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性的呼唤(2)
它被打了(它知道),但没有垮掉。它彻底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反抗一个手持棍棒的人。它吸取了这个教训,今后永远也不会忘记。棍棒可是一个新发现。它把巴克引入了原始法则的统治天地,而巴克是半路才被引进去的。生活中的事实又呈现出更残酷的一面;虽然它无所畏惧地正视这一面,但本性中所有潜在的狡猾也在醒来。随着一天天过去,又运来了其他的狗,它们关在板条箱里,用一条条绳子系着,有的温驯,有的像它来时一样发出怒吼、嗥叫;它看着它们在穿红衣衫的男人支配下一个个过去。巴克一次次看着每个残忍的场面,教训非常深刻;一个手持棍棒的人就是制定法典者,一个必须服从的主子,尽管不一定要博得他的欢心——巴克是绝对不犯这个错误的,虽然它的确看见被打的狗去讨好那男人,摇着尾巴,舔他的手。它还看见一只狗既不服从也不讨好,最后在争夺主权的搏斗中被打死。
不时到来一些男人,一些陌生的人,他们兴奋地说着骗人的话,千方百计对穿红衣衫的人奉承讨好。当钱在这些生人们中间传递之后,他们便将一只或两只狗带走。巴克不知它们都去了哪里,因为它们再也没回来;但它为将来感到非常担忧,高兴每次都未被选上。
然而终于轮到它了,那是一个身材矮小、形容枯槁的男人,操着蹩脚的英语,还发出不少粗鲁的怪叫,巴克一点弄不明白。
“太棒了!”他叫道,眼睛盯住巴克,“拿(那)条狗真棒!嗯?多小(少)?”
“三百,这还算我送你呢,”穿红衣衫的人立即回答,“既然是花政府的钱,你别再压价了,嗯,佩罗[7]?”
佩罗咧嘴而笑。鉴于人们对狗的需求量异常猛增,狗价升到了天上,这么出色的一只动物那笔钱并非不合理。加拿大政府绝不会损失什么,其公文也不会传递得更慢。佩罗懂得狗,一看见巴克就知道它是千里挑一的——“完(万)里挑一。”他心里评价道。
巴克看见钱在他们中间转手,因此当柯利——一只温厚的纽芬兰
犬[8]——和它被形容枯槁的小个子男人带走时,并不惊奇。这是它最后一次看见穿红衣衫的人。然后它和柯利在“一角鲸”船的甲板上看着西雅图渐渐消失,这是它最后一次看见温和的南方。它和柯利被佩罗带到了甲板下层,转给一个名叫弗朗索瓦的人,他面部黝黑,身材高大。佩罗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皮肤黝黑,而弗朗索瓦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的混血儿,皮肤更黑一倍。巴克觉得他们又是一类人(它注定还要见到很多类型的人),虽然它对他们毫无感情,但仍然真诚地表示敬意。它很快知道佩罗和弗朗索瓦都公正合理,在处事上沉着而不偏袒,对付狗很有一套,绝不会被他们愚弄。
在“一角鲸”船的甲板间,巴克和柯利遇到了另两只狗。有一只是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9]来的雪白大家伙,它先被一个捕鲸船船长带走,后又同一支地质勘测队进过北美洲的荒漠。它很友好,不过也有些奸诈,心里想着什么诡计时会冲着你面带笑意,比如第一顿饭它偷巴克的东西时就是这样。当巴克扑过去惩罚它时,空中响起了弗朗索瓦的鞭子声,打到罪犯的身上;巴克只需去弄回骨头就是了。弗朗索瓦是公平的,它断定,于是这个混血儿便开始受到了巴克的尊敬。
另一只狗根本不愿接近,因此也没哪只狗去接近它;它也不去偷新来者的东西。它是一个郁郁不乐、愁眉不展的家伙,向柯利明白表示它只想单独呆着,并且如果谁要去打扰它就会自找麻烦。它叫“戴夫”,只管吃和睡,时而打个呵欠,对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甚至在“一角鲸”穿过夏洛特皇后海峡,着了魔似地颠簸、摇晃和起伏时也这样。当巴克和柯利紧张不安,吓得有些发狂时,它好像被打搅了似地抬起头,毫无兴趣地看它们一眼,打个呵欠又睡它的去了。
