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唤(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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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野性的呼唤(4)

这条“三十英里河”宽大辽阔。汹涌的河水不把冰霜放在眼里,只有在涡流处和平静的地方冰才有立身之地。要跨过这三十英里可怕的路程,得用尽全力苦战六天。这段路实在可怕,因为每前进一英尺人和狗都冒着生命危险。佩罗在前面探路,有十多次陷入那些“冰桥”时被手里的长杆救了——每次他踩出一个洞便用长杆横跨于洞间。可这时寒潮来临,温度计显示零下五十度,每次他陷入“冰桥”,为了不被冻死只得生火烤干衣服。

什么也吓不倒他。正因为什么也吓不倒他,他才被选为政府的信使。他长着干瘪的小脸,敢于冒一切风险,坚决果断地投身于冰霜之中,从昏暗的黎明拼搏到夜晚。他从冰面上绕开那些险恶的可怕河滨,而冰一踩上去就会裂开,下陷,所以根本不敢停留。有一次雪橇拖着戴夫和巴克陷下去,待它们被拉上来时已冻得半僵,几乎淹死。要救活它们,通常火是必不可少的。它们身上结结实实地裹着一层冰壳,两个男人让它们不断围着火跑,直至出汗冰化为止;它们离火非常近,以至被火焰烧焦了一些毛。

另一次斯皮茨陷入冰洞里,把整个一队人狗都往下拉,直至巴克——它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拉着,前爪抵住滑溜溜的边缘,周围的冰全在颤动、断裂。但它后面还有戴夫,同样在用力往后拉,雪橇后面是弗朗索瓦,他直拉得自己的肌腱裂开。

前后的冰缘再次开裂,现在已无处脱身,除非爬上悬崖。佩罗奇迹般地登上去,而弗朗索瓦只好为这个奇迹祈求了。他们把每一根皮带、雪橇鞭和最后的一点挽具带子系成一根长绳,把狗一只只地拉到悬崖顶。待雪橇和货物都拉上去后弗朗索瓦才最后上去。然后又开始找下去的地方,最终还是靠绳子帮了忙;晚上它们回到河上,这一天只走了四分之一英里。

它们到达“胡塔林夸”和厚冰地段时,巴克已筋疲力尽。其余的狗也同样如此,但佩罗为弥补耽误的时间,不管早晚都在催它们赶路。第一天跑了三十五英里赶到“大鲑”,第二天又跑三十五英里到“小鲑”,第三天跑四十英里,这里离“五指”就很近了。

巴克的脚不如爱斯基摩狗的那样坚硬结实。自从它最后一个野性的祖先被穴居人或河边人驯化,经过许多代以来,脚已变得柔软了。一整天它都在一跛一跛地前行,而一旦设下营地,它就像只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虽然饥饿,但也不想走过去吃自己那份鱼,弗朗索瓦只好给它拿过来。这个驾狗的人每晚吃过晚饭后,还要给巴克擦半小时脚,并牺牲掉他自己鹿皮鞋的鞋面给它做了四只鞋子。这就好受多了。一天早晨巴克甚至让面容干瘪的佩罗咧嘴笑起来,因为弗朗索瓦忘记了它的鹿皮鞋,而它就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恳求地在空中摇动着,不穿上鞋子一步也不走。后来它的脚变得结实了,才把磨破的鞋子丢掉。

多利是一只怎么也不起眼的狗,正当它们往前赶时,一天早晨在佩利它突然发疯了。它发出一声长长的、令人心碎的狼嗥,每只狗都吓得竖起了毛发,然后它直向巴克扑去——由此表明它确实疯了。巴克从没见过一只狗变疯,也没有任何理由要害怕发疯;但它知道可怕的事就在眼前,于是惊恐地逃去。它速度很快,多利气喘吁吁、口吐白沫紧跟其后。多利无法追上它,因为它惊恐万分;它也无法抛开多利,因为多利疯得发狂。它冲过岛一般的林地心窝,奔向其下端,跨过一条充满粗糙大冰的僻静河道上了另一个岛地,再冲上第三个岛地,又折回到主河,绝望中开始穿过去。虽然它没回头去看,但一直能听到一步之后多利的嗥叫。听见弗朗索瓦在不远处叫它,它又跑回去,仍然只离多利一步远,简直透不过气来,完全相信弗朗索瓦会救它的。这个驾狗者手里提着一把斧子,巴克刚一从他旁边擦身而过,斧子便啪地一声砍在多利的头上。

巴克摇摇晃晃走过去靠在雪橇上,精疲力竭,呜呜地喘气,不知所措。这下斯皮茨的机会来了。它向巴克扑去,两次把牙齿深深咬进无法抵抗的敌人身上,撕开一大块肉。这时弗朗索瓦的鞭子响了,巴克满意地看到斯皮茨被打得很惨,狗队里还没有谁挨过这么厉害的打呢。

“拿(那)个斯皮茨是个魔鬼,”佩罗说,“哪个盖(该)死的一天它会把巴克吓(杀)了的。”

