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译文名著精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你这样胡闹下去,长大了怎么办?”母亲担忧地说。“唉,咱们拿他怎么办?他长得像谁?我的上帝,这孩子让我操碎了心!”母亲抱怨道。

阿尔乔姆推开空茶杯,转过身对保夫卡说:

“就这样吧,弟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可得小心,干活别调皮,该干的,都要干好。要是再给撵出来,可要揍得你没脸往外走。这点你要记住。妈妈够烦心的了。你这小捣蛋,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闯祸。今后再也不准这样。你先干一年,我再求人让你进机车库当学徒,因为光是倒泔水,你不会有出息的。应该学一门手艺。眼下你还太小,一年后人家也许肯收。我转到这里来了,要在这儿干活。妈妈再也不能去侍候人,再也不能对什么样的坏蛋都点头哈腰了。可你得注意点,保夫卡,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魁伟的身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好,然后告诉妈妈:

“我出去办点事儿,个把钟头。”说完,在门楣前弯下腰,走出门去了。已经到了院子里,他走过窗外,又说:

“我给你带来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妈会交给你的。”

车站食堂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

这儿是个枢纽站,有五条铁路线在这儿交轨。车站上总是人头济济,只有深夜,在两趟车的间隙,才清静两三个小时。在这儿的车站上,几百列军车驶来,又驶向四面八方。这些军列或从前线开来,或开往前线。从前线拉来的,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员;而送往前线的,则是一批又一批身穿一色灰军大衣的新兵。

保夫卡在车站食堂里干了两年。这期间,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碗间。厨房是个大地下室——里面忙得不可开交,有二十多人在干活。十个堂倌从大堂到厨房来回奔忙。

保夫卡的工钱已经从八卢布加到十卢布。两年来,他长高了,身子也结实了。这段时间里,他吃了不少苦。在厨房里当下手,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又被撵回洗碗间——一个很有权势的厨子头把他撵走的。他不喜欢这个倔强的小伙计,怕他为过去挨打而捅他一刀。要不是干活特别卖劲,他早就被解雇了。但他不知疲劳,干得比谁都多。

食堂最繁忙的时候,他端着托盘,一跨四五级台阶,拼命地往下面的厨房跑,随即又往上跑。

每天夜里,等到两个大堂里都消停下来,堂倌们就聚集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打纸牌“二十一点”和“九点”,赌得昏天黑地。保夫卡不止一次看见,赌台上放着一沓沓纸币。这么多钱并不使保夫卡吃惊。他知道他们当中每个人当一昼夜的班,能挣三十到四十卢布的小费。客人每次一给就是一卢布或半卢布。然后他们就狂饮滥喝,打牌聚赌。保夫卡非常憎恶这帮人。

“该死的混蛋!”他暗想。“瞧,阿尔乔姆——一个顶呱呱的钳工,可是每月收入才四十八卢布。我呢,每月十卢布。他们一天一夜就捞这么多钱,凭什么呢?他们无非也是把菜盘子端上去,然后再把空盘子端下来。然后举杯猛喝,大赌特赌。”

保夫卡认为,他们和老板一样,是他的异己,是他的对头。“这帮家伙在这儿侍候人,老婆孩子却在城里过着阔绰的日子。”

他们常常把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带来,把吃得肥头大耳的老婆带来。“他们的钱,八成比他们侍候的那些老爷还要多,”保夫卡心里想。

夜晚,厨房的角落里、食堂的仓库里经常发生事情,对此,保夫卡已经不觉得惊讶。他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碗女工和女招待,如果不向这里有权势的人出卖自己的肉体,以换取几个卢布,那她们在车站食堂是干不长的。

保夫卡窥见了生活的最深处、生活的底层,那里的霉烂味和泥沼的恶臭扑面而来,他渴望一个未知的全新的世界。

阿尔乔姆想安排弟弟进机车库当学徒,但没有办成:不收未满十五岁的少年。保夫卡期待着有一天能离开这儿,机车库那熏黑了的石砌大房子吸引着他。

他常常待在阿尔乔姆身旁,跟他一块儿去检查车辆,尽量帮着干点活儿。

弗罗霞不来干活以后,保夫卡越发感到憋闷烦躁。

这个爱说爱笑、性情愉快的姑娘已经不见了,于是保夫卡更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和她的友谊是多么深厚。早晨来到洗碗间,听见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在大声嚷嚷,他便感到某种空寂和孤独。

夜间稍稍清静的一段时间,保夫卡蹲在打开的炉门前,往炉膛里添劈柴。他眯缝起眼睛,望着炉火——炉内散发出热气,真舒服。洗碗间里没别人了。

不知不觉,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回想起弗罗霞,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是个星期六,在夜间小憩的时候,保夫卡沿着梯子往下走,要到厨房去。在拐弯处,他出于好奇,爬上劈柴堆,往经常聚赌的小储藏室里张望一下。