螺旋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船也昼夜随之颤动,虽然每一天都几乎差不多,但巴克明显感到天气愈来愈冷了。终于有一天早上螺旋桨安静下来,“一角鲸”上充满了兴奋激动的气氛。它和其余的狗一样感觉到这点,知道不久就有变化了。弗朗索瓦用皮带捆住它们,带到甲板上。巴克刚一踏上冰冷的表面,脚就陷入颇像泥浆似的软乎乎的东西。它突然喷一下鼻息跳回去。这种白色东西还在从空中落下来。它抖动一下身子,可另外一些白东西又落到身上。它好奇地嗅着,又用舌头舔了一点。白东西咬着像火一般,随即就不见了。它摸不着头脑。再试一下,结果一样。旁边的人看着哈哈大笑,它感到害臊,却弄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这是它第一次看见雪。
【2 棍棒与犬牙法则】
巴克第一天在迪亚海滩上像做了一场噩梦,每时每刻都充满震惊和诧异。它从文明的中心突然被猛拉出去,抛向了原始的中心。这里根本没有那种阳光照耀的、懒洋洋的生活,而只是到处游荡,十分心烦。这里没有安宁,没有休息,也没有片刻的安全。一切混乱不堪,充满你争我斗,生命随时处在危险之中。你必须一直保持警惕,因为这些狗和人不是城里的,都是野性的家伙,只知道棍棒与犬牙法则。
它从没见过狗像这些狼一般的家伙那样打架,第一次经验让它明白了一个难忘的教训。不错,这是一个间接的经验,不然巴克怎么能活着从中受益呢。柯利却成了牺牲品。它们被临时安顿在原木仓库附近,柯利友好地向一只强健的狗接近,这只狗有成熟的狼那么大,虽然还不及柯利一半。一点警告也没有,只是如闪电一般地跃来,牙齿发出刺耳的猛咬声,又同样迅速地闪开,柯利的脸就从眼到颌被撕破了。
突然袭击一下就闪开,这是狼的打法。可事情还没就此为止。三四十只爱斯基摩狗跑过来,目不转睛,一声不响地把两只搏斗的狗团团围住。巴克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目不转睛、一声不响,也不明白其幸灾乐祸的热切样子。柯利用力推它的敌人,但敌人再一次袭击、闪开。第二次柯利推它时,被它用胸膛狠狠地撞了一下,姿势奇特,使柯利跌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这正是一旁观看的爱斯基摩狗等待的时刻。它们向它围拢,又嗥又叫,一只只毛发竖立着用身子把柯利压在下面,使它发出痛苦的尖叫。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出乎预料,使巴克大吃一惊。它看见这只叫斯皮茨的狗伸出红红的舌头,像要笑的样子;又看见弗朗索瓦挥舞着斧子跳进狗群里。另外三个男人也在帮他驱散狗。这并没花多少时间。柯利倒下去后不过两分钟时间,最后一只攻击它的狗都被棍棒打跑了。可它浑身无力,毫无生气,躺在染上血迹、被践踏的雪地里,几乎实实在在地被撕碎了,黑皮肤混血儿站在它旁边凶狠地骂着。巴克经常想到这个场面,以至睡不好觉。就是这么回事。一点不公平的比赛。你一旦倒下去就完了。唔,它要注意决不倒下去。斯皮茨伸出舌头又像要笑的样子,从那时起巴克就对它产生了永不消失的深仇大恨。
柯利悲惨地死了,使巴克极为震惊,它尚未恢复过来又再一次被震惊。弗朗索瓦把一套皮带和扣子系在了它身上。是一副挽具,它在家里时看见过马夫们套在马身上的。正如它看见过马干活一样,现在它自己也被弄去干活,让弗朗索瓦坐到雪橇上把他拖到山谷边缘的森林里去,再从那儿拖回一车木柴。尽管它被这样当成了一只挽畜,自尊受到极大伤害,但它很聪明,不会反抗的。它凭着意志尽量把活干好,虽然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生疏。弗朗索瓦非常严厉,要求必须立即服从,凭着他手中的鞭子,狗确也能立即服从;而戴夫是一只有经验的辕狗,只要巴克一出错就咬它的后身。斯皮茨是领头狗,同样也有经验,由于总不能够着巴克,它便不时发出厉声的嗥叫表示责怪,或者狡诈地套着挽具把身子挤过去,让巴克走到自己的道上。巴克很容易就学会了,在两个同伴和弗朗索瓦的教导下取得了很大进步。在它们回到营地前它已相当懂得“喔”表示停止,“驾”表示向前,到转弯处时要转得大一些,装着东西的雪橇下山跑得极快,要离辕狗远点。
“彻(这)些狗真不赖,”弗朗索瓦对佩罗说,“拿(那)只巴克,它拉得好死啦。哦(我)没几下就把它教会了。”
