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天(6)
“所以,陛下,我说,天父所赐给三种民族的三种信仰也跟这情形一样。你问我哪一种才算正宗;大家都以为自己的信仰才算正宗呢。他们全都以为自己才是天父的继承人,各自抬出自己的教义和戒律来,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教义、真正的戒律。这问题之难以解决,就像是那三只戒指一样叫人无从下个判断。”
萨拉丁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那个犹太人十分机警,已躲避了他设下的圈套。他既然急需款子应用,就只得把情形如实告诉了那犹太人,看他能不能帮这一回忙。那苏丹还说,要不是他把难题回答得如此圆满,那么他本来是打算怎样对待他的。
萨拉丁所需要的款项,那犹太人慷慨地全部应承了。后来萨拉丁有了钱依旧如数还他;此外还送了他极贵重的礼物,并且把他看成朋友,时常接他进宫去,当作上宾款待。
【故事第四】
一个小修士犯了戒律,理应受到重罚;他却使用巧计,证明院长也犯了这个过失,因此逃过了责罚。
菲罗美娜说罢故事,静下来之后,坐在她旁边的第奥纽知道轮下来就是他了,不待女王吩咐,就这样开始道:
多情的小姐们,要是我没有误解你们的意思,那么我们聚在这里为的是讲故事消遣。只要不违反这个宗旨,那我认为大家不妨随意讲述自以为最有趣的故事——可不是吗,方才女王还说我们是可以这样做的。好吧,我们听到了那犹太教徒亚伯拉罕多亏杨诺·德·雪维尼的热诚的劝告,把灵魂救了回来;也听到了麦启士德怎样运用智谋,因此不曾堕入萨拉丁的圈套,保全了自己的财产;所以我不怕诸位见怪,预备讲一个短短的故事:一个小修士怎样计上心来,逃脱了一顿无情的责打,保全了自己的皮肉。
离这里并不多远,在伦尼嘉奈地方,有一座修道院,那时候,教规比现在还严,院里的修士也比现在多,其中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修士,斋戒和夜祷都克制不了他的情欲。有一天中午时分,众兄弟都睡着了,他一个人溜出院去,在附近溜达。修道院所在,原极僻静,可是那天恰好有一个很有姿色的姑娘——大概是谁家佃户的女儿吧——正在田里采集花草;他一眼看到了她,就感到一阵强烈的诱惑。他走近去跟她招呼、搭讪,终于两相情愿了,他就把她带回自己房中,谁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的热情未免太奔放了,跟她玩得未免太不谨慎了些,恰巧院长睡醒起来,从小室外走过,听得里头有什么声响,感到奇怪,就蹑着脚步走近门边,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他听清楚原来房里藏了一个女人,就立即想把门打开;可是再一想,又改变了主意,竟一声不响走回自己房中,等候小修士出来再说。
虽说那个小伙子玩得兴趣正浓,一心都在小姑娘身上,可是毕竟还有些警觉,隐约听得外面有脚步移动的声音,就从壁缝里张望了一下,果然清清楚楚看见院长正在那里侧耳倾听。他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院长已经知道了他房里私藏女人,这一下,无情的刑罚可够他受了。
他尽管害怕,却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在暗里盘算一条脱身之计。一会儿,果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就装做已经和那个小姑娘玩畅快了,向她说道:“我现在得出去想个办法,好让你走的时候不叫人看见。你且别作声,待在这里,我一会儿就来。”
他走了出去,把房门反锁了,径自来到院长跟前,把他的钥匙交出来(这是每个修士要出院时的规矩),若无其事地说:“师父,今天我没来得及把早晨所砍的柴薪全都搬回来,要是你允许的话,我想即刻就到树林里去把余下的柴都搬回来。”
院长只道他刚才在门外偷听,小修士还蒙在鼓里,所以很乐意地收下了钥匙,准他出去,好把案情仔细查究一下。小修士一走,院长就考虑该怎样查办此事。要不要当着全体修士打开房门,让大家都看清楚了,免得将来执行刑罚时,有人为小修士叫屈?还是先去向那个女人盘问明白,她怎么会来到这儿的?接着他又想,假如那个女人是一位体面人家的太太或是小姐,那他可不能使她太难堪、当着众人出丑啊。这样,就决定先去看了她以后再作主张。于是他悄悄地走向那间小室,打开房门,跨了进去,随手下了门闩。
