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件宫廷密谋
然而路易十三国王赐的四十个皮斯托尔,正像世界上一切事物一样,在有了一个开始以后,总会有一个结束。从这个结束起,我们的四个伙伴陷入拮据之中。先是阿多斯用他自己的钱维持这伙人的开销,维持了一段时间。以后是波尔朵斯接替他;靠了一次大家已司空见惯了的那种失踪,波尔朵斯满足了大家的需要,又满足了将近半个月;最后轮到了阿拉密斯,他高高兴兴地负起这个责任,据他说,他卖掉了他的神学书籍,终于弄到几个皮斯托尔。
于是他们像往常一样求助于德·特雷维尔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答应他们预支一部分军饷;但是三个火枪手每人的账上都有不少拖欠,而一个卫士还拿不到军饷,因此他们靠预支的钱也维持不了多久。
最后他们看到自己就要一无所有了,于是尽最后一次努力凑集了八九个皮斯托尔,交给波尔朵斯去赌博。不幸的是他手气不好,钱不仅输光,而且还欠下了二十五个皮斯托尔的赌债。
手头的拮据于是变成了真正的贫困。我们看到这几个饥肠辘辘的人,后面跟随着他们的跟班,跑遍一条条沿河街和一个个卫队,到外面的朋友家里混一顿他们能够混到的饭;因为按照阿拉密斯的意见,一个人在兴旺发达的时候,应该向左右播撒一顿顿饭,等到倒霉的时候就多少可以收获几顿了。
阿多斯被邀请了四次,每次都带着他的朋友和他们的跟班。波尔朵斯有六次机会,他也让他的伙伴们一同享用。阿拉密斯有八次机会。我们已经能够看出,他是一个说得少、干得多的人。
至于达尔大尼央,他在京城里还一个人也不认识,仅仅在一个是他同乡的教士家里混了一顿喝巧克力茶的早餐,在一个卫队掌旗官家里混了一顿晚餐。他带着他的全班人马到教士家里,一顿早餐吃光了教士两个月的储备品;他带着他的部队到掌旗官家里,掌旗官表现得空前的慷慨大方;但是正如普朗歇说的,即使吃得再多,也仅仅是吃一顿。
作为和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弄到的那些丰盛宴会交换,达尔大尼央只有一顿半饭提供给他的伙伴们,因此感到很丢脸;说一顿半饭,是因为在教士家里吃的那顿早餐只能算是半顿。他认为自己是受着大伙儿的供养,但是他却怀着满腔青年人的诚意,忘记了他曾经养活这伙人,足足养活了一个月,他的忧虑重重的头脑开始积极地活动起来。经过再三考虑后他认为这四个勇敢的、有进取心的、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的联盟除了摇摇摆摆闲逛、上剑术课和多少有点疯狂的插科打诨以外,还应该另外有一个目标。
确实如此,四个像他们这样的人,四个彼此之间从钱袋到生命都可以作出牺牲的人,四个永远互相支持、决不后退、共同作出的决定不论是单独执行还是一起执行都会坚决执行到底的人;四条或者威胁四个方向,或者转向同一个方向的胳膊,不可避免地应该或者秘密地,或者公开地,或者通过坑道,或者通过战壕,或者用计谋,或者用武力,为自己打开一条通往他们希望达到的目标的道路,尽管这个目标被防卫得那么好,或者离得那么远。惟一的一件使达尔大尼央感到惊奇的事是,他的伙伴们都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却想到了,甚至想得很认真;他绞尽脑汁要给这股绝无仅有的、增大了四倍的力量寻找一个方向,他毫不怀疑使用这股力量,就能像使用阿基米德[1]寻找的杠杆一样,把地球撬起来。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敲门。达尔大尼央叫醒普朗歇,吩咐他去开门。
但愿读者别从达尔大尼央叫醒普朗歇这句话,推测出当时天已经黑了,或者天还没有亮。不!四点钟的钟声刚刚敲过。两个小时前普朗歇来向他的主人讨饭吃,他的主人用下面这句谚语来回答:“谁睡觉谁就是在吃饭。”因此,普朗歇是在拿睡觉来代替吃饭。
一个男子被带进来,他穿戴朴素,看上去像一个市民。
作为饭后点心,普朗歇很想听听他们的谈话,但是这个市民对达尔大尼央明确地表示,自己要和他谈的事很重要,而且绝对机密,因此希望能和他单独谈。
达尔大尼央把普朗歇打发出去,请客人坐下。
