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若长河:中国古代铜镜的微观世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1928年盛夏的一场暴雨之后,河南洛阳东郊金村东北侧的田地出现塌陷,有人怀疑此处有古墓,用洛阳铲一探,果然发现了一座积石积炭墓,后来相继找到了另外7座大墓(图1-1)。盗掘时间长达三年容庚:《商周彝器通考》,哈佛燕京学社,1941年,10—12页。,所获精美文物数以千计,轰动一时(图1-2)。金村东北俗名“东城”,王道中曾说,民国十八年(1929年),自东城掘出大批古物,包括银、玉、铜、竹、木等不同质地。“银器多刻篆文,殊不可识,当系周秦时物。玉器多系玉杯、玉人,皆完好无瑕,湿润有光,古玩家称为前此所未睹。”其他尚有瓶、镜、酒樽、车饰、镶铗等,精妙绝伦,令人惊叹王广庆:《洛阳访古记》,《河南文史资料》23辑,内部资料,1987年,132—133页。。令人扼腕长叹的是,这些国宝级文物大多流落海外,散布于世界各地。

图1-1 金村大墓平面分布示意图(《洛阳故城古墓考》)

图1-2 金村大墓盗掘现场(《洛阳故城古墓考》)

金村大墓位于汉魏洛阳故城内城东北隅。8座墓自东向西,自北向南,呈有规律的分布。这些大墓墓道均位于墓室南端,平面呈“甲”字形。其中,在一号、五号、七号墓的墓道南端两侧,各陪葬一座马坑。学术界对于金村大墓基本概况及出土器物的了解,主要依据《洛阳故城古墓考》《增订洛阳金村古墓聚英》两部著作William Charles White, Tombs of old lo-yang, Shanghai:Kelly & Walsh,Ltd.,1934([加]怀履光:《洛阳故城古墓考》,上海别发印书馆,1934年).[日]梅原末治:《洛阳金村古墓聚英》,京都小林写真制版部,昭和十二年(1937年);《增订洛阳金村古墓聚英》,京都小林出版部,昭和十九年(1944年)。。前者收录11面铜镜,其中一面四乳双龙镜为汉镜,应予剔除。后者著录铜镜20面,其中7面与怀履光书中铜镜重复。再加上海博物馆藏一面传洛阳金村出土四虎镜,共计24面陈佩芬:《上海博物馆藏青铜镜》,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图1;本专题部分内容,引自霍宏伟《洛阳金村出土铜镜述论》,《洛阳博物馆建馆四十周年纪念文集(1958-1998)》,科学出版社,1999年,79—95页。

金村8座大墓出土铜镜形制多样,依工艺技术的差别,可分为一般工艺镜与特种工艺镜。一般工艺镜,即一次翻模成型、铸造而成的铜镜,共计15面。根据其镜背纹饰的不同,分为几何纹、禽兽纹及叶纹三类。几何纹镜包括羽状地纹镜、螭蟠菱纹镜各1面,龙虎连弧纹镜3面。禽兽纹镜有饕餮镜、兽纹镜各1面,三龙镜2面,四虎镜1面,山兽镜、四叶禽兽镜各2面。叶纹镜有八花瓣镜1面。

金村发现的一般工艺镜,从纹饰的题材内容方面来看,传统与创新并举。属于传统类的,如饕餮纹、蟠螭纹、龙纹、凤纹、云雷纹等。继承传统特点的铜镜以饕餮纹镜为代表(图1-3),其镜背纹饰为云雷纹地上以双线勾勒一对上下对称的饕餮纹。1978年,河北邯郸周窑村一号战国中期墓出土一面相同纹饰的铜镜,布局与河北易县燕下都出土的饕餮纹半瓦当近似河北省文管处等:《河北邯郸赵王陵》,《考古》1982年6期,604页,图一三。。日本泉屋博古馆珍藏一面同类题材的饕餮纹方镜[日]泉屋博古馆:《泉屋博古·镜鉴编》,便利堂株式会社,平成十六年(2004年),9页。,形制少见。具有创新性的一类,如山字纹镜中的狗与鹿等写实性较强的动物纹饰、新出现的植物纹饰八花瓣纹(图1-4)。中国先秦青铜艺术的风格,呈现出由商周原始宗教的神秘性,向着战国时期反映现实生活鲜活性方面转变的特点。

