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野性的呼唤(8)
“那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傻瓜,我想,”哈尔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去道森的。”他解开鞭子,“起来,巴克!嗨!站起来!走!”
桑顿继续削他的斧柄。他知道,去干涉一个傻瓜的愚蠢行为真是闲着没事干,世上多两三个或少两三个傻瓜是无关大局的。
但狗听到命令并没站起来。它们早已是不挨打就不动了。鞭子飞快抽来抽去,无情地履行使命。约翰·桑顿嘴唇紧闭。索莱克斯先爬起来。接着是蒂克。然后是乔,它痛苦地叫着。派克很费了一番力,有两次刚站起一半就倒下去,第三次才站起来。巴克一动不动,仍静静趴在原地。鞭子一次次抽在它身上,但它既不哀鸣又不挣扎。有几次桑顿动了一下,像要说话,但改变了主意。他眼睛湿润了,鞭子还在抽着,他起身犹豫不决地走来走去。
这是巴克第一次没站起来,这本身就足以使哈尔勃然大怒。他放开鞭子,换上了通常用的棍棒,雨点般地向巴克打去,可它仍然不动,它像同伴们一样简直站不起来,但和它们不一样的是它已决心不起来。它模模糊糊感到死亡将至。当它来到河岸时这种感觉就一直很强烈,并且从未消失。它一整天都感到脚下的薄冰很容易破裂,好像灾难已迫在眉睫,就在前面冰上,而主人还在一个劲地赶它。它一动不动,痛苦万分,奄奄一息,连棍棒的打击它都几乎麻木了。棍棒继续落到它身上,体内的生命火花微弱闪烁,暗下去,几乎熄灭。它出奇地失去了知觉,好像朦朦胧胧感到自己在挨打。连最后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它什么知觉也不再有,尽管还能微微听到棍棒打在身上的声音。但挨打的已不再是它的身体,仿佛是很遥远的东西。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口齿不清的叫喊,更像是一只动物的叫声,只见约翰·桑顿猛然向挥舞棍棒的男人扑去。哈尔被仰身推倒在地,好像被一棵倒下的树撞着了。梅塞德斯发出尖叫。查理斯愁眉苦脸地看着,擦干湿润的眼睛,但由于身子僵硬没站起来。
约翰·桑顿站在巴克身旁,极力控制自己,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再打这只狗看我宰了你。”他最后声音作哽地说。
“那是我的狗。”哈尔回答,一边走回来一边擦去嘴上的血,“让开,不然我收拾你,我要去道森。”
桑顿站在他和巴克之间,毫无让开的表示。哈尔抽出了长猎刀。梅塞德斯尖叫着,大喊着,狂笑着,歇斯底里、混乱不清地放纵起来。桑顿用斧柄敲了一下哈尔的手指关节,将刀打到地上,然后他俯身拾起刀来,两下就砍断了巴克的挽绳。
哈尔已没有了一点战斗力。此外,他双手或者不如说双臂都被姐姐抱着,而巴克也生命垂危,再不能拉雪橇了。一会儿后他们便离开这河岸,沿河而去。巴克听见人和狗离开的声音,抬起头来看,派克领头,索莱克斯作辕狗,中间是乔和蒂克。它们一瘸一跛,摇摇晃晃。梅塞德斯坐在沉重的雪橇上。哈尔操纵方向杆,查理斯跌跌绊绊地跟在后面。
巴克看着它们,桑顿跪在它旁边用粗糙、温和的手寻找受伤的骨头。他只找到许多处伤痕,发现狗极度饥饿。这时雪橇已走出了四分之一英里远。他和狗看着雪橇慢慢在冰上爬行,突然看见它的后端陷下去,好像掉进了沟里,哈尔紧抓住的方向杆也猛然翘到空中。梅塞德斯的尖叫声传进他和狗的耳中。他们还看见查理斯转身往后跑了一步,然后一大块冰陷下去,人和狗全部消失了。只见出现了一个裂开的冰洞。脚下的冰已破裂。
约翰·桑顿和巴克面面相觑。
“你这个可怜的家伙。”约翰·桑顿说,这时巴克舔着他的手。
【6 为了一个男人的爱】
在去年的十二月里约翰·桑顿曾冻伤双脚,同伴们极力让他好受一些,留下他恢复身体,而他们自己逆流而上,去锯木头造筏子,以便赶去道森。他救巴克时脚仍有一点点跛,但随着天气不断温和,他一点也不跛了。瞧,巴克在这漫长的一个个春日里趴在河岸,观察着潺潺的流水,悠闲地听着鸟儿的歌声和大自然的各种声响,体力慢慢恢复过来。