片刻的沉默,两个人互相望着,好像是为了初步认识一下,接着达尔大尼央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
“我听人说起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非常勇敢的年轻人,”市民说,“他完全有理由享有的这个好名声,促使我作出决定,把自己的一桩秘密说给他听。”
“请说吧,先生,请说吧,”达尔大尼央说,他本能地觉察到会有什么对他有利的事。
那个市民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下去:
“我的妻子在宫里给王后管理内衣,先生,她长得可以说是既聪明又美丽。在别人安排下我娶她为妻转眼就要满三年啦。尽管她只有一笔很小的财产,然而王后的持衣侍从,德·拉波尔特[2]先生,是她的教父,保护她……”
“接下来呢!先生?”达尔大尼央问。
“接下来!”市民回答,“接下来!先生,我的妻子昨天上午从她的工作间出来后,被人绑架了。”
“您的妻子是被谁绑架的?”
“我当然不知道,先生,但是我怀疑一个人。”
“您怀疑的这个人是谁?”
“一个追踪她已经追踪了很久的男人。”
“见鬼!”
“不过,请允许我对您说,先生,”市民继续说,“我相信在这件事里面爱情的成分比政治的成分要少。”
“爱情的成分比政治的成分要少,”达尔大尼央带着深思的样子跟着说了一遍,“您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把我怀疑的事告诉您……”
“先生,我提请您注意,我没有向您提出任何要求。是您找上门来的。是您对我说您有一桩秘密要说给我听。因此随您的便吧,您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不,先生,不,我看您是一个正直的年轻人,我能信赖您。我的妻子被绑架,我相信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什么恋情,而是因为一个地位比她高得多的贵夫人的恋情。”
“啊!啊!会不会是德·布瓦特拉西夫人?”达尔大尼央说,他想在这个市民面前显得自己对宫廷里发生的事十分了解。
“比她高,先生,比她高。”
“代吉荣夫人?”
“还要高。”
“德·谢弗勒兹夫人?”
“比她高,高得多!”
“那是王……”达尔大尼央停住说不下去了。
“是她,先生,”惊骇万分的市民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跟谁?”
“还能跟谁,如果不是跟那位公爵……”
“跟那位公爵……”
“是他,先生!”市民回答,嗓音低得更加听不分明了。
“您,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啊!我是怎么知道的?”
“对,您是怎么知道的?不要说一半留一半,否则……您也明白。”
“我是从我的妻子那儿,先生,从我的妻子本人那儿知道的。”
“她又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德·拉波尔特先生那儿。我不是对您说过,她是王后的亲信德·拉波尔特先生的教女吗?嗯,德·拉波尔特先生把她安置在王后陛下身边,好让我们的可怜的王后在像她那样受到国王的抛弃,受到红衣主教的侦察,受到所有人的背叛的情况下,至少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啊!啊!事情开始清楚起来啦,”达尔大尼央说。
“我的妻子四天前回来过,先生;她提出的工作条件中有一条是她每个星期得回来看我两次;因为正如我有幸向您说过的,我的妻子非常爱我,因此我的妻子她回来了,私下里告诉我,王后现在非常害怕。”
“真的吗?”
“是的。红衣主教先生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跟踪她,迫害她。他为了跳萨拉班德舞[3]的那件事不能原谅她。您知道跳萨拉班德舞那件事吗?”
“还用问,当然知道!”达尔大尼央回答,其实他一无所知,但是他希望装得了如指掌。
“因此,现在不再是仇恨,而是报复了。”
“真的吗?”