图1-3 传金村出土饕餮纹镜(《增订洛阳金村古墓聚英》,图版58)

图1-4 传金村出土八花瓣纹镜(沈辰供图)

特种工艺镜,即经过特殊制作、加工而成的铜镜,展现出较高的工艺技术水平。金村大墓出土的此类镜子有9面之多,有鎏金、金银错、嵌玉和琉璃、透空复合、彩绘等多项技术,甚至在一面铜镜上反映出几种工艺。最为突出的是镶嵌工艺的大量使用,就是将一种材料或若干种材料嵌入镜体,成为一个复合体,如金银错镜、嵌玉琉璃镜等。

金村出土的金银错铜镜有狩猎纹镜与蟠龙纹镜,均为圆形,圆钮座。金银错狩猎纹镜为半环钮,外饰凹面宽带一周,其外侧弦纹圈上向外等距饰以三片银色扁叶纹。钮座之外,饰以六组金银错纹饰。其中三组为错金的涡纹,还有三组不同纹饰,尤以骑士搏虎图最为著名(图1-5)。画面右侧是一武士,头戴插两根羽毛的鹖冠,身披甲,左手执缰,右手持剑,蹲在披甲的战马上,正向一只猛虎刺去。左侧的立虎作欲噬状,全身饰以斑纹。第二组为二兽相斗图,第三组是一只蹲立于扁叶之上、展翅欲飞的凤鸟。三组纹饰皆嵌以金银丝。金黄色卷缘,大部分被覆以绿锈。在镜钮、钮座、凹面宽带、镜缘等处均残存鎏金。镜面用含锡量高的白色青铜制成,与镜背成分不同,成为珍贵的复合镜。直径17.5厘米。现藏日本永青文库。李学勤曾进入该文库仔细观察了这面宝镜,镜体局部可见粘有织物片屑,这些细节在照片上不易辨别李学勤:《四海寻珍》,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 年,29 页。。美国堪萨斯城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收藏有传金村出土的金银错兽形器座残件[加]怀履光:《洛阳故城古墓考》,图版53—131;[日]梅原末治:《增订洛阳金村古墓聚英》,51—52 页,图版90。,怪兽身上多处饰以金银错涡纹(图1-6),与狩猎纹镜上的涡纹装饰手法相似。

图1-5 传金村出土金银错狩猎纹镜(《中国青铜器全集》16《铜镜》,33页)

图1-6 传金村出土金银错兽形器座残件(马麟供图)

将有关该镜1976、1998年发表的两种图片资料进行仔细比对,可以清晰地看到这面宝镜右下方镜缘残损修复前后的不同状态。从1976年的图像版本来看,右下方镜缘的裂缝呈弧线形分布,甚至还有残缺[日]熊本县立美术馆:《永青文库名品展:熊本县立美术馆开馆记念》,大冢巧艺社,昭和五十一年(1976年),彩版壹。。而在1998年的版本上,原有缝隙已被修复得完整无缺,天衣无缝,看不到任何瑕疵。

沈从文在《唐宋铜镜》一书收录的该镜图片下写了一段批注:“此镜为唯一有战国戴鹖尾冠骑士镜纹。彩图印于《战国铜器之研究》《古铜菁华》《世界美术全集·战国编》内,极精。日人仿图作成六寸大扁漆盒,极精工。”沈从文:《唐宋铜镜》,《沈从文全集》2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90页。鹖冠,即古代武士戴的插有鹖羽的冠。张衡《东京赋》:“虎夫戴鹖。”李善注:“应劭曰:……鹖,鸷鸟也,斗至死乃止。令武士戴之,取猛也。司马彪《续汉书》曰:虎贲(武)骑皆鹖冠。”(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三《京都中》,中华书局,2005年,59页。由此看来,让武士戴鹖尾冠是为了激励他们勇猛作战。

