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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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二天(4)

第二天早上风向转了,那两艘大船扬帆西行,行驶了一整天都十分顺利,可是到了傍晚时分,天边起了暴风,惊涛骇浪像一座座高峰似地扑过来,那两艘大商船经不起几下冲击,早就各自分散了。那兰多福也是倒楣极了,载着他的那艘船被风浪卷去,猛撞在切法伦尼亚岛上,就像脆薄的玻璃一般撞个粉碎。一刹那,只见海面上全是货物、箱子、木板,在浪涛里颠簸着。天色已黑,大海茫茫,风浪又险恶,那些落水的人,懂水性的,就拚命游泳,抓到什么东西,就紧抓住不放。

倒楣的兰多福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那天里他几次三番想到不如趁早一死了事,免得日后一无所有,回家去挨苦受穷。可是逢到生死关头的时候,他又害怕了,也像别人一样伸出手去抓住漂浮过来的木板——好像天主存心要搭救他,故意叫他慢些儿沉下去似的。

他伏在木板上,任风吹浪打,就这样漂流到天明。他举目四望,满目全是乌云骇浪,此外只有一只箱子在浪涛里颠簸着。每当这箱子向他这边漂过来时,他就十分害怕,唯恐会把他的木板撞翻了,所以也顾不得身子虚软,箱子漂来时,他就拚命把它推开。忽然间,一阵暴风夹着一个巨浪,真的把箱子刮到他的木板上来,木板经不起猛烈的冲击,立刻给撞翻了,他也跟着沉没在海里。在一阵绝望的挣扎中,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量,居然又浮到海面上来。他看见木板已经漂远,只怕再也抓不到了,又看见箱子却在面前,就游了过去,抓住箱子,把身子俯伏在上面,又用双手在水里划着。

他又这样在海面上漂流了一日一夜,肚子里灌饱了水,吃的东西却一点都没有,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向四面张望,只看见一片汪洋大海而已。

到了第二天,他已经像海绵一般浸透了水,两手却还是紧抓着箱柄不放——快要沉溺的人总是这样紧抓着身边的东西不放的。也不知是天主的意旨,还是借着风的力量,他给浪潮冲到了科孚的海滩边。恰巧那时候有个穷苦的女人来到海边,正在用海水和沙泥洗擦锅釜;她一眼望见海上不知有一样什么东西向她飘来,吓得往后倒退,叫了起来。兰多福这时候已经话都不会说了,眼睛也看不分明了,当然没法解释;幸亏等他再向岸边漂近一点的时候,那女人认出是一只箱子,再仔细看时,她又看清了搁在箱上的手臂,接着就看清了兰多福的脸部,这时候她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时海浪已经平静,她动了恻隐之心,就跨入水里,一把抓住兰多福的头发,连人带箱一起拖上岸来。兰多福把箱子抓得好紧,那女人着实费了一阵气力才松开了他的手。她把箱子放在同她一起来的女儿的头上顶着,自己就像抱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兰多福抱回家中,替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摩擦他的全身,他的身子终于渐渐回暖,也渐渐有了生机。那女人看见洗澡有了效验,就把他扶出浴盆,给他喝了一点好酒,还拿糖食喂他。这样尽心照料了他几天,他居然恢复了体力和神志,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那女人一直替他把那只箱子保存着,觉得现在可以归还他,同时可以叫他另想办法了。

兰多福已记不起那只箱子来,既然那善良的女人说这是他的,他就收了下来,心想这里面总该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维持他几天生活。可是他把箱子抬了一下,分量真轻,不免觉得失望。不过等那女人走开之后,他还是用力打开箱子,看看里面究竟藏些什么东西。箱子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些宝石,也有镶嵌的,也有未经镶嵌的。他对于这一门原有些鉴别力,一看就知道这些宝石价值非小,不觉满心欢喜,感谢天主并不曾抛弃他。他在短短的时间内遭了命运的两次打击,只怕第三次遭殃,所以决定这次把宝石带回去,必须十分小心。他于是用破布把这些珍宝包藏起来;对那善良的妇人说,他不要那箱子了,情愿送她,只求她给他一个袋子。

那女人很高兴地给了他一个袋子。他再三谢了她的救命之恩,就把袋子搭在肩头,辞别了她,乘着小船,来到勃林地西,又沿着海岸航行到特兰尼;在那里他遇见几个布商,谈起来却是同乡。他把自己怎样遭劫、怎样掉在海里、怎样得救等等,全都告诉他们;只有箱子的事,他却一字不提。他们听了很表同情,就给他一套衣服,还让他骑着他们的马,把他送到他的目的地拉维洛。