“王后相信……”
“嗯,王后相信什么?”
“她相信有人以她的名义写信给白金汉公爵。”
“以王后的名义?”
“是的,为了把他引到巴黎来,一旦来到巴黎,再把他诱进一个陷阱。”
“见鬼!但是您的妻子,我亲爱的先生,她怎么会卷到这件事里面去的?”
“他们知道她对王后忠心耿耿;他们的打算或者是迫使她离开她的女主人,或者是恐吓她说出王后陛下的秘密,或者是引诱她充当密探。”
“很可能,”达尔大尼央说,“但是绑架她的那个人,您认识吗?”
“我对您说过,我相信我认识他。”
“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红衣主教的一个亲信,一个死心塌地的走狗。”
“您见过他吗?”
“是的,我的妻子前一天指给我看过。”
“他有什么体貌特征,让人能够认出他来?”
“啊,当然,他是一个态度傲慢的老爷,黑头发,晒得黑黑的脸色,锐利的目光,雪白的牙齿,鬓角上有一道伤疤。”
“鬓角上有一道伤疤!”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还有雪白的牙齿,锐利的目光,晒得黑黑的脸色,黑头发,傲慢的态度;他正是我在默恩遇到过的那个人!”
“您说,他是您遇到过的那个人?”
“是的,是的,不过跟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不,我说错了,正相反,如果您的这个人就是我的那个人,反而会使这件事简单化了,我可以一下子报两个仇,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我不知道。”
“您对他的住处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一点也没有。有一天我送我的妻子到罗浮宫去,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好出来,她指给我看过。”
“见鬼!见鬼!”达尔大尼央低声咕哝,“所有这些都太含糊,不够明确;您是从谁那儿知道您的妻子被绑架的?”
“是从德·拉波尔特先生那儿。”
“他告诉您什么详细的情况没有?”
“什么详细的情况也没有告诉我。”
“您没有从其他方面了解到什么吗?”
“不,我接到过……”
“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我说出来是不是太不谨慎。”
“您又提这个了;不过我要提醒您,这一次您要后退已经有点迟了。”
“因此我决不后退,他妈的!”市民嚷了起来,他骂街是为了给自己鼓起勇气,“而且以博纳希厄的人格起誓……”
“您叫博纳希厄?”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这是我的名字。”
“您刚才说以博纳希厄的人格起誓!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不过这个名字我觉得挺耳熟。”
“有这个可能,先生。我是您的房东。”
“啊!啊!”达尔大尼央一边说,一边略微弯了弯腰行了个礼,“您是我的房东?”
“是的,先生,是的。您住到我这儿来已经有三个月,毫无疑问您忙着重要的事,忘了付我房租;我是说,我连一分钟也从来没有打搅过您,我想您一定注意到我的体贴入微。”
“当然,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达尔大尼央说,“请相信我对受到这样的厚待感激不尽;正如我对您说过的,如果我能够在什么事上对您有用的话……”
“我相信您,先生,我相信您,正如我刚才准备对您说的,以博纳希厄的人格发誓!我信任您。”
“那就把您已经开始对我说的话说完。”
市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达尔大尼央。
“一封信!”年轻人说。
“今天早上刚收到。”
达尔大尼央打开信,因为天色已经暗了,就走到窗前,市民跟着他。
“不要寻找您的妻子,”达尔大尼央念道,“等到不再需要她时,会把她给您送回来的。如果您为了找到她而进行任何活动,您必将完蛋。”
“说得很明确,”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威胁。”
“是的;但是这个威胁叫我害怕,我,先生,我不是一个军人,我害怕巴士底狱。”
“哼!”达尔大尼央说,“不过我呀,我也并不比您更喜欢巴士底狱。要是光动动剑的话,还可以。”
“可是,先生,在这件事上我原来就指望着您呢。”
“真的?”