对于这面铜镜上的骑士搏虎图,沈从文认为可能反映的是“卞庄刺虎”的故事。“在先秦镜纹上表现人物,著名的只有两面镜子:一面是错金骑士刺虎镜,……第一面或用的是‘卞庄刺虎’故事,和宗教无关联。”沈从文:《镜子的故事》下,《沈从文全集》29卷,157页。卞庄,亦称卞庄子,因食邑于卞,谥号为庄,故名。他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著名勇士。东汉时避讳明帝刘庄,改名卞严。《论语·宪问》:“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62年,156页。《荀子·大略》:“齐人欲伐鲁,忌卞庄子,不敢过卞。”注云:“卞,鲁邑。庄子,卞邑大夫,有勇者。”(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等点校:《荀子集解》卷一九《大略篇第二十七》,中华书局,2007年,504页。

“卞庄刺虎”的故事,详见于《史记·张仪列传》。战国时期,韩、魏两国相互攻杀,久战一年仍未和解。秦惠王想出兵援助,询问于左右。恰好陈轸到达秦国,对秦王说,大王听说过卞庄子刺虎的故事吗?庄子欲刺虎,馆竖子制止了他,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觉得有道理。过了一会儿,两虎果然开始搏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刺虎之类也。”《史记》卷七〇《张仪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2301—2302页。后以此典故来指趁着两股势力相互争斗、两败俱伤之际,将其一网打尽。金村出土狩猎纹镜是目前发现的我国铜镜中最早的人物镜。湖北云梦睡虎地9号秦代墓中出有一面狩猎纹镜,两位武士手持剑盾与虎豹相搏成为纹饰的主体湖北孝感地区第二期亦工亦农文物考古训练班:《湖北云梦睡虎地十一座秦墓发掘简报》,《文物》1976年9期。

图1-7 传金村出土金银错六龙镜摹本(《战国绘画资料》,图版30)

金村大墓所出金银错六龙镜,为小圆钮,钮座外饰银错环带一周,上面等距饰六个圆点纹。以镜钮为中心,在主区旋转饰六条首尾交错的盘龙,其中三条金错龙沿镜缘呈逆时针方向旋转,等距分布,尾近钮座。另外三条银错龙围绕钮座,呈顺时针方向旋转,尾接镜缘。每一对缠绕的金银龙身体空隙处皆有一枚金错乳丁纹。镜缘有三枚金错和六枚银错乳丁纹,相间排列。每两枚乳丁纹之间,饰以金银错的钩连云纹。直径19.3厘米(图1-7)。此镜为法国巴黎古董商卢芹斋(C. T. Loo)之旧藏。

金村所见嵌玉琉璃镜是一面制作工艺别具一格的铜镜。镜为圆形,蓝色琉璃钮,钮上以一直径较大的白色目形纹为中心,左右各有一穿孔,外饰六组大小相同的椭圆形纹一周,其外套一红棕色间杂有黑色斑点的玉环作为钮座。座外以蓝色琉璃为地,饰以白色目形纹和由七个小圆点组成的花瓣形纹,分为内、外两圈。内圈有十二组纹饰,目形纹和花瓣纹相间绕钮座排列。外圈有十八组纹饰,每两个花瓣纹之间饰两个目形纹。镜缘嵌一饰有绹索纹的玉环。直径12.2厘米(图1-8)。此镜装饰独特,镜面已覆重锈。原存美国纽约温斯若普(G. L. Winthrop),现藏波士顿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Fogg Museum)。

图1-8 传金村出土嵌玉琉璃镜(梁鉴摄影)

有学者认为它没有镜钮,无法把持,故非铜镜。我曾对铜镜照片进行了认真仔细的观察,发现在镜中心同心圆的左右两侧,各有一穿孔,孔洞均打在两个蜻蜓眼之间,尽量不破坏同心圆的美观,且不引人注目。这两个穿孔应该是穿系绶带的,与镜鼻的作用相同。对照铜镜的五个基本要素,即形制、镜钮、钮座、主区纹饰、镜缘,该镜均已具备,这应是一面堪称上品的嵌玉琉璃镜。上海博物馆有一面美国收藏家捐赠的嵌玉绿松石钮变形龙纹镜,镜钮中央为一同心圆,其上、下各有三个冏纹,两侧各有一穿孔(图1-9)上海博物馆编:《镜映乾坤:罗伊德·扣岑先生捐赠铜镜精粹》,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42—43页。,与金村嵌玉琉璃镜钮布局完全相同,说明嵌玉镜已非孤例,在制作工艺方面有一些共同点。