下午,佩罗急匆匆要上路去送急件,他又带回来两只狗。他给它们分别取名为“比勒”和“乔”,是两兄弟,纯正的爱斯基摩狗。尽管是同母所生的两只雄狗,但它们却像白天和夜晚一样截然不同。比勒的一个缺点是过于温厚,而乔却完全相反,性情乖戾,好自省,老是叫个不停,眼神充满恶意。巴克以同志般的态度接待它们,戴夫对它们不屑一顾,而斯皮茨却先攻击一只狗,再去攻击另一只。比勒姑息地摇着尾巴,看见自己的姑息毫无用处转身就跑,当斯皮茨用锋利的牙齿在它胁部咬出牙印时,它叫了起来(仍然是姑息地)。但无论斯皮茨怎样围着转,乔都面对着它,立在脚跟上跟着转动身子,毛发竖立,耳朵往后,嘴唇嚅动,发出嗥叫,上下颌飞快地咬着,眼睛发出恶魔似的光——体现出好战的恐惧来。它的面目太可怕了,斯皮茨不得不放弃惩罚它;但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它转向从来无害、哀哀叫着的比勒,把比勒赶到了营地里。
傍晚佩罗又弄来一只狗,是一只爱斯基摩老狗,身长瘦削,因打架脸上留下了伤疤,独眼龙,一闪一闪地警告着它什么也不怕,必须受到尊敬。它叫索莱克斯,“愤怒者”的意思。像戴夫一样,它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给,什么也不想;它不慌不忙地走到狗群中间时,连斯皮茨都不去打扰它。它有一个怪癖巴克不幸没发现——不喜欢谁靠近瞎眼一边。巴克无意中冒犯了它,刚一知道自己不慎重时索莱克斯已猛然转过身向它扑来,在它肩头上咬了一道整整三英寸深的口子,一直露出骨头。从此以后巴克再也没靠近索莱克斯瞎眼一边,因此它们的情谊直到最终都没有任何麻烦。很明显它惟一的愿望和戴夫的一样,就是谁也不要去打扰它;不过巴克后来了解到,它们两个心里都还有一个甚至更大的野心。
晚上巴克面临着睡觉的大问题。帐篷里点着一支蜡烛,在白色平原中间发出暖和的光;它理所当然钻了进去,可这时佩罗和弗朗索瓦两人都向它发出了连珠炮似的咒骂,还用烹饪用具朝它猛打,直到它从惊恐中醒悟过来,屈辱地逃到了寒冷的外面。寒风呼啸,把它冻得发麻,仿佛带着专门的恶意要刺痛它受伤的肩头。它趴在雪地上想睡觉,可是天寒地冻的,不久弄得它浑身打颤。它忧郁难过,在许多帐篷之间荡来荡去,只是发现到处都一样冷。不时有些野狗向它冲来,但它竖起颈部的毛发嗥叫着(因为它学得很快),那些狗也就不敢来惹它。
它终于想到一个主意:回去看看其他的伙伴们是如何办的。令它吃惊的是它们个个都不见了。它又穿过大营地四处去找,再回到原处。难道在帐篷里?不,那不可能,否则它就不会被赶出来了。那么它们可能到哪里去了呢?它垂着尾巴,浑身发抖,实在可怜,茫然地围着帐篷转。忽然它前脚下的雪松开,身子陷下去。什么东西在它脚下蠕动着。它跳回去,毛发竖立,嗥叫着,害怕那看不见、弄不明白的东西。可是传来友好、轻微的狗叫声,它才消除了疑虑,走过去查看。一股热气钻入它鼻孔,原来比勒舒舒服服蜷缩成一团趴在雪下面呢!比勒呜呜地发出抚慰的声音,蠕动着身子以表示它的好心好意,甚至为了求得安宁还极力收买巴克,用温暖、湿润的舌头冒险去舔它的脸。
又一个教训。这么说它们就是这样的了,嗯?巴克满怀信心选了一个地点,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挖了一个洞。片刻之后它身上散发的热气便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它睡着了。白天漫长而艰辛,因此它酣睡起来,舒服极了,虽然不时在噩梦中嗥叫着,搏斗着。
直到醒来的营地发出各种嘈杂的声音,才使它睁开眼睛。起初它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晚上都在下雪,它被彻底埋没了。雪将它团团围住,一股巨大的恐惧向它汹涌而来——野性之物对于陷阱的恐惧。这标志着它正从自己的生活还原到祖先们的那些生活中去;因为它是一只文明的狗,过分文明的狗,生活经历中对陷阱一无所知,因此对它无所畏惧。它浑身肌肉不安地、本能地收缩着,脖子、肩头上的毛发竖起,发出一声凶猛的嗥叫,纵身跃入眼花缭乱的白昼,此时正大雪纷飞。没等站稳,它便看到眼前一片白色的营地,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并且从和曼努埃尔出去散步起,到昨晚为自己挖洞的所有经过它都记起来了。
见它出现,弗朗索瓦喊了一声招呼它。“哦(我)说啥啦?”运狗的车夫对佩罗叫道,“拿(那)只巴克学东西快得要死。”
佩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作为加拿大政府的信使,他带着重要公文,亟需弄到最优秀的狗。因此得到巴克他尤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