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翌日,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出访;这位新来的客人拜访了本城所有的达官显贵。他晋见了省长,原来省长也像乞乞科夫一样不胖不瘦,颈子上挂着安娜勋章,甚至还有人说,他已被提名授予星形勋章;不过,他是个大好人,有时还亲自在镂空纱上刺绣呢。然后他去见了副省长,然后又见了检察长、民政厅长、警察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督办……可惜,很难把本地有权势的人物一一列举出来;但指出一些也就够了,来客对拜访表现了非同寻常的劲头:甚至还向医疗管理局的视察员和本城建筑师登门致意。然后又坐在小马车里,久久寻思,还有谁该去拜访,可是城里再也没有其他官员了。他在与这些当权者谈话的时候,对每个人都十分巧妙地投其所好。对省长他仿佛不经意地提到,进入他治下的省份就仿佛进入了乐园,到处是天鹅绒般的道路,而善于任用贤明官长的政府是值得高度赞赏的。在警察局长面前他对城里的岗警大加赞扬;而在同副省长和民政厅长谈话时,虽然他们还只是五等文官,却竟有两次错把他们称为大人,这使他们非常高兴。其结果是,省长当天就邀请他出席他的家庭晚会,其他官员也有的请他赴宴,有的邀他参加牌局,有的约他喝茶。
这位新来的客人似乎不愿多谈自己;要是说起来,也是一些套话,故示谦虚,而且在这种场合他的谈话总是带有一点儿书卷气,他说:他是这个世界上不足挂齿的虫豸,不值得对他过多地眷顾,他一生饱经风霜,由于维护真理而仕途受挫,有过很多甚至会危及他生命的遭遇,而现在但愿安分守己,找一个终老之地,来到贵市以后,自当晋见本城的达官贵人。——这就是省城的人们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而此人不久就抓住机会在省长家的晚会上一展风采。对晚会的准备工作占去了两个钟头多点儿的时间,而这位来客在修饰打扮上所显示的细心,在哪里也是罕见的。午睡片刻之后,他吩咐伙计伺候他盥洗,于是他用舌头把双颊顶得鼓起来,用肥皂擦洗了好久;然后,从伙计的肩上拿起一条毛巾,直冲着伙计的脸嗤了一两下鼻子,便从耳后起擦遍了他那胖胖的脸蛋。然后对着镜子穿上硬胸,拔掉钻出鼻孔的两根鼻毛,随即穿上越橘色带花点的燕尾服。打扮好以后,他坐上自备马车,沿着无比宽阔的大街驶去,偶尔闪过的窗户把昏暗的灯光投射在街道上。不过,省长的府第却灯火辉煌,就是要举行舞会也行;一辆辆带弹簧座的四轮马车亮着风灯,台阶前站着两个宪兵,远处传来前导马御手的吆喝,——总之,气派十足。走进大厅,乞乞科夫不得不把眼睛眯了一会儿,因为烛光、灯光、夫人小姐们衣衫的闪光实在是太晃眼了。这里那里,黑色燕尾服分散地或成群地闪来闪去,就像七月的盛夏在亮闪闪的白色精制糖块上爬来爬去的苍蝇,而这时年老的管家婆正在敞开的窗前砸着糖块,把它分成亮晶晶的碎片;孩子们都围成一圈,好奇地看着她那不断举起大锤的粗糙的双手的动作,而被轻风惊起的空中苍蝇连队,俨然主人似的,大胆地飞了进来,趁着她老眼昏花、光线晃眼,纷纷落在糖块上,有的散开,有的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在这富足的夏天,它们早已饱食了随处都有的美味,眼下它们飞来并不是为了觅食,而只是要一显身手,在糖块上来来去去地走一走,前腿或后腿彼此蹭一蹭,或是在自己的翅膀下挠挠,或者把两只前腿伸到头顶上搓搓,转身却又飞走了,接着又同新的惹厌的空中连队一齐飞回来。