“我看见不断有一些外表令人肃然起敬的火枪手围在您身边,并且认出这些火枪手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手,因此也就是红衣主教的敌人,于是想到您和您的朋友们一定高兴插手帮助我们的可怜的王后,给法座来一个恶作剧。”
“那当然。”
“后来我还想到您还欠着三个月房租,我从来没有向您提过。”
“是的,是的,您已经向我提到了这个理由,我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错。”
“而且我还打算在您赏光继续居住我的房子期间,我决不向您提以后的房租……”
“很好。”
“另外,如果需要的话,如果您目前手头拮据,当然这根本不可能,我打算奉送您五十个皮斯托尔。”
“太好了;这么说您很有钱了,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
“说得恰当些,先生,我生活还算富裕。我做服饰用品买卖积攒了一笔钱,大约有两三千埃居的年收入,特别是在著名航海家让·莫凯[4]的最近一次旅行里投资了一笔数目;因此,您也明白,先生……啊!……”市民叫了起来。
“什么事?”达尔大尼央问。
“在那边我看见了什么?”
“哪边?”
“大街上,您的窗子对面,那家人家的门洞里,一个裹着披风的人。”
“是他!”达尔大尼央和市民一同叫了起来,他俩同时认出了他们要找的人。
“啊!这一次,”达尔大尼央一边嚷着,一边朝他的剑跳过去,“这一次他再也逃不了啦!”
他从剑鞘里拔出剑,冲出了他的套房。
在楼梯上他遇到了来看他的阿多斯和波尔朵斯。他们避到一旁,达尔大尼央像一支离弦的箭从他们中间一穿而过。
“啊,您这是上哪儿去?”两个火枪手同时向他大声问道。
“默恩的那个人!”达尔大尼央回答;接着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达尔大尼央曾经不止一次向他的朋友们讲起过他与那个陌生人的冲突,讲起过那个美丽的女旅客的出现,那个陌生人当时很可能有一封重要的信件交给她去送。
阿多斯的意见是,达尔大尼央在斗殴中自己丢失了信:照他看来,一个贵族,根据达尔大尼央对陌生人的描绘,这只可能是一个贵族,一个贵族不会干偷一封信这种卑劣的勾当。
波尔朵斯则把整个这件事仅仅看成是一次幽会,不是一个夫人约一个骑士,就是一个骑士约一个夫人,结果被达尔大尼央和他的黄马的出现搅散了。
阿拉密斯说,这件事太神秘,最好还是不要深究。
因此他们根据达尔大尼央说出的几个字,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认为,达尔大尼央不论是追上他要找的那个人,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最后总会回到楼上自己的家里来,所以他们继续上楼。
他们走进达尔大尼央的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房东认为在年轻人和陌生人之间肯定会发生冲突,他害怕冲突造成的后果,根据他自己所说的性格作出的估计,认为比较谨慎的做法还是赶快溜走。
注释:
[1]阿基米德(前287—前212),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曾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确定许多物体的表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方法,并设计了多种机械和建筑物。罗马进犯叙拉古时,他应用机械技术帮助防御,城破时被害。据说他曾有过一句豪言:如果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起来。
[2]德·拉波尔特(1603—1680),18岁入宫充当法国王后奥地利安娜的持衣侍从,对王后十分忠心,王后与其弟西班牙国王反对黎塞留和路易十三的来往信件由他译成密码,并把密码译出来。被发现后,1637年关入巴士底狱,后被放逐到法国西部曼恩卢瓦尔省的索米尔城。奥地利安娜成为执政后,任命他为年轻的国王路易十四的随身侍从。留有回忆录,写得十分公正。
[3]萨拉班德舞,起源于西班牙,17世纪流行于法国的宫廷舞,舞曲庄严,速度缓慢而平稳。
[4]让·莫凯,法国旅行家,生于1575年,死于1617年后。原为法国宫廷药剂师,国王亨利四世准许他周游各国,要他为自己搜集可能搜集到的各种珍奇物品。从1601年至1612年他游历了非洲西海岸、圭亚那、摩洛哥、西印度群岛、巴勒斯坦,回国后担任皇家珍品陈列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