那姑娘看见走进来的是个大师父,慌作一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只道她要受到无情的责骂了。我们那位院长把眼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通,只见她长得娇娇滴滴,虽则他自己是上了年纪了,可是忽然间觉得浑身热辣辣的,好不难熬,竟跟他徒弟方才所经历过的情景一个模样。他喃喃自语道:“天哪,我为什么不能趁机乐一下子呢?我每天操心费神也够受了。你看这个姑娘长得多讨人欢喜啊,况且又没有哪个知道她在这里。要是我能够说动她的心,那照我看,我何乐而不为呢?有谁会知道这回事呢?没有哪个会知道的呀!一桩罪恶只要能瞒住人的耳目,也就减轻了一半罪名。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我想,是聪明人就该懂得怎样享受送上门来的机会,才不至辜负了天主的美意。”
这样一想,那院长就完全改变了方才进来时的本意,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安慰那个姑娘,劝她不要哭泣,劝了半天,终于把求欢的话吐露了出来。
那姑娘并非铁石心肠,难为院长这样劝说,身不由自主了,就让他紧紧搂住,连连亲吻;搂过吻过之后,院长又同她登上了小修士的床。或许他老人家想起自己长着一身肥肉,小姑娘又像一朵娇嫩的鲜花,唯恐会压坏了她,所以就不肯躺在她的胸脯上,反而把她安置在自己的福体上;这样,两人也玩了好一阵子。
再说那小修士,他装作是到树林里搬柴去了,其实却是在宿舍里躲了起来。他看着院长独个儿走进了他房中,心中想道,他这妙计十拿九稳了;等听到院长在里面把房门闩住了,他觉得更加可以放下了心。于是轻轻悄悄,从躲藏着的地方走出来,贴近在那壁缝边。院长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一一给他看了去、听了去。
又过了一刻,院长认为已经玩个畅快,就把那姑娘锁在房内,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不一会,小修士来了,院长还道他是从树林里搬了柴回来呢,预备先把他痛斥一顿,然后打入牢房、关禁起来,那个小宝贝岂不就归自己一个人享受了吗?所以他老人家一声命令,把那小伙子传了来,紧绷着脸,把他臭骂了一顿,接着吩咐把他关到牢房里去。
不料那小伙子从容回答道:“师父,我信奉黑衣教派的日子不多,对于教里的大小规矩,还不太清楚;你教导了我斋戒和做夜祷,可是你还没有教给我在女人身子底下苦修苦炼的功夫。现在承蒙师父指点了我,如果能饶赦了我这一遭,那以后决不敢再擅自妄为,一定遵照你的示范行事了。”
院长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小修士比他更加厉害,他暗里干下的勾当,这个小伙子全看到了;不觉脸红起来。他自己也犯了同样的罪过,还有什么脸来责罚别人呢?只好宽恕了小修士,还叮嘱他千万不能把他看见的那回事张扬出去。他们两人私下把那姑娘放了出去,不过,听说以后师徒两个又把那小姑娘弄进院去好几回呢。
【故事第五】
蒙费拉特侯爵夫人用母鸡做酒菜,再配上几句俏皮话,打消了法兰西国王对她所起的邪念。
小姐们听着第奥纽的故事,起初很有些儿难为情,脸儿都不觉红了起来;她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听,一边暗里发笑。等故事讲完,她们少不得轻轻责备了第奥纽几句,说他不该在小姐们面前讲这等样的故事;女王于是回过头去,对坐在第奥纽身旁的菲亚美达说话,要她接着讲一个。听得这么吩咐,菲亚美达就很愉快、很有风韵地在草坪上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很高兴,在我们方才所讲的几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那机敏得体、针锋相对的回答,具有多大的说服力量。如果说,一个有见地的男人总是追求身份比自己高的女人,那么,凡是一个审慎懂事的女人,就该懂得怎样保全自己,不让门第高过自己的男人来博取她的爱情。现在,美丽的小姐们,我就要在轮到我讲的故事中,交代一位高贵的夫人,怎样凭着见机行事,善于说话,挡住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对她的进攻,还叫他断绝了那份痴心妄想。