乞乞科夫还来不及把四周打量一下,省长就已经挽住了他的手臂,并且当即把他介绍给省长夫人。这位来宾此时也并没有惹人笑话:作为一个官衔不太高也不太低的中年人,他说了几句符合自己身份的颇为得体的恭维话。当成双结对的舞伴把人们都挤到墙边以后,他背着双手,有一两分钟非常留心地打量着他们。——很多女士衣着考究而入时,其余的人只能穿着省城里买得到的衣服。这里的男人也像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瘦瘦的,他们总在围着女士献媚;其中有些人,你很难看出他们与彼得堡人有什么不同,他们也和彼得堡人一样,很细心地留着精巧而有风度的连鬓胡子,或者干脆是一张体面的、刮得颇为光洁的椭圆脸,他们也随随便便地挨着女士坐,也和彼得堡人一样说着法语同女士们调笑。另一种男人是胖胖的,或者像乞乞科夫一样,也就是说,不太胖,可也并不太瘦。这些人恰恰相反,他们斜眼瞟着且躲着夫人小姐,只是四处张望,看看省长家的仆人是不是在哪里摆开了打惠斯特的牌桌。他们的脸是胖胖的、饱满的,有的脸上还长着疣子,有的人脸上还有几点麻子,他们的头发既不是凤头式,也不留一绺绺发卷,也不是如法国人所说的那种狂放式;他们或者剃成平头,或者把头发梳得平平整整,而脸上的线条大多是圆弧形,而且有力度。这就是城里受人尊敬的官员们。唉!世间的胖子可比瘦子更善于料理自己的事务啊。瘦子大多是按照私人的委托办事,或者只是挂个空名,到处晃来晃去;他们的存在太轻飘、空虚而太不可靠。胖子们则从来不要虚衔,总是占有实职,他们一旦在哪里坐下来,就坐得稳当而实在,纵使身下的位子崩裂、塌陷,他们也不会从位子上掉下来。他们不爱表面光彩;他们的燕尾服不像瘦子们那样剪裁合体,然而他们的那些装着贵重物品的小匣子里却琳琅满目。瘦子在三年里没有一个农奴不抵押给了当铺;胖子安安静静地说不定在城市边缘的某处就有了一幢房子,那是他用妻子的名义买下的,然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有了一幢房子,接着在城郊置下个小村子,然后又置下有大片经营用地的大村庄。最后,曾为上帝和皇帝效力,赢得普遍尊敬的胖子挂冠而去,搬了家,当上地主,成了风光的俄罗斯地主老爷,他慷慨好客,美美地过着他的日子。——而他死后,又是瘦瘦的继承人把老子的财产很快地挥霍殆尽,这在俄罗斯是屡见不鲜的。不必讳言,当乞乞科夫审视着人群的时候,他心里几乎就是在这么想,其结果是,他终于走到胖子们那边去,在那里他遇到的几乎都是熟人:有两条黑黑的浓眉的检察长,他的左眼微微眨巴着,那样子仿佛在说:“走,老弟,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我有话要对你说,”其实他是不苟言笑的,还有邮政局长,矮个儿,倒是爱说俏皮话,是个哲学家;还有民政厅长,为人审慎而亲切。他们都像老相识一样欢迎他,乞乞科夫微微侧身,频频点头致意,而心里不无得意之感。就在这时他认识了非常谦和有礼的地主马尼洛夫和看上去有点儿笨拙的索巴凯维奇。此人刚一见面就踩了他的脚,说了声:“对不起。”当即有人塞了一副扑克牌给他,邀他打惠斯特,他也彬彬有礼地收下了。他们坐上牌桌以后,直到晚饭前就不曾站起来过。一切谈话都停止了,就像人们终于专心致志地干起正事时那样。虽然邮政局长非常能说会道,但是连他在把牌拿到手以后,脸上也露出了钩心斗角的神气,下唇抿着上唇,而且打牌时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每出一张大牌,他就用手使劲击一下桌子,而且嘴也不歇着,如果是王后,他就说:“牧师老婆来了!”如果是国王,就说:“唐波夫的乡巴佬来了!”民政厅长说的是:“而我揪他的胡子!而我揪她的胡子!”有时在把牌甩到桌上时,只听他们这样说道:“咳!管它呢,没牌打就打红方块!”或者干脆叫道:红心!小心肝!黑桃花,或是桃黑子!黑桃乖乖!瘟黑桃!甚至干脆:桃儿!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用这些称呼给扑克牌的花色改了名儿。打完牌通常会吵起来,而且嗓门很大,我们的那位来宾也争吵,可是吵得似乎特别高明,大家都看到他在争吵,却吵得令人愉快。他从来不说:“您出牌,”而是:“您请出牌,我有幸吃了您的小二子啦,”如此等等。为了在某个方面和自己的对手们相处得更加融洽,他总是递上他那镶嵌着珐琅的银质鼻烟匣,而匣底有两朵去烟味的芬芳的紫罗兰。这位客人特别注意的是前面提到的那两位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凯维奇。他当时就把民政厅长和邮政局长叫到一边,打听他们的情况。