图1-9 上海博物馆藏嵌玉镜(《镜映乾坤》,43页)

传金村出土的几面透空镜,分别藏于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国。四龙透空镜形制接近方形,环钮,圆钮座,周饰四个五边形饰。四条盘龙呈逆时针方向排列,瞋目,张口,伸舌,龙舌位于五边形饰一角之上。龙身为S形盘绕回环,龙尾卷曲于角隅,全身饰鳞纹。长9.2、宽9.1厘米(图1-10)。现藏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另有一面嵌石四兽透空镜(图1-11),藏于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yal Ontario Museum);两面三龙彩绘透空镜,被日本西宫黑川古文化研究所收藏。

图1-10 传金村出土四龙透空镜(马麟供图)

图1-11 传金村出土嵌石四兽透空镜(沈辰供图)

金村铜镜的形制,仅有两面方镜,其余均为圆镜。大多采用地纹衬托主纹的设计手法,主纹的风格分为两类:一类为写意,如三龙纹镜、四叶禽兽纹镜、彩绘四凤镜等,均以概括、简洁的手法表现出动物最主要的特点,强调动态美;另一类为写实,如金银错狩猎纹镜、三山三兽纹镜、四山四兽纹镜,以线条或浮雕的形式,细致刻画出人物、动物形象。

金村铜镜的构图巧妙,形式多样,大致可以分为四种形式。第一种铺满式,如羽状地纹镜、蟠螭纹镜及嵌玉琉璃镜,铜镜纹饰由某一种地纹或者是主纹与地纹相结合的形式出现;第二种旋转式,即铜镜主纹环绕钮座,呈旋转式分布。按照旋转方向的不同,可细分为顺旋、逆旋及顺逆互旋等三类。顺旋,就是铜镜主纹呈顺时针方向旋转排列,如四虎镜、山兽镜、四龙透空镜。逆旋,即铜镜主纹呈逆时针方向旋转分布,仅见彩绘三龙镜。顺逆互旋,即镜背主纹有两组,一组顺旋,另一组逆旋,相互交错,构成更加复杂的纹饰,以金银错蟠龙镜为代表。第三种对称式,即镜背主纹以镜钮为中心,对称分布。有左右对称、十字形对称及米字形对称等三类。左右对称即轴对称,仅见于兽纹镜。十字形对称,即以镜钮为中心,将镜背均分四份,上下左右对称,如饕餮镜、嵌石四夔透空镜、彩绘四凤镜。米字形对称,即以镜钮为中心,将镜背均分八份,有龙虎连弧镜、四叶禽兽镜等。第四种为三区式,也就是环绕镜钮,以三组相同纹饰将镜背分为三个大小相等的空间,分置三类不同纹饰,这种构图形式,在铜镜极为少见,仅有金银错狩猎镜。

金村铜镜的色彩,一般工艺镜呈现出的基本上是青铜绿锈的颜色,更为丰富的色彩大多体现在特种工艺镜上。由于其他材料在镜背上的叠加,使得铜镜散发出华美瑰丽的艺术之光。如金银错狩猎镜,以三组金黄色涡纹与白色银丝相间装饰,色彩绚丽,交相辉映。嵌玉琉璃镜则以蓝色琉璃为地,饰以多组白色目形纹、花瓣形纹,钮座与镜缘均为棕红色玉环,冷色调与暖色调交替使用,色彩搭配独具匠心,装饰手法新颖。