在跋涉了三千英里之后休息一下是很有利的;必须承认巴克伤口治愈后变得懒散起来,肌肉长出来了,骨头上又生出了肉。就此而言,他们都是懒散悠闲的——巴克,约翰·桑顿,斯基特和尼格——都在等着木排来将他们送到道森去。斯基特是一只爱尔兰小塞特猎狗,先来和巴克交朋友,而巴克由于已奄奄一息,无法对它初次的友好行为表示怨恨。它具有某些狗所具有的那种医生的特性;正如一只母猫给它的小猫舔干净身子一样,斯基特也替巴克舔净伤口。每天早晨巴克吃完早饭后,它都按时来完成自定的任务,直到巴克主动来找它帮忙,正如找桑顿帮忙一样多。尼格也同样友好,虽然感情没那么外露;它是一只大黑狗,大猎犬和猎鹿犬血统各占一半,眼睛带着笑意,品性优良无比。
巴克吃惊的是这两只狗对它毫无嫉妒的表现。它们似乎都具有桑顿的那种仁慈善良、宽宏大量的性格。随着巴克越来越强壮,它们逗它做各种各样滑稽的游戏,连桑顿自己也止不住参加进去;这样,巴克迅速恢复了健康,再次获得新生。它第一次得到了爱,纯真热烈的爱。这种爱,它在阳光普照的圣克拉拉山谷米勒大法官的那片开阔高地上也从没得到。和大法官的儿子们去打猎、跋涉,也只是一个劳动的伙伴;和大法官的孙子们在一起也只是一个自负的保镖;和大法官本人在一起也只是一个高贵荣耀的朋友。但这种强烈炽热的爱,怀着敬慕的爱,疯狂的爱,只有约翰·桑顿才带给了它。
这个人救了它的命,这就很不寻常了;此外,他还是一位理想的主人。其他人设法让狗过得快活,那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和为了自己的利益;桑顿使它快活,就好像它们是他的孩子一般,因为他情不自禁会这样做。他关心的还不只这些。他从不忘记和它们亲切招呼或说句欢快的话,坐下来和它们长谈一番(他叫做“吹牛”),使大家都感到很高兴。他喜欢猛然用双手抱住巴克的头,把自己的头放到它头上,再把它的头前后摇来摇去,骂些难听的话,可巴克觉得话里充满了对它的爱。巴克被主人这样紧紧抱着,听他叽里咕噜地骂着,感到真是最最高兴的了。他每摇一下它的头,它便狂喜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样。桑顿放开之后它一下站起来,嘴唇带着笑意,两眼意味深长,喉咙颤动着说不出话,这样一直呆在那里,此时约翰·桑顿就会虔敬地大声说:“天哪,你差一点就能说话了!”
巴克有一种表达爱的习惯,几近于伤害。它常常咬住桑顿的手,并且咬得很厉害,过后一些时间还留下牙齿印。但正如巴克明白那些骂它的话是表示爱,桑顿也明白它这样假咬是表示爱抚。
但多数时候,巴克是以敬慕的方式来表达其爱的。虽然当桑顿摸它或和它说话时它高兴得发狂,但自己并不去寻求这些方式。它不像斯基特,爱用鼻子去拱桑顿的手,直至得到他的爱抚;也不像尼格,总是大摇大摆走上去,把大脑袋靠在桑顿的膝上——它喜欢隔着一定距离敬慕地看着他。它会一小时一小时趴在桑顿脚边,热切而机灵,仰望他的脸,凝视着,细看着,每个转瞬即逝的表情,对每个动作或每种特征的变化,它都显得满怀兴趣的样子。偶尔它也会趴在更远一点地方,在他的两边或后面,观察他的轮廓和身子不时的移动。他们经常生活在这种感情的交流中,巴克的注视会使约翰·桑顿转过头来,他也注视着它,没有言语,感情像巴克的一样从眼中流露出来。
巴克自从被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总喜欢和桑顿形影不离。从他离开帐篷到返回帐篷,巴克总紧紧跟在后面。自他进入北国以来,主人一个接一个换了不少,因此担心不会有一个永久的主人。它怕桑顿会从自己生活中消失,正如佩罗和弗朗索瓦以及那个苏格兰混血儿从它生活中消失一样。即使在晚上,在梦中,这个恐惧都萦绕着它。这时它便不再睡觉,而是穿过寒冷的夜晚悄悄来到主人帐篷门帘边,站在那儿听他呼吸的声音。
但尽管它对约翰·桑顿怀着深厚的爱——这似乎证明了文明对它的轻微影响——北方在它身上激发起的原始气质仍然存在并且很活跃。它对于主人忠心耿耿,这忠诚经得住任何艰苦的考验;然而它仍保持着自己的野性和狡猾。它是一个野性之物,从荒野来到约翰·桑顿的火边坐下,而不是一只温和的南方之狗,打上了数代文明的印记。正由于这深厚的爱,它不能欺骗自己的主人;而对于任何一个其他人,在任何其他营地里,它都是毫不犹豫会这样做的,并且也不会让人发现自己的狡诈手段。
