捺不住,不顾一切了。

“啊,这么欺侮人!那好吧,我奉陪!”他猛地挥起手,朝苏哈里科的脸击去。紧接着,没让对方回过神来,就死死地揪住他的学生上装,使劲一拽,把他拽到了水里。

苏哈里科站在齐膝深的水中,锃亮的皮鞋,还有裤子,全浸湿了。他竭尽全力,拼命从保夫卡铁钳般的手中挣脱开来。保夫卡把他拖到水里后,自己跳上了岸。

狂怒的苏哈里科朝保夫卡猛扑过来,真想把他撕成碎片。

保夫卡跳到岸上,迅速转过身面对猛扑过来的苏哈里科,这时他想起一条要领:

“左腿在后支住全身,右腿向前稍弯,呈马步状,这样,不仅能用手,而且能以全身的力量,从下往上,打对方的下巴。”

猛击一拳!……

咯的一声,苏哈里科上下牙对撞。由于下巴和咬破的舌头钻心地疼,他发出尖叫,双手乱摆,随后扑通一声,整个身子沉重地倒在水里。

冬妮亚在岸上禁不住纵声大笑。

“真棒!真棒!”她击着掌喊。“太精彩了!”

保夫卡抓起钓竿,使劲一拉,扯断了挂住的钓丝,跳上了大道。

临走,他听见维克托对冬妮亚说:

“这是个十足的小流氓,叫保夫卡·柯察金。”

车站上变得躁动不安。铁路沿线传来消息,说铁路工人开始罢工了。邻近的一个大站上,机车库工人也闹开了。德国人怀疑两名火车司机传送号召书,便逮捕了他们。那些和农村有联系的工人满腔愤怒,因为德军在那里横征暴敛,地主也返回了庄园。

黑特曼村警的皮鞭,把庄稼汉的脊背打得伤痕累累。游击运动席卷全省。布尔什维克组织的游击队已经发展到十个。

这些日子朱赫来忙得不可开交。自到这个小城以来,他做了大量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经常参加年轻人的聚会,在机车库钳工和锯木厂工人中间建立了一个牢靠的组织。他也曾试探过阿尔乔姆,问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及其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个健壮的钳工回答他说:

“费奥多尔,你知道,我对这些党派一向弄不大清楚。不过以后如果需要我帮忙,我随时都会出力。你可以相信我。”

费奥多尔听到这样的话,也感到满意了。他知道阿尔乔姆是自己人,是个说到做到的小伙子。“至于入党,看来,他还没达到标准。没关系,如今这种年月,他很快就会觉悟的,”水兵心里想。

费奥多尔·朱赫来已经从发电厂转到机车库干活。这样更便于开展工作,因为在发电厂里,他对铁路上的情况很隔膜。

眼下铁路运输特别繁忙。德国人用成千上万节车皮往德国本土运送他们在乌克兰掠夺到的一切:黑麦、小麦、牲口……

黑特曼警备队突然在车站上抓走了报务员波诺马连科。他在警备队队部遭到严刑拷打,看来,他供出了阿尔乔姆在机车库的同事罗曼·西多连科进行过鼓动宣传的事。

当时罗曼正在干活,两个德国兵和一个黑特曼警备队员——德军驻车站警备队长的助手——就来抓他了。黑特曼警备队员走到罗曼的虎钳台前,二话不说,举起马鞭朝罗曼的脸上抽去。

“畜生,跟我们走!到那里再跟你说,”他说。接着凶神恶煞地揪住钳工的袖子。“也到我们那儿去煽动煽动嘛。”

正在旁边的虎钳台上干活的阿尔乔姆把锉刀一扔,俨如巨人,逼近黑特曼警备队员,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嗓音沙哑地说:

“狗东西,你敢打人?”

黑特曼警备队员倒退一步,同时去解枪套。一个短腿矮个儿的德国兵从肩上摘下上了宽刺刀的、笨重的步枪,咔的一声,把子弹推上膛。

“不准动!”他吼叫道。只要对方一动,他就会开枪。

大高个儿的钳工面对这个矮小的德国兵,束手无策。

他们俩都被抓走了。一小时后,阿尔乔姆被放了出来,罗曼被关进堆放行李的地下室。

过了十分钟,机车库里谁也不干活了。机车库的工人都聚集在车站的花园里。其他工人,包括扳道工和材料库的工人也都纷纷赶来。大家异常激愤。有人写了请愿书,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

黑特曼军官带着一伙警备队员,急急忙忙赶到花园,挥舞着手枪大声喊叫:

“要是再不去干活,马上统统逮捕!再不然,枪毙几个。”

这时群情更加激愤。

怒不可遏的工人的阵阵吼声,迫使黑特曼军官溜进站房。不一会儿几辆满载着德国兵的卡车,沿着公路从城里疾驶而至。他们是驻车站警备队长调来的。

工人们四下散去,各自回家。大伙儿都罢工了,连车站值班员也走了。朱赫来的工作显示出成效。这是车站上第一次群众示威。

德国兵在站台上架起重机枪。它活像一条伺伏在那里随时要出动的猎狗。有个德军军士蹲在一边,手按着枪把。

车站上阒无一人。

当夜开始大搜捕。阿尔乔姆也被抓去了。朱赫来没在家过夜,因而没被他们抓到。

德军把所有抓去的人都关在一个大仓库里,并且发出最后通牒:要么复工,要么送交军事法庭。

沿线的铁路工人几乎都罢工了。一昼夜没有一列火车通过,而在一百二十公里外,却发生了一场战斗,一支庞大的游击队切断了铁路线,炸毁了几座桥梁。

夜间,一列德国军用列车驶进车站,但很快司机、副司机和司炉都逃离了机车。车站上除了这趟军用列车,还有两列火车急等着发车。

仓库两扇沉重的门打开了,车站警备长、德军中尉、他的助手,还有一群德国人走了进来。

警备长的助手喊道: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鲁扎克,你们三个为一司机组,立刻去开车。违抗者就地枪毙。你们去不去?”

三个工人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们被押到机车跟前。这时车站警备长的助手又在点名叫一名司机、一名副司机和一名司炉,要他们去开另一列火车。机车愤怒地喷出闪亮的火星,喘着粗气,冲破黑暗,沿着铁轨驶向夜色苍茫的远方。阿尔乔姆往炉膛里添了煤,一脚踹上小铁炉门,从箱柜上拿起茶壶,喝了一口水,转身问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

“大伯,你说,我们就这样开吗?”

波利托夫斯基怒气冲冲地横眉眨眨眼,说:

“嗯,既然刺刀顶着你的脊梁,你就开。”

“扔下一切,跳车跑吧,”布鲁扎克说,同时打眼梢瞧瞧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