“拿(那)个巴克也是魔鬼,”弗朗索瓦反驳道,“这么久以来我看见它就端(断)定了。听着:它哪个盖(该)死的一天也会疯得要命,把拿(那)个斯皮茨咬死在雪地上的。我知道一定会的。”

从那时起它们之间就冲突不断。斯皮茨是领头狗,公认为狗队的头儿,但它感到自己的最高权力受到了这只奇特的南方狗的威胁。它之所以觉得巴克奇特,是因为在它认识的许多南方狗里,没有一只在营地里或路途上是表现得很好的。它们全都太软弱,在辛劳、寒冷和饥饿下死去。可巴克例外。只有它才挺过来了,并且境况越来越好,在力量、野性和狡猾方面与爱斯基摩狗不相上下。然后它成了一只好支配的狗;使它变得危险的事还在于,出于争夺主权的欲望,那个穿红衣衫的男人已经用棍棒把它盲目的勇气和鲁莽全都打掉了。它异常狡诈,能耐心地等待时机——这完全是一种原始的基本属性。

争夺领导权的冲突免不了会发生。巴克想得到这个权力,因为这是它的天性,因为路途上那种难以名状、无法理解的自豪已把它紧紧抓住——那种让狗们苦干到最后一口气的自豪,诱惑它们快乐地在挽具里死去的自豪,而假如它们被赶出了挽具就会心碎的。这是戴夫作为辕狗的自豪,索莱克斯用尽全力拉车的自豪。这自豪在撤营时控制着它们,让它们从郁郁不乐的野兽变为紧张热切、雄心勃勃的动物;这自豪一整天促使着它们前进,晚上让它们落脚扎营,让它们又回到忧郁的不安与不满之中。正是这种自豪支持着斯皮茨,使它去打击那些犯了错误、乱走到路边去或早晨整装出发时藏起来的雪橇狗们。也正是这种自豪使它害怕巴克可能成为领头狗。而这也是巴克的自豪。

它公开威胁着斯皮茨的主权。它走到斯皮茨和路边之间——这本来是要受到惩罚的。它故意这样做。一天晚上下着大雪,早晨装病逃差的派克没出来,无疑是藏在一英尺深的雪窝里了。弗朗索瓦四处唤它、寻它,但毫无用处。斯皮茨狂怒了,穿过营地,在每个可能的地方嗅着、挖着,发出可怕的嗥叫,派克藏在窝里听见也吓得发抖。

但是它终于被发现了,斯皮茨扑过去惩罚,而巴克也同样愤怒地冲到它们之间。这太出乎意料,太精明伶俐,斯皮茨被猛然往后推倒在地。派克一直可怜巴巴地发抖,这时也因公开的反抗增添了勇气,向它被推倒的头儿扑去。巴克也向斯皮茨扑去,已忘记了公平的比赛这个法则。但弗朗索瓦一方面为这件意外的事暗自好笑,另一方面也坚定地秉公办事,用尽全力把鞭子打到了巴克身上。但巴克并没有离开倒下的对手,于是鞭柄又猛打下来,巴克被打得半晕,往后倒下去,鞭子还在猛抽,而斯皮茨又开始痛打起多次犯错的派克。

在随后的几天里,道森越来越近,巴克仍继续在斯皮茨和罪犯之间进行干涉,不过它干得很狡猾,总是趁弗朗索瓦不在时。由于巴克的秘密反抗,狗们出现了普遍的不服,并且这种现象有增无减。戴夫和索莱克斯一如既往,而其余狗的表现越来越糟。事情不再顺利了,打架斗殴的事接连不断,麻烦随时都有,而巴克是其根源。它使弗朗索瓦没有一点空闲,这个驾狗的人老是担心两只狗会发生生死搏斗——他知道迟早会发生的;不止一个夜晚,传来了冲突争斗的声音,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生怕巴克和斯皮茨也参与在里面。

但它们没有发生生死搏斗,在一个阴郁的下午队伍进入了道森,而这场大搏斗仍然潜伏着。这里有许许多多人,数不清的狗,巴克发现它们都在干活,好像狗干活是命中注定了的事。一整天它们排成一支长队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深夜时铃声还响个不停,它们把建小屋用的原木和木柴拉到矿山去,凡是圣克拉拉山谷里马干的活儿它们都干。巴克不时遇到一些南方狗,不过大多数都是有着狼一般野性的爱斯基摩狗。每天晚上它们都固定在九点、十二点、三点哼出一支夜曲,奇特而古怪,巴克也高兴地加入进去。