那儿正赌得十分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激奋得脸色通红。

梯子上响起脚步声。保夫卡回过头,见是堂倌普罗霍什卡正往下走。保夫卡钻到梯子底下,等待他过去走进厨房。梯子底下黑漆漆的,普罗霍什卡看不见他。

普罗霍什卡拐弯往下走,保夫卡却看见了他的宽肩背和大脑袋。

上面又有谁下来,脚步轻轻而又急促。保夫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普罗霍什卡,等一下。”

普罗霍什卡站停下来,回头朝上望。

“你有什么事?”他嘟哝道。

那个人走下梯子,保夫卡认出是弗罗霞。

她拉住堂倌的衣袖,压低嗓门,结结巴巴地说:

“普罗霍什卡,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什卡猛地缩回了手。

“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他恶狠狠地说。

“可人家给了你三百卢布呢。”弗罗霞强忍着,没有号哭。

“你说是三百卢布?”普罗霍什卡冷嘲热讽地说。“怎么,想全拿去?千金小姐,一个洗碗女工的身价能值那么多?依我看,给了你五十卢布是足够了。想想吧,你多么走运!那些年轻的太太比你干净,又有文化——也拿不到这么多钱。睡一夜,就得到整整五十卢布,你该谢天谢地。这样的傻瓜客人是不多的。算了,我以后再给你十卢布、二十卢布吧。你别死钉着要钱,钱还可以挣,我会替你拉客的。”普罗霍什卡甩下最后这句话,转身进厨房去了。

“流氓,坏蛋!”弗罗霞追着他骂道,然后靠在劈柴堆上呜呜地哭。

保夫卡站在梯子底下的暗处,听到这番话,又看见弗罗霞浑身哆嗦,脑袋往劈柴堆上撞。此时此刻,他的感受真是无法描绘,无法表达。他没有露面,不作声,只是痉挛地紧紧抓住梯子的铁栏杆,脑子里掠过一个明白无误的念头:

“连她也被出卖了,这帮该死的家伙。唉,弗罗霞,弗罗霞!……”

保夫卡心头对普罗霍什卡的憎恨变得更深刻更强烈了,周围的一切简直令人厌恶、令人憎恨。“哼,如果我身强力壮,非把这个坏蛋揍死不可!为什么我不像阿尔乔姆长得那样高大健壮呢?”

炉膛里的火焰减弱了,红红的火苗颤动着,汇成一条长长的、蓝莹莹的火舌。保夫卡觉得,仿佛有人在朝他吐舌头,嘲弄和讥讽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炉子里的劈啪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到搁架上,擦干净双手。厨房里没有别人。当班的厨师和干杂活的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睡觉。每天夜里厨房里有三小时的空闲时间,克利姆卡总是上来跟保夫卡待在一起消磨这段时光。这个厨房小徒工和黑眼睛的小烧水工交上了朋友。克利姆卡上来看见保夫卡蹲在打开的炉门跟前。保夫卡看见墙上熟悉的、头发蓬松的人影,没回头就招呼:

“克利姆卡,坐下。”

厨房小徒工爬到劈柴堆上躺下,瞧瞧蹲着不开口的保夫卡,笑着说:

“你怎么了,在对火施魔法吗?”

保夫卡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火舌上移开。他那炯炯闪亮的大眼睛直视着克利姆卡。克利姆卡从中发现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哀伤。他在伙伴的眼神里发现这种哀伤还是头一次。

“保夫卡,你今天怎么怪模怪样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出了什么事儿?”

保夫卡站起身来,坐到克利姆卡身边。

“没出什么事儿,”他闷声闷气地回答。“克利姆卡,在这种地方我感到难受。”他放在膝上的两只手这时攥成了拳头。

“今天你究竟怎么了?”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着欠起身子,继续问。

“你问今天怎么了?我到这儿来干活,从一开始心里就憋得慌。你瞧瞧这儿的情形!咱们像牛马一样干活,得到的回报呢,是谁高兴都可以打你嘴巴子,而且没人替你说一句。老板雇咱们来替他干活,可随便哪个只要有力气,都有权打你。咱们这么干,即便有分身法,也不能把每个人都侍候得满意。可只要有一个不满意,你就免不了挨揍。你就这么拼命干,规规矩矩的,让谁也挑不出毛病,忙得团团转,可总会给某人端得慢了一点,结果脖颈上又挨揍……”

克利姆卡惊恐地打断他的话:

“你别这样嚷嚷,要不然,人家走过会听见的。”

保夫卡一跃而起:

“听见就听见,反正我要离开这儿!在轨道上扫雪也比这儿强。这种地方……简直像坟墓,骗子流氓成堆。他们手里都有大把大把的钱!把咱们当畜生。对姑娘们,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个长得俊,不顺从他们,就马上被撵走。她们躲得开魔爪吗?又招一批女工——一批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的女难民。她们需要填饱肚子,在这儿多少能吃到一点东西,她们为了不挨饿,什么事儿都干。”

保夫卡讲这番话时神情是那么激愤,克利姆卡真怕有人会听见。他跳起身来,去关上通厨房的门,保夫卡却依旧在倾吐积郁在心头的忿恨。

“就说你吧,克利姆卡,他们揍你,你不吭声。为什么不吭声呢?”