它的脸上、身上都留下了许多被狗咬伤的牙痕,它和以往一样打得凶猛,但更加精明。斯基特和尼格太温厚了,不可能和它打架,此外它们还是属于约翰·桑顿的;但一只陌生的狗,无论它是什么品种或多么勇猛,都会很快在巴克面前甘拜下风,或者发现自己在一个可怕的对手面前为生存而挣扎着。并且巴克是残酷无情的。它已非常懂得棍棒和犬牙法则,在把敌人送往死神的路上,从不放弃一个优势或罢手。斯皮茨给了它教训,警察和邮政部门的那些好战的领头狗给了它教训,它知道根本没有中间的路可走。它要么战胜对方,要么被对方制服;而怜悯便是一种软弱。怜悯在原始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它被误认为惧怕,这样的误解会导致死亡。杀或被杀,吃或被吃,这就是法则;这是从岁月老人的内心深处发出的训令,它服从了。
它比它自从看到这个世界、开始呼吸以来的年岁还大。它将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而身后的永恒以强烈的节奏在它身体内部震颤,它随之变化,如潮水和季节的变化。它坐在约翰·桑顿的火旁,宽胸、白牙、长毛;但在它身后是各种各样的狗,以及一半狼性的狗和野狼的阴影,它们性情急迫,行动迅速,品尝它吃的肉的味道,渴望它喝的水,和它一起嗅着、倾听,告诉它森林里野兽的声音,支配它的情绪,引导它的行为,和它一起或在另一处睡觉,做梦,并超越于它的形骸之外成了它的梦中之物。
这些阴影如此断然地召唤着它,以致每天人和人的要求离它越来越远。密林深处传来一种呼唤,每当听到这神秘地令它激动和富于诱惑力的呼唤,它便感到被迫转身离开火堆和周围坚实的土地,向着森林冲去,不断往前,自己也不知道冲向哪里或为何而冲。它也不想知道那呼唤在哪里或为什么,它只是在密林深处急切地叫着。但每当它走到那未开垦的潮湿地带和绿色的树荫里时,对约翰·桑顿的爱又把它拉回到火边。
只有桑顿才吸引住了它。其余的人都微不足道。偶尔有一些旅行者会称赞、爱抚它,但它对这一切都很冷淡,对那些显得过分亲切的人它干脆站起来走开。当桑顿的伙伴汉斯和皮特乘着期待已久的木排到来时,巴克对他们不屑一顾,直至知道他们和桑顿关系很密切为止;那以后它就被动地容忍他们,接受他们的喜爱,好像这样就等于自己也喜欢他们。他们像桑顿一样身材魁梧,置身于世俗之中,想得简单看得明白;在他们将木排驶入道森锯木厂附近的大涡流前,明白了巴克和它的习惯,因此不硬行对它亲热,像对斯基特和尼格那样。
然而它对桑顿的爱似乎与日俱增。在夏日的旅行里,人们当中只有他才能把一包东西放到巴克背上。只要桑顿下命令,巴克没有办不了的大事。一天(他们已将木排卖掉并各自分得收益,离开道森向“塔那那”河源而去),人和狗都坐在一个峭壁顶上,那峭壁笔直地倾斜下去,耸立在三百英尺下面的赤裸裸的河床岩石上。约翰·桑顿正坐在离边缘不远的地方,巴克在他肩旁。他突然产生一个未加思考的念头,把汉斯和皮特的注意力也吸引到他身上,看他如何实验。“跳,巴克!”他命令道,把手往前一挥,指着深渊那边。下一刻,他已经和巴克扭成一团在悬崖边缘挣扎了,汉斯和皮特连忙把他们拖回到了安全地方。
“太离奇了!”他们先是瞠目结舌,事过后皮特才说道。桑顿摇摇头:“不,太美妙了,也很可怕,你知道吗,我有时为此觉得担心。”
“有它在旁,我可不想碰你。”皮特决然地说,朝巴克点一下头。
“好战鬼!”汉斯补充道,“哦(我)也不想。”
那是在瑟克尔城[10],这一年尚未结束时,人们便认识到了皮特的担忧。一个叫“黑伯顿”的人,脾气恶劣,心怀不良,和酒吧一个新手发生争吵,桑顿好心走上去干涉。巴克仍像往常一样趴在角落里,头放在爪上,看着主人的一举一动。伯顿突然对主人大打出手,把他打得昏头转向,幸而抓住了酒吧里的扶手才没倒下去。
一旁观看的人听到某种声音,既非狂吠也非狺狺,而最好说成是某种咆哮;随即只见巴克腾空而起,向伯顿的喉部扑去。这人本能地用手一挡才没被咬死,但他被猛然仰身推倒在地板上,巴克压在上面。它本来咬着手臂,这时松开又去咬他的喉。这次他没能全部挡住,喉部被撕破了。围观的人向巴克扑去,把它赶开;可医生为伯顿止血时,它还在跑来跑去,发出凶猛的嗥叫,企图冲进去,被许多敌对的棍棒强行赶回来。人们当场召开了一个“矿工会议”,判决这只狗有充分发怒咬人的理由,巴克被当场释放。它因此出了名,从那天起它的名声在阿拉斯加州每个营地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