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埃伦在萨凡纳向来清静惯了,跟他们根本没法打成一片,也不会打成一片。可是她尊重他们,过了一段日子才知道这些人性格真诚坦率,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而且看人不重外表,她不由得喜欢上他们了。
她成了县里最受人敬爱的邻居。她是个俭朴而善良的主妇,贤妻良母。她原想把悲痛心情和忘我精神奉献于教会,如今却献给孩子,献给家务,献给那个男人,是他带她离开萨凡纳,帮她抹去对那里的回忆,而且从来没问过任何问题。
斯佳丽长到周岁的时候,在黑妈妈眼里她已经比一般女孩更健康,更活跃了。这时埃伦生了第二个孩子,取名苏珊·埃莉诺,不过大家一直叫她苏埃伦,过了一段时间又生了卡丽恩,在家用《圣经》[43]上登记的名字叫做卡罗琳·艾琳。此后接连生了三个小男孩,可惜个个都没学会走路就死了,如今都葬在宅邸一百码外的墓地里,枝叶缠绕的雪松底下,三块墓碑上都写着“杰拉尔德·奥哈拉之子墓”。
从埃伦初到塔拉庄园的那天起,这个地方就变了样。虽然她只有十五岁,可已准备好挑起庄园主妇的担子。女孩子结婚以前,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可爱、温柔、漂亮和会打扮,但结婚以后,就得管理一个一百多人的家,其中有白人也有黑人。她们都受过这一方面的训练。
埃伦和任何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一样,接受过这种婚前准备教育。而且她还有黑妈妈,黑妈妈有办法让最偷懒的黑奴鼓起劲儿来。她很快就把杰拉尔德的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又体面又光彩,而且给塔拉庄园一种空前未有的美。
这座房子原来建造时就没有任何建筑规划,随时随地觉得便利就加盖几个房间,但经过埃伦一番精心料理,竟有了一种魅力,弥补了未经设计的缺陷。佐治亚州的庄园主住宅都有一条从大路通往住宅的雪松林荫道,没有这种林荫道,就算不得完美。这种大道有一片阴凉幽暗的树荫,烘托之下,其他树木的青枝绿叶就更显得葱翠可爱了。阳台上乱蓬蓬的紫藤在粉白的砖墙衬托下也显得更鲜艳,门口栽着一丛丛粉红的百日红,院子里还种了白色的木兰花,总算替屋子遮掉几分丑。
春夏时节,草坪上的鸭茅草和三叶草成了一片翠绿,绿得那么诱人,原来养在屋后的成群火鸡和白鹅见了都不由跃跃欲试。一些养久了的家禽见了翠绿的草茵,芬芳的栀子花苞和百日草花坛,禁不住诱惑,不断带头偷偷闯进前院。为了防止这些家禽的蹂躏,特地派了一个黑孩子在前门廊上放哨。这个黑孩子坐在台阶上,手里的武器只是一块破毛巾,也算是塔拉庄园的一景吧,不过这事也未免杀风景,因为不许他冲到家禽中去,只准挥动毛巾把它们赶走。
埃伦派了好多黑孩子干这个差使,这是塔拉庄园男奴的第一项重任。等到满了十岁,就送他们去学手艺,不是到庄园的补鞋匠老爹那儿去,就是到车轮匠兼木匠的阿莫斯那儿去,或者到放牛的菲利普那儿去,或者到赶骡的小厮柯非那儿去。如果他们对这些行当哪一门都没有才能,就到田里去干农活,在黑奴看来,他们也就此完全失去了取得社会地位的权利。
埃伦的生活既不安逸,也不幸福,但她并没指望生活安逸,再说,要是生活不幸福,那也是女人的命。这世界是男人的,她只好认命。男人拥有产业,女人管理产业。管理有功归男人,女人还得夸他聪明能干。男人手上扎了一根刺就大吼大叫像头牛,女人生孩子哼哼还要压低嗓门,生怕打扰了他。男人说话粗鲁,经常喝得烂醉。女人非但不计较他的失言,还得毫无怨言地扶醉鬼上床去。男人粗暴无礼,直言不讳,女人却总是温顺,文雅,宽恕为怀。
她受的是大家闺秀的传统教养,教她如何挑起主妇重担,并依然保持魅力。她希望自己三个女儿也能成为大家闺秀。在两个小女儿身上,她已经大功告成,苏埃伦一心只求出落得妩媚动人,对母亲的教导无不言听计从,卡丽恩怕羞,好管教。只有斯佳丽活像她父亲,觉得要做个小姐难上加难。
黑妈妈气愤的是,她不愿跟自己两个娴静的妹妹玩,也不愿跟素有教养的韦尔克斯家姐妹玩,偏偏要跟庄园的黑孩子和邻居的男孩子玩。她跟任何男孩子一样,会爬树,会扔石头。黑妈妈眼看埃伦的女儿居然流露出这种性格来,不由深感焦虑,常常责令她“举止要像个小姐”。但埃伦对这事倒眼光远大,看得比较开。她知道青梅竹马的玩伴日后总是变成情人,女孩子首要的本分就是嫁人。她暗自说这孩子只不过是精力充沛,要教她学会迷住男人的技巧和风度还来得及。