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重又感谢了天主的保佑;然后解开袋子,再仔细把这些宝石检视一番,觉得这许多宝石都十分珍贵,即使不照市价、便宜一些卖出去,他也已经比出门时多了一倍财产了。他设法把宝石出售之后,就寄了一大笔钱给科孚的那个善良的女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又寄了一些钱到特兰尼去,送给那些给他衣服的人;其余的钱就留着自己享用。从此,他终生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再也不到外面去经商了。

【故事第五】

马贩安德罗乔来到那不勒斯买马,一夜之间三次遇险,结果一一逃出险境,还带了一枚宝石戒指回家。

这一回是轮到菲亚美达讲故事了,她开言道:听了兰多福获得珍宝的故事,使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来,也是十分惊险,不亚于劳丽达所讲的那一个;只是她的故事前后经历了几个年头,而我要讲的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听人说,在贝鲁加地方,从前有个年青的马贩子,叫做安德罗乔·狄·彼得。他听说那不勒斯的马十分便宜,就用钱袋装了五百个金币,跟旁的商人一起出发到那边去。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呢。到达的时候恰巧是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快要打晚祷钟的时分;他当夜向店主人请教一番,第二天早晨就到市场上去买马,他看得中的好马确是不少,可是他跟这个跟那个讨价还价,结果一匹也没有买成。他真算得上一个乡下佬,为了要表明自己是诚心来买马的,竟不时地拿着钱袋,在来往的行人面前摆弄。不想这时候恰巧有一个长得十分俏丽的西西里姑娘在他身边悄悄走过,这些情形都落在她眼里。她原是干卖笑这一行当的老手,就立刻浮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我把这笔钱弄到手,那岂不好呢?”

在这姑娘身边,还有一个老婆子,也是西西里人;她一看到安德罗乔,就离开了姑娘,赶上去亲热地抱住了他。那姑娘呢,就在旁边看着、等着,不说一句话。再说那安德罗乔回过头来一看,认得这个老婆子,热烈地向她致意问候,约她到他寄居的客店里去看他,两人于是分了手。安德罗乔继续在市场上跟人斤斤论价,不过那一早晨他一匹马也没买到,空手而回。

那姑娘起初把眼光落在安德罗乔的钱袋上,后来又注意着老婆子和他的交情,原来她已起了歹念,想把他的钱弄来——全部弄来或是弄一部分来;于是就开始详详细细地向那老婆子打听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干什么,她怎么会认识他的。那老婆子就把安德罗乔的家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就是让安德罗乔本人说来也不过说得如此详细;她自己曾经在他父亲家里住过好一阵子——最初是在西西里,后来在贝鲁加。她还把他住在哪儿、他此来干什么等等都对那姑娘说了。

那姑娘听了老妇人的话,就把他的名字和他亲族的名字都记住了,想利用这些材料来施行她的骗术。回家后,她就故意找一些事让老婆子忙碌一天,叫她抽不出工夫去探望安德罗乔。到傍晚时分,她就差遣了一个专办这一类事的使女到安德罗乔的客店里去。事有凑巧,她来到那儿,他正独自站在店门口,因此她一问就问到了他本人。他回说他就是安德罗乔,于是她就把他拉到一旁,说道:

“先生,这城里有一位小姐想请你有便时去谈谈呢。”

听得有位小姐请他,安德罗乔不禁把自个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自以为真不愧为一个美男子,因此认定那位邀请他的小姐是把他爱上了——好像那不勒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又问那小姐打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跟他会面。那使女回答道:

“先生,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来好了,她在家等候你。”

安德罗乔一句话也不向旅店里的人提起,就向使女说道:“那么请你带路吧,我跟你走。”

那使女把他领到了小姐家里,那宅子在险穴区——光听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了。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想不到,只道他是来到一个体面的地方去会见一位高贵的妇女。这样,他就毫不迟疑地跟着使女走进屋子。他登上楼梯的时候,使女就向她的小姐呼喊道:“安德罗乔来了,”他于是看见那位小姐来到楼梯头迎候他。

她正当青春妙龄,身材修长,姿容娇艳,穿戴得十分华丽。看到安德罗乔快上楼来了,她就走下三级来迎接他,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好像一时里悲喜交集,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于是她又吻他的前额,哭泣着说,连声音都变了:“啊,我的安德罗乔,欢迎,欢迎!”