向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说明这位客人不仅有强烈的求知欲,而且细致周到;因为他首先问起,他们各有多少农奴,田庄的状况如何,然后还问到他们的名字和父称。不久他就使他们完全为之倾倒。马尼洛夫还远没有过中年,有一双甜甜的眼睛,笑起来总是眯缝着,对他更是着了魔。他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恳切地请他务必赏光到乡下来,据他说,村子离开城门只有十五俄里[2]。对此,乞乞科夫彬彬有礼地颔首致谢,并且诚恳地握了握他的手,答道,他不仅乐于从命,而且认为是义不容辞。索巴凯维奇也简单明了地说了一句:“也请到我家去,”一边脚在地上蹭了一下,脚上的长筒靴尺码之大,未必哪里还能找得到相配的脚了,尤其是巨人在罗斯已行将绝迹的现在这个时代。
第二天乞乞科夫出席了警察局长家的午宴和晚会,从午后三点坐下打惠斯特,一直玩到了深夜两点。在那里他无意中结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此人三十上下,是一个很活跃的小伙子,没说上三句话,就对他以你相称了。诺兹德廖夫同警察局长和检察长也以你相称,而且很友好;不过坐下赌大输赢的时候,警察局长和检察长都非常留心地看着被他吃掉的牌,而且几乎对他所出的每一张牌都密切注意。第二天,乞乞科夫又在民政厅长那儿消磨了一个夜晚,厅长是穿着沾上了油渍的长袍接待客人的,客人中还有两位女士。后来他又参加了副省长家的晚会,出席了包税人的大宴、检察长的小宴,而这小宴也和大宴一样价格不菲;还出席了晨祷后市长的冷餐招待会,这一席冷餐也和宴会一样所费不赀。总之,他在住处待不上一个钟头,只是睡觉才回客栈。这位客人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付自如,俨然一位上流人物。不论话题涉及什么,他总是能应对如流:如果别人谈起养马场,那么他也谈养马场;别人谈起良种犬,他也能在这方面提出很内行的意见;要是谈话涉及税务厅所了结的一起侦查,——他的谈话表明,他对诉讼中的种种勾当也不无了解;倘若议论打台球,他也精于此道;要是谈到道德,他同样会侃侃而谈,甚至两眼含泪;至于酿制烧酒,他对酿制烧酒也颇为内行;关于海关督察员和官员,他议论起来,仿佛他本人就既当过海关官员,也当过督察员。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善于使这一切显得稳重得体,善于保持良好的风度,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而是恰到好处。总之,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一位谦谦君子。所有的官员对他的到访都深感满意。省长说他是一位忠实可靠的人;检察长认为他精明强干;宪兵团长说他是学者;民政厅长说他学识渊博而又值得尊敬;警察局长说他可敬可亲;警察局长的太太说他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索巴凯维奇是很少说别人好话的,他从城里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他脱光衣服,上床躺在瘦削的老婆身边,连他也对她说道:“小心肝,我参加了省长家的晚会,在警察局长家里吃了午餐,还结识了六等文官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这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人!”夫人对他的回答是:“哼!”又踹了他一脚。
这种使客人颇为得意的舆论在城里形成了,而且一直保持到他的一个奇怪的特点和所干的勾当,或者如外省人所说的蹊跷事儿,几乎使满城的人大惑不解为止。关于这件蹊跷事儿,读者不久就会知道。
[1]瓦西里·费奥多罗夫是俄罗斯人的姓名。
[2]1俄里等于1.06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