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天(2)
好冷的天气,又飘着好大的雪花,林那多光着两只脚,身上只穿一件单衫,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天色又黑下来了,他一无办法可想,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想找个什么地方投宿一夜,免得冻死在雪地里,不料这个地方不久前经过一场战祸,什么都烧光了,哪里来的住所!他冷得受不住了,只能向居利莫城堡狠命奔跑,也不知道他的仆人是否跑到那里、还是逃到了别的地方,一心盘算着只要能进得城去,就能靠着天主的慈悲,找到一线生机了。
可是他走到离城还有三里多路光景,天就断黑了,等他踉踉跄跄赶到城脚边,时间已晚,城门都关上了,吊桥也收起来了,哪里还能够进得去呢。他伤心绝望之下,不由得哭了起来;只得就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躲避风雪;总算给他发现城墙那边,有一幢房屋,造得稍许突出一些,他就打算到那披屋底下去躲一夜,等待天亮再作打算。
来到那披屋底下,他看见还有一扇门,可是早已下了锁,他只得在附近捡了些干草,铺在脚下,席地而坐,好不凄惨;心中十分抱怨圣朱理安,不该叫他的信徒落到这样的地步。可是圣朱理安到底没有把他抛弃不顾,不曾叫他委屈多少时候,就替他安排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床铺。
在这城里,住着一个寡妇,姿色出众,阿索侯爵十分宠爱,好比自己的心肝一般,把她供养在一座华屋里——林那多现在避雪的地方就在这座宅子的披屋底下。那天,侯爵来到城里,原跟他的情妇私下约好,晚上到她家来歇宿;她特地备了一盆洗澡的热汤,一席丰盛的酒菜,——什么都安排齐全,只等侯爵来到受用。谁知侯爵那边,城堡门口忽然有人送来了一份紧急公事,侯爵匆忙之中,只得差人到他情妇家里去传个信,叫她不必等他来了,自己立刻备马就走。那妇人一团高兴化作烟云,真是无可奈何,就趁着现成的热水,决定自己洗个澡,独个儿吃了晚饭,上床睡觉。她于是进了浴间。
那浴间靠近一道通到城墙外的门,门外恰巧就是那个倒楣的林那多蜷卧的地方,因此她在洗澡的当儿,听得了一声声的哀叫,还听到有人牙齿在打战,就像一只鹳鸟在那儿磨喙一样。她就把使女喊来,说道:“上楼去瞧瞧吧,是谁在墙外边,在干些什么呀?”
使女登上楼去。她借着清明的夜色望见有一个男子,光着两条腿,只穿一件单衫,坐在那里瑟瑟地打抖。她就问他是谁,可怜林那多话都说不连贯了,断断续续地勉强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番,还哀哀苦求她做做好事,不要眼看着一个遭难的人冻死在露天吧。
那使女瞧着他这么一副情景,很是同情,便返身入内,告诉了她的女主人。那主妇听了,也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她想起了那门上有一把钥匙,侯爵有时就从这扇门里私自进出,就吩咐道:“你去把门轻轻开了,放他进来吧,反正这里放着一桌饭菜也没有人吃,这里又不少他宿一夜的地方。”
那使女连声赞美女主人心地真好,于是走去开了门,把他领了进来。那主妇看见他差不多冻僵了,就向他说:“好人儿,快洗个澡吧——水还是热的呢。”
林那多岂有不乐意的道理。也不用三请四邀,他就把冻僵的身子浸到热水里去。洗过了澡,全身回暖,他这时候真仿佛重又做了一个人。那主妇又拣出她故世不久的丈夫的一套衣服给他穿上,他穿在身上居然十分适合,仿佛那身衣服倒是照着他的身材做的呢。他一边在那里等待女主人的吩咐,心里却已经在向天主和圣朱理安感谢了——他们到底是大慈大悲,把他从一夜风雪里救了出来,送到这样一家大公馆里来歇宿了。
那主妇休息了片刻,[3]关照把大厅里的炉火生旺了;她自己随即来到那儿,问她的使女,那个男子是何等样的人。那使女回答说:“太太,他已经把衣裳穿上了,人品倒很端正,举动也文气,看样子,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呢。”
主妇说:“那么你去叫他到这里来烤火吃饭吧——我想他还没吃过饭呢。”
林那多就给领进了大厅,他看见这家的主妇分明是位贵妇人,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向她问安,再三感谢她那救命之恩。那主妇看了对方的人品,又听了他的说话,觉得使女所说的果然不错,就和颜悦色地招待他,请他随便跟她一起坐下来烤火,又问他怎么会落到这地步。林那多就把当天的遭遇源源本本都讲了出来。
他所说的这些事,那天傍晚林那多的仆人逃进城里来的时候,已经传了开来,她也听到一些,所以现在很信得过他的话;还把他仆人的消息转告他,说是他明天不难把他找到。这时,晚餐已经摆好,林那多就听从女主人的话,洗了手,跟她一起坐下来吃饭。
他正当壮龄,又是个子高大,气度轩昂,仪容举止都不恶俗;所以在席间,那主妇的眼光不时在他身上溜着,觉得这个男子很讨她的欢心。那天晚上,本是侯爵约好和她欢会,勾起了她的春情,所以不禁心想,这个缺,正好叫他来填补。