安德罗乔可真是受宠若惊,不知怎样答话才好,只得说道:“小姐,能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

她不再说别的话,只是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进入客室,又从客室把他引进了卧房。但见房内满陈着玫瑰和橘花,再加上各种香料,芬芳扑鼻;他又见有一张锦帐低垂的绣榻,壁上挂着一套又一套的衣裳。一切陈设都按照当地的气派,非常富丽,都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因此他就认定她准是一位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她请他一起在床边的一只箱子上坐下,于是对他这样说道:

“安德罗乔,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的眼泪和拥抱弄得莫名其妙吧,因为你并不认识我——也许你根本不曾听到过我的名字,可是我讲件事给你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是你的姐姐——也是天主的恩典,使我在这一生中能会见一个亲兄弟,真使我死而无怨了——但要是我能跟我这许多兄弟一个个都见一面,那我该多高兴啊。你恐怕还没听说过你有一个姐姐吧,那么让我告诉你吧。

“彼得罗是你的、也是我的父亲;你不会不知道,他一向住在帕勒莫。只因为他为人和蔼可亲,又富于风趣,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对他抱着好感的——就是到现在还记得他。有一个人,爱慕得他最深,那就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有身份的女人,那时正寡居着。她不顾父兄的监视,不惜自己的名誉,跟他结识,这样就生下了我——我长大起来,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人。

“后来,彼得罗丢下了这母女两个,从帕勒莫回到贝鲁加去住——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呢。就我所知道,从此他就把我母亲和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他不是我的生父,那我一定要指斥他对我母亲的无情无义——且不提他还欠着我这个女儿一段情分,我又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生的——你想,我母亲只因为一心一意爱他,却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人,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连同自己的身子全交给了他。可是怎么样呢?当初做下的错事,尽管你摇头叹息,也挽救不过来了。事情就落到这一步。

“他把我丢在帕勒莫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我终于长大到差不多像我现在这个模样儿。我的母亲原是一位阔太太,把我嫁给了基根底地方一位可敬的绅士。他因为爱我和我的母亲,所以搬到帕勒莫来和我们母女同居。他是个‘教皇党’[8]的中坚分子,跟国王查理密谋在西西里有所举动;可惜计谋还未实现,已经为腓特烈皇帝发觉了;我们只得从西西里仓皇逃奔——要不然,我就可以做成这岛上的第一号贵妇人了。我们只携带了些许东西——我说‘些许’,是因为我们原是有着那么多东西——抛弃了庄园,来到这儿避难;多蒙查理王念及我们过去对他的矢志效忠,和因之而遭受的损失,赏赐了我们不少田地房屋,作为弥补。他还对我的丈夫——就是你的姐夫——特别优待,这以后你自己也可以看到的。这样,我就住到这座城里来了。想不到就在这里,凭着天主的恩惠(可不是叨你的光),我终于会见了我的好兄弟。”

说完,她又搂住了他,吻他的前额,低声哭泣起来。安德罗乔听了这篇娓娓动人的故事,又听她说得那么有条不紊,不打一个疙瘩,又记起他父亲确是在帕勒莫住过一段时期;他还拿自己来作比,想到一个小伙子是多么贪恋女色;再加上她那滚滚的泪珠啊,亲切的拥抱啊,纯洁的额吻啊,因之就相信了她所说的一切话。等她把话说完之后,他就回答道:

“夫人,你也能想得到,这事真叫我吃惊。我的父亲竟从来也没提起过你们母女俩——或者他提起了,而我却没有听到;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就像你并不存在着似的。我来到这里原是人地生疏,却意想不到竟会跟你认了姐弟,真教我说不尽的欢喜。真的,照我想,天下的男子,不管他地位有多么高,也是乐于结识你的——别说像我这样的小行贩了。不过有件事请你告诉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她就回答道:“今天早晨,我从一个常在我家来往的老婆子那儿听来的。据她说,当年父亲在帕勒莫和贝鲁加住的时候,她一直在他家里做事。我本当早就去看你了,只因想到一个女人家去到陌生男子的屋里有失体统,还是把你请来好。”

此后,她又提到他家里许多人的名字,询问他们的近况,安德罗乔也逐一答复了,这就使他越发相信他不该相信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