头上发出冷冷的北极光,星星在寒冷的远方闪烁,雪覆盖着大地,使之冻结麻木,因此爱斯基摩狗们的歌声也许是对生活的挑战,只是调子低沉,带着一些长长的呜咽和啜泣,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恳求,强烈表现了生存的痛苦。这是一支古老的歌,如狗类本身一样古老——世界年轻时最初的歌之一,那时的歌充满了忧伤。这歌里带着无数代狗的悲哀,其哀怨奇异地使巴克激动不安。它呻吟啜泣时心里怀着生活的苦痛,而这也是过去野性的祖先们的苦痛;是对于寒冷和黑暗的恐惧和迷惑——祖先们同样对此感到恐惧和迷惑。这支歌竟然能使它激动不安,表明它经历了苦难与愤怒的岁月后,生活已完成一个阶段,又回到嗥叫岁月里自然的生命之初了。

他们进入道森一周后,又开始沿“兵营”附近险峻的河岸向“大康道”出发,直奔迪亚和“盐水”而去。佩罗这次带的公文似乎比他带来的东西更加紧迫;再者,他为旅行感到自豪,打算创下这一年的旅行纪录。这方面有几件事对他有利。一周的休息已使狗队恢复精力,做好了充分准备。他们来这个国家的路被后来的旅行者踩得坚实了。再说,兵营方又在两三个地点为人和狗准备了食物,所以他这次是轻装上阵。

第一天它们到达“六十英里”处,而实际上只有五十英里路,第二天迅速跑向尤康,顺利地直奔佩利。这真是一帆风顺的行程,但在弗朗索瓦方面并非没有大的烦恼。巴克的暗中反抗破坏了狗队的团结,一只狗在路上耀武扬威的情况已不复存在。反叛者们受到巴克的鼓励,犯下各种各样小错误。斯皮茨不再是让狗们很害怕的头儿。以往的畏惧消失了,它们向斯皮茨的权威提出了挑战。一天晚上派克抢走它的半条鱼,在巴克的保护下狼吞虎咽吃下去。另一天晚上杜布和乔与斯皮茨作对,并没受到应有的惩罚。连温厚的比勒也不再那么温厚了,以前那种表示和解的哀鸣声也几乎听不到了。巴克一走近斯皮茨就会威胁地嗥叫,毛发竖立。事实上它的行为近于恃强欺弱,在斯皮茨的眼皮下显得非常妄自尊大。

纪律的破坏也影响到狗相互之间的关系。它们比以前更爱打架、吵闹,直到整个营地闹得天翻地覆。只有戴夫和索莱克斯没变,虽然无休无止的争吵惹得它们烦躁。弗朗索瓦骂着古怪的粗话,气得在雪面上乱踩,扯自己头发。鞭子总在狗中间响来响去,但没什么作用,只要他一转背它们就又吵闹起来。他用鞭子护着斯皮茨,而巴克则护着其余的狗。弗朗索瓦知道一切麻烦都是它引起的;巴克也明白他知道,但它很聪明绝不会被当场捉住。它在挽具里忠实地干活,因为辛苦的劳动已成了它的一种乐趣;然而,悄悄在伙伴中突然引起一场争斗,让挽绳乱缠在一起,这才叫它更快乐呢。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在塔基纳河口处杜布发现了一只雪兔,笨拙地扑去,结果没抓住。顿时全队的狗都大叫起来。一百码远处是“西北警察局”的一个营地,有五十只狗,全都是爱斯基摩狗,它们也加入到追逐之中。雪兔迅速沿河跑去,转入一条小支流,沿其冰冻的河床始终跑得飞快。它轻盈地在雪面上跑着,而狗们却跑得很费力。巴克跑在一群狗前面,足足有六十只之多,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却无法赶上。它全力以赴,追上去,急切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苍白的月光下它巨大的身躯一闪而过,猛冲向前。雪兔像只苍白寒冷的幽灵,也向前一闪而过。

人旧有的本能在一定时期会骚动起来,把他们从喧闹的城市赶到森林和旷野,用化学方法推动的铅弹去杀生,这是杀戮欲,杀生的快乐——这一切巴克都具备,只是要隐秘得多。它冲在一大群狗的前面,要捉住野物,一块活生生的肉,立即把它咬死,让自己口、鼻、眼都溅上热乎乎的血。

有一种狂喜标志着生命的顶峰,这个顶峰生命是无法超越的。这便是生存的矛盾,这狂喜产生于人最有活力之时,产生于人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活着之时。这种狂喜,这种对于生存的忘却,产生在艺术家身上,将他控制,再如火焰般爆发出来;产生在士兵身上,使他在战场上成了一个战争狂,拒绝宽恕敌人;产生在巴克身上,使它领着狗群,发出往昔狼一般的嗥叫,拼命追踪着那个活的食物,那个月光下在它前面猛逃的食物。它使自己生命机能深处发出声响,使生命机能的各个部分发出声响,它们隐藏在它体内,又回到了时间老人的发源之初。汹涌澎湃的生活将它控制了,这生活如浪潮一样,巴克的每一块肌肉、关节和腱部都极度快活起来,这种乐趣产生于死亡之外的一切,它炽热、狂暴,以行动来表达其情感,欢欣鼓舞地在星星下面奔驰,在不能移动的死亡物体上面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