等吃罢饭,离了席,那主妇就跟使女两个私下商量,既然侯爵失约,害她空欢喜了一场,那么她好不好接受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呢。那使女已经明白女主人的心事,就极力怂恿她。于是主妇重又回到大厅,只见他仍然像她方才离开时那样,独自对着炉火。她来到他跟前,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说道:
“嗳,林那多,你干吗这么闷闷不乐呀?难道丢了一匹马和几件衣服就再不能叫你高兴起来吗?你且放开心事,打起精神来吧,你来到这里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可不,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穿了先夫的这身衣服,我真错把你当作了他哪!今夜里我真有上百次想搂住你亲吻呢,要不是怕得罪你,我早就这么做啦。”
林那多并非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了她这番话,又看见她眼里闪射着异样的光彩,就张开双臂,迎向她说道:
“太太,我这条命原是你搭救的,没有你我就只能冻死在雪地里,那不用说了,我应当尽心侍候太太,讨你的喜欢,才是道理,否则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了。那么来吧,你只管把我搂个称心,亲个称意吧,我一定甘心乐意地回敬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需要多说什么呢?那主妇早已按捺不住,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紧搂着他,吻他,吻了一千遍,也让那男的回亲了她那么多遍。两人这才站起身来进了卧房,也不多耽搁,就宽衣上床,快活了一夜,直到天明。
等东方发白,两人立即下床——因为那女人唯恐这事会让别人知道。她又拣出一身旧衣裳叫他穿了,替他在荷包里把钱装得满满的,同时请求他,昨儿晚上的事千万不能向别人说起,又指点了他怎样进城去找他仆人的路径,然后让他仍旧由昨夜进来的边门走出去。
等到天已大亮,城门打开了,他就装作一个远道的旅客,进了城,找到了自己的仆人,从马鞍袋里取出自己的衣裳,换上了身。也是合该有这样的巧事,他正预备跨上他仆人的牲口,谁想昨天抢劫他的那三个匪徒,在另一宗买卖上失了风,被官府捉住,解进城来了。他们对所犯的案件直认不讳,因此林那多的马匹、金钱以及衣裳,一起物归原主;结果,只有一双袜带,因为查问无着,不知下落,其余就一无损失。
林那多感谢了天主和圣朱理安的恩典,就跳上马背,平安回到家乡;至于那三个不法之徒,到了第二天,就到半空中去跳舞了。[4]
【故事第三】
三个兄弟,任意挥霍,弄得倾家荡产。他们的侄儿失意回来,在途中遇到一位年青的院长。这位院长原来是英国的公主,她招他做驸马,还帮助他的几个叔父恢复旧业。
小姐们听完了林那多的一番遭遇,啧啧称奇,很赞美他的一片虔诚,同时也感谢天主和圣朱理安在他苦难的时候搭救了他。对于那位不辜负老天爷美意,懂得接受送上门来的机会的寡妇,她们也不愿加以责备,说她干了蠢事——虽然她们并没明白表示出自己的意见。她们正自谈论着那个晚上她该是多么受用,而且掩口发笑的时候,坐在菲洛特拉托旁边的潘比妮亚知道这回该轮到她讲故事了,就在心里盘算该讲个怎样的故事,一听得女王果然这样吩咐,她就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地这样开言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们留意观察世间的事物,就会觉得,如果谈到命运弄人这一个题目,那是越谈越没有完结的。世人只道自己的财货总由自己掌握,却不知道实际上是掌握在命运之神的手里。我们只要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对我这个说法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命运之神凭着她那不可捉摸的意旨,用一种捉摸不透的手段,不停地把财货从这个人手里转移到那个人手里去。这个事理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充分证明的,而且也已经在方才的几个故事里阐述过了,不过既然女王指定我们讲这个题目,那么我准备再补充一个,各位听了这个故事,不但可以解闷,也许还可以得到些教益呢。
从前我们城里住着一位绅士,叫做戴大度。有人说他是兰培第家的后裔,也有人见他的后代始终守着一个行业,[5]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便认为他是阿古兰第家的后裔。我们且不去查他的宗谱,只要知道他是当时一位大财主就是了。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做兰培托,第二个叫做戴大度,第三个叫做阿古兰特;个个都长得年青英俊,一表人才。那位绅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还不满十八岁。弟兄三人就依法承继了这偌大一份家产。