因此埃伦和黑妈妈教得尽心尽力,等到斯佳丽长大了些,尽管在别方面长进不大,在这方面居然一学就通。虽然家里接连请了几个家庭女教师,又送她到附近的费耶特维尔女子学院念了两年,可她受的教育还很肤浅,不过论跳舞,县里哪个女孩子都比不上她。她知道怎么微笑才能跃然露出两个酒窝,怎么用内八字的步子才能使宽摆的裙子款款摆动令人神魂颠倒,怎么抬眼看男人的脸,再马上垂下眼帘,睫毛急忙眨巴几下,才能显出怦然动心的神情。尤其是她学会了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天真可爱的娃娃脸,掩盖掉狡黠的机智。
埃伦靠的是好声好气的开导,黑妈妈靠的是经常百般挑剔,两人拼命向她灌输做一个真正令人满意的妻子应有的品德。
“你应当放温柔些,宝贝儿,放文静些,”埃伦吩咐女儿说。“男人在讲话,你千万不能插嘴,即使你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高明也罢。男人可不喜欢说话太冲的女孩子。”
“做小姐的要是皱着眉头,翘起下巴,尽说什么‘我要’,‘我不要’的,往往多半找不到丈夫,”黑妈妈悲观地预言道。“做小姐的应该眼睛朝下说,‘好吧,先生,我一定照办’,要不就说‘听你吩咐,先生’。”
她们同心协力,把凡是淑女应该知道的事情都教了她,但她只学会了外表上的优美仪态。至于这种仪态理应迸发出的内心美她可从来没学会过,也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学。光有外表就够了,因为有了淑女的外表就使她大受欢迎,而这点正是她想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五个县里的大美人儿,这话倒也有几分真实,因为几乎所有邻居的小伙子都向她求过婚,还有好多人大老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赶来求婚。
多亏黑妈妈和她母亲的教导,她到了十六岁就出落得娇媚迷人,但举止轻浮,其实骨子里她却任性、固执、爱慕虚荣。她秉承了爱尔兰父亲那种容易激动的热情,丝毫没有她母亲那种无私和宽容的天性,至多不过一层薄薄的外表罢了。埃伦根本没充分看出这只是一种伪装,因为斯佳丽对母亲总是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隐瞒自己的越轨行动,克制自己的脾气,当着母亲的面尽量装得性情温柔,因为母亲只要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她,她就会羞愧得哭起来。
不过黑妈妈对她可不抱幻想,黑妈妈时刻留神着她会露出真相。黑妈妈比她母亲眼睛厉害,斯佳丽可想不起这辈子里有什么事能长久瞒过黑妈妈。
斯佳丽兴高采烈、活泼妩媚,这两个慈爱的良师对此倒并不感到发愁。这些性格正是南方妇女引以为荣的。她们只是担心杰拉尔德那种固执而急躁的脾性传给了她。有时她们生怕她们没法把这些坏品质瞒到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那一天。谁知斯佳丽竟打算结婚——而且是跟阿希礼结婚——如果娴静、温顺、浮躁这些品质吸引男人的话,那么她是情愿装出来的。不过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这样,她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种办法管用。根本没兴趣想去找出其中原因,因为她对任何人的心理都一无所知,连自己的心理活动也搞不清呢。她只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或如此这般一说,男人就准会如此这般回答她。这就像数学公式,并不难;因为数学是斯佳丽在学校时觉得最容易的一门功课。
如果说她对男人家的心理所知不多,那她对女人家的心理就知道得更少,因为她对女人家更没兴趣。她从来没有一个女朋友,也从来没因此感到有什么缺陷。对于她来说,所有的女人,包括她两个妹妹,在追逐同一种猎物——男人时都是天生的敌人。
所有的女人都是敌人,只有她母亲一个人是例外。
她母亲可不同,斯佳丽把她看作神圣的人,其他凡人无法相比。斯佳丽小时,曾把母亲和圣母马利亚混为一谈,如今她大了,仍然认为没有理由改变自己的看法。对她来说,埃伦就是靠山,只有老天和做母亲的才能叫人感到这么绝对放心。她知道母亲体现了公正、忠诚、慈爱和睿智,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斯佳丽很想学母亲的样。唯一的困难就是一个人若要做到公正、忠诚、温柔和无私,就会错过人生大半乐趣,势必也错过好多情人。人生苦短,千万不能错过这些乐事啊。哪一天等她嫁了阿希礼,人老了,哪一天等她有了闲工夫,她就打算学母亲的样。不过,到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