保夫卡坐到桌旁的小板凳上,疲倦地用两手支着头。克利姆卡往炉膛里添了些劈柴,也在桌旁坐下。

“今天咱们读书吗?”他问保夫卡。

“没有书,”保夫卡回答,“书亭关门了。”

“怎么,书亭今天不做生意?”克利姆卡觉得纳闷。

“卖书的被宪兵抓去了。从他那儿搜出了什么东西,”保夫卡回答。

“凭什么抓人?”

“说是搞政治。”

克利姆卡困惑地望望保夫卡。

“什么叫政治呀?”

保夫卡耸耸肩膀,说:

“鬼才知道!听说,谁反对沙皇,谁就是在搞政治。”

克利姆卡惊恐地打了个冷战。

“难道有这样的人吗?”

“不知道,”保夫卡回答。

门开了,格拉莎睡眼惺忪地走进洗碗间。

“小家伙,你们干吗不睡觉?趁火车没来,可以睡他一个钟头。去吧,保夫卡,我替你照看大水锅。”

保夫卡不干这份工作比他自己预料的时间要早些。离开食堂的原因,也出乎他的意料。

寒冷的一月份,一天保夫卡干完了当班活儿,正准备回家,但是接班的小伙子没来。保夫卡去找老板娘,说要回家了,然而老板娘不放他走。疲惫不堪的保夫卡不得不留下再干一天一夜。天黑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在稍稍清静的那段时间里,他还得灌满几锅水,赶在三点钟火车进站前烧开。

保夫卡拧开龙头——没有一滴水。看来是水塔不放水。他让龙头开着,自己倒在劈柴堆上歇一会儿。谁知倦意袭来,他竟呼呼睡着了。

几分钟后,龙头咕噜咕噜响了一阵,水哗哗地来了,流进水槽,很快就漫溢出来。水顺着瓷砖流淌到洗碗间的地板上。这段时间洗碗间里照例没有人。水越积越多,漫过地板,从门底下流到大堂里。

一股股水流悄然淌到正在熟睡的旅客的包袱和手提箱底下。谁也没有发觉。直到睡在地板上的一个旅客被水浸湿,猛跳起来,大叫大嚷,人们才赶紧扑向各自的行李。人们顿时乱成一团。

水还在往这儿流,越流越猛。

普罗霍什卡正在另一个大堂里收拾桌子,听到旅客的叫嚷,跳过积水,奔到门前,使劲把门打开。原先被门挡住的水,哗的一下全涌进了大堂。

叫嚷声更响了。几个当班的堂倌跑进洗碗间。普罗霍什卡朝酣睡的保夫卡直冲过去。

这男孩头上遭到一阵猛打,打得他都懵了。

他从睡梦中醒来,什么也不明白。眼前金星直冒,浑身剧痛难忍。

他挨了一顿痛打,一步一瘸,勉强走回家。

早晨阿尔乔姆阴沉着脸,让保夫卡把发生的事情说一说。

保夫卡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打你的是谁?”阿尔乔姆瓮声瓮气地问。

“普罗霍什卡。”

“好吧,你躺着。”

阿尔乔姆披上羊皮袄,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我要见堂倌普罗霍尔,可以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

“他一会儿就来,请稍等,”格拉莎回答。

这个工人将魁梧的身躯朝门框上一靠。

“行,我等着。”

普罗霍尔端着一大堆杯盘刀叉,用脚踹开门,走进洗碗间。

“这就是普罗霍尔,”格拉莎指着普罗霍尔说。

阿尔乔姆跨前一步,一只手重重地按住堂倌的肩膀,目光逼视着他,问:

“你干吗打我的弟弟保夫卡?”

普罗霍尔刚想挣脱肩膀,但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跌倒在地。他挣扎着要站起来,然而第二拳更厉害,打得他趴着动弹不得。

洗碗间里的女工们都吓坏了,纷纷躲闪。

阿尔乔姆转身往外走。

普罗霍尔被打得满脸是血,在地板上翻滚。

当晚,阿尔乔姆没有从机车库回家。

后来母亲打听到,他被关进了宪兵队。

六天后的晚上,阿尔乔姆回来了,这时母亲已经睡下。阿尔乔姆走到坐在床上的保夫卡跟前,关切地问:

“怎么样,弟弟,好点了吗?”他在旁边坐下。“比这更倒霉的事常常有。”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没关系,你到发电厂去干活。我已经替你说好了。在那儿,你能学到一门手艺。”

保夫卡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阿尔乔姆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