这三个青年一旦发觉金银珠宝、田地房屋、动产和不动产都归他们掌握,就漫无节制、随心所欲地浪费起来。他们畜养着许许多多的骏马、猎狗、猎鹰,至于侍候他们的仆役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又大开门庭,广延宾客,真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还不时举行竞技会和比武会。总之,凡是有钱的爷们所能够享受的乐趣他们都享受了;更因为青春年少,一味放纵,只知道随心所欲。
这样豪华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父亲传下来的那许多金银就花光了;虽然也有些许收入,却无济于事。他们要钱用,只得把房产卖的卖、押的押了;今天变卖这样,明天又变卖那样;没过多久,就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的眼睛一向给金钱蒙蔽着,直到现在才算张了开来。
有一天,兰培托把两个兄弟叫了来,指出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道何等兴隆,他们的日子又过得怎样舒服,父亲一死他们怎样挥霍无度,把那一份偌大的家产花完,快要变成穷光蛋了。于是他替大家出了一个妥善的主意,趁空场面还没拆穿以前,把残剩的东西全都变卖了,跟他一起出走。
兄弟三人照这办法做去,既不声张,也不向亲友告别,就悄悄地离开佛罗伦萨,一路赶到伦敦,方才打住,在那儿租了一间小屋住下。他们刻苦度日,干起放高利贷的行当来。也是他们运气来了,不出几年工夫,就攒聚了许许多多的钱。
他们一个个回到佛罗伦萨,把旧时产业大部分赎了回来,另外还添置了一些;都娶了妻子,安居下来。不过他们在英国的贷款业务还在进行,就派他们的一个年青的侄儿,叫做阿莱桑德洛的,前去掌管,那弟兄三人住在佛罗伦萨,虽然都有了家眷,都已生男育女,却又故态复萌,忘了先前吃过的苦头,只管把钱胡乱使用,加以全城字号,没有一家不是全凭他们一句话,要挂多少账就挂多少账,所以他们甚至比以前挥霍得更厉害了。多亏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贷款给贵族,都是拿城堡或是其他产业做抵押,收入的利息着实可观,因此每年都有大笔款子寄回家来,弥补了他们的亏空。有几年光景就这样支撑过去。
这兄弟三个任意挥霍,钱不够用了,就向人借债,唯一的指望是从英国方面来的接济。可是谁想忽然之间英国国王和王子失和,兵刃相见,全国分裂为二,有的效忠老王,有的依附王子,那些押给阿莱桑德洛的贵族的城堡采地全被占领,阿莱桑德洛的财源因此完全断绝了。他一心巴望有一天国王和王子能够议和,那么他就可以收回本金和利息,不受损失,所以还是留在英国不走。那在佛罗伦萨的三个兄弟却还是挥霍如故,债台越筑越高。
几年过去,兄弟三个白白盼望着英国方面的接济;他们不但已经信用扫地,而且因为拖欠不还,给债主们逮捕起来了。他们的家产全都充公,也不够偿还债务;债主还要追索余欠,因此给下在牢狱里。他们的妻子儿女,东分西散,十分悲惨,看来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再说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观望了几年,一心巴望时局太平,后来看看没有希望,觉得再耽搁下去,只怕连性命都不保,就决定回意大利。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归途;也是事有凑巧,路过布鲁日[6]时,正有一位穿白僧衣的青年院长,恰巧也在这时率领众人出城。只见一大队修士、无数仆从,以及一辆大货车,走在他头里;在他后面,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爵士骑马随行。阿莱桑德洛认得这两个爵士就是国王的亲属,过去向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当下欢迎他一路同行。
在一起赶路的当儿,他轻声问他们,带着这许多随从、骑着马走在前面的那些教士是谁,他们正要到哪里去。其中有一个爵士回答道:
“那骑马前行的青年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新近被任命为英国一个最大的修道院的院长;只是他年纪太轻,按照规章,还不能担任这样重要的职位;所以我们陪同他到罗马去,请求教皇特予通融,恩准他的任命——不过这回事千万不能跟旁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