蒙费拉特侯爵向来以英勇闻名;十字军起[25],他以旗官的名衔加入教会的军队,渡海东征。那时候,信奉基督教的王公大臣差不多全都响应了十字军的号召;法国的国王“独眼龙腓力”[26]也准备加入军队,出国远征。在动身的前一天,宫里谈起了侯爵的英勇。有一个骑士就说:像侯爵和他的夫人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人间再难找出第二双来,为的是,侯爵固然英勇非凡,胜过其他骑士;就是他的夫人,论姿色、论品德,也同样压倒了其余的贵妇人。不料这几句赞美侯爵夫人的话,叫法王听了,直钻进心里,尽管他还没跟夫人见过一面,爱情的火焰却在他的心胸里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因此他决定先由陆路出发,到了热那亚,然后乘船。这样,他就好借着顺道探望的名义,堂而皇之去找她了。照他的想法,她丈夫既然出门了,他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他果然照他想好的主意做去,派遣了大小三军先行出发,自己只带着少数随从,一路直往热那亚而去。来到离侯爵的采地约莫还有一天的路程时,他就派使者通知侯爵夫人,说是国王准备明天在她家里用饭。夫人原极懂事,熟悉礼节,当下就欣然表示欢迎,说是国王驾临,真是给了她最大的光荣。
使者走了之后,侯爵夫人寻思起来,为什么堂堂一国之尊,竟在她丈夫外出的时候,光临她家呢?想了一会儿工夫,她就猜出了,国王此来无非是慕她的艳名,特地要看看她。
幸而她心细胆大,仍然决定尽臣子的礼节来接待国王,于是就召集了留在城堡里的绅士,请他们帮同布置一切,准备接驾;只是宴席上的菜肴,归她自个儿办理。她当即吩咐仆从,把附近的母鸡不论多少,全都征收来;又关照厨子用母鸡做出各色各样的菜来款待国王。
第二天,法王果然准时驾到,侯爵夫人出来接待,十分热烈隆重。法王把夫人打量一通,只觉得她本人比了他听着廷臣的描摹,在心目中浮起的那个形象更美,更优雅。他真是喜出望外,赞不绝口,也因之对她更加倾倒了。夫人已特地布置了几间富丽堂皇的房间,让国王进去稍事休息。到了午膳的时候,法王和侯爵夫人同在一桌用饭;此外另备几席丰盛的酒菜,请随从们按着职位,分别入座。
在国王那一桌上,菜肴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杯里满斟着最名贵的佳酒,又有如花似玉的侯爵夫人陪在跟前,让他看个饱,真叫他乐极了。可是到后来,他终究注意到那一道道端上来的菜,不管烹调怎样不同,总是一味母鸡而已。他不免奇怪起来了,他知道这个区域里野味多的是,而他来时又预先通知了她,那么不会没有时间派人去射猎的。不过尽管感到奇怪,他也不愿直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借母鸡做话题,笑嘻嘻地问夫人道:
“夫人,难道这里全是母鸡,公鸡一只也没有吗?”
听到这话,侯爵夫人完全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觉得这分明是天主成全了她,就抓住这大好机会,表白自己的操守,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道:
“可不是,陛下;不过这儿的女人,就算在服装或者身份上有什么不同,其实跟别地方的女人还是一模一样的。”
国王一听这话,恍然明白了侯爵夫人用母鸡来款待他的道理,感到了她这话是在暗示自己的冰清玉洁。他知道要用言语挑逗这样一个女人,那是白费唇舌而已;若说施用强暴,那更不必提了。总算他顾全自己的荣誉,及早把这一团荒唐的欲火压制下去。他见夫人口齿伶俐,不敢再和她说笑,只是死了心吃他的饭;饭后,又只想早些告辞,好遮掩来时的暧昧企图。他谢了她的殷勤招待,又为她祝了福,就匆匆动身,向热那亚而去了。
【故事第六】
一个正直的人用一句尖刻得体的话,把修士的虚伪嘲笑得体无完肤。
小姐们对于侯爵夫人的贞洁,以及她凭着一句话把法兰西国王说得哑口无言的那种机智,都十分赞赏。坐在菲亚美达旁边的是爱米莉亚,她依着女王的吩咐,当即说道:
我也准备讲这样一个故事,说到一位正直的平民怎样凭着一番锋利的话,驳倒了贪财的修士,叫人听了,不但发笑,而且起敬。
亲爱的小姐们,不久以前,我们城里住着一个在异教裁判所[27]里供职的圣方济各派的神父。跟所有的神父一样,他外表看来也是道貌岸然,一心敬主,功夫着实到家;其实他不光是管着人们信主不信主,就连人们荷包里有钱没钱,他都要管到,丝毫不肯放松。他这样热心过问这些事,有一次碰上了一个家产丰厚、头脑简单的好人儿。也是那人多喝了几盅酒,随口向众人说了一句:他正在喝的这种美酒、就连耶稣都可以喝得。他说这话,原本凭着一时酒兴,并没有亵渎宗教的意思。谁想这话传到了那个裁判官的耳朵里,就坏事了。他打听得那人又有田地、又有金银,就下了一道紧急命令,以严重的罪名把他逮捕了。他办理此事,并不是为了要加强被告的宗教信仰,而是为了依照他一贯的办法,把被告的钱从他钱袋里倒进自己的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