金村大墓发现的是一批战国铜镜,若继续上溯古代铜镜的历史,穿越春秋、西周,直抵商代。在商代晚期都城遗址河南安阳殷墟曾经先后发掘出5面铜镜。1934年,一座商代墓中发现了第一面铜镜,但存在较大争议。24年之后,高去寻发表论文,对“圆板具钮器”进行了探讨,从此确定殷墟所出这件器物为铜镜高去寻:《殷代的一面铜镜及其相关之问题》,《“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9册下,1958年,685—719页。。后来,妇好墓又出土了4面铜镜。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 年。

商代之前的夏代是否有铜镜,仍是一个未解之谜。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出过几件铜圆盘。1988年,有人提出:“洛阳偃师二里头遗址曾出土一件直径17、厚0.5厘米的圆形铜片,其上四边用61块长形绿松石镶嵌,中间用绿松石块嵌两圈十字形的图案,每圈均为13个,酷似今天的钟表刻度。这块圆形铜片很可能是上层人物使用的铜镜。”米士诫等:《洛阳铜镜艺术略论》,《洛阳出土铜镜》,文物出版社,1988年,1页。2009年,许宏归纳了学术界对这件圆盘状铜器的看法:“这类器物,有的学者认为属于早期铜镜,有的认为可能是与占日或律历有关的‘星盘’,或为某种法器。”许宏:《最早的中国》,科学出版社,2009年,177页。

出土该铜器的五区四号墓,位于偃师圪垱头村西北高地上。1975年,农民挖土时发现兽面纹玉柄形器、镶嵌绿松石圆形铜器各1件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二里头工作队:《偃师二里头遗址新发现的铜器和玉器》,《考古》1976年4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偃师二里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241、243页。。玉柄形器的形制别致,制作工艺精湛,纹饰雕刻复杂细腻,在该遗址发现的玉柄形器中堪称上品。这座墓属于二里头文化三期遗存的中型土坑竖穴墓,应是贵族墓无疑。

该墓所处位置位于宫城区西北,是墓葬集中分布区,发现有贵族墓。四号墓所出镶嵌绿松石圆形铜器(图1-12),从X光透视黑白照片来看,器为圆形,左右两侧及下部残损,左侧残损面积较大,右侧残损较小,整个器物看上去略有变形。器中心为一黑色圆形,向外分别饰两圈十字纹绿松石片。内圈十字纹较小,环绕中央圆形均匀分布,排列密集,残存11个,复原应该是13个。外圈十字纹较大,每一纹饰均位于内圈两个小十字纹之间,相间排列,残存12个,复原数应是13个。内、外圈的十字纹形制基本相同,均为横短竖长,内细外粗。边缘一周镶嵌长方形绿松石片,残存51块(图1-13),复原数为61块,大小相同,排列均匀,形似钟表刻度。这件铜器正面最少蒙有六层粗细不同的四种布,每平方厘米经纬线分别为8根× 8根和52根×14根,背面也有布纹痕。直径17、厚0.5厘米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偃师二里头》,255页。

图1-12 偃师二里头遗址五区四号墓铜圆盘(许宏供图)

图1-13 二里头遗址五区四号墓铜圆盘X射线片(许宏供图)

在作为铜镜的五个基本要素中,二里头遗址圆盘状铜器所具备的,除了镜钮目前无法通过X光显示之外,其他四个要素都有。具体而言,其形制为圆形,钮座略呈圆形,主区纹饰是内外两周十字纹,边缘是一周短直线纹。主区纹饰加上边缘纹饰,从整体来看,构成了由中心钮座向外的放射状分布。这种纹饰风格与已确认最早的齐家文化铜镜、较晚的商代铜镜纹饰布局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是,它仍然缺少一些我们想要知道的信息,如是否有钮?正面是什么样子?由于六层织物的包裹,让人无法知晓这些信息。所以说,二里头遗址出土镶嵌绿松石的铜圆盘是否为铜镜尚难以断定。

在二里头遗址的另外一座墓中出有一件圆盘形铜器。一部考古图录对这件铜器做了介绍,并称为“铜镜”,出土地点是二里头遗址“Ⅳ区硃3”,直径11.8厘米(图1-14)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博物馆洛阳分馆》,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33页。。它到底是铜镜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偃师二里头》考古报告中,位于六区的三号墓中,出土两件圆形铜器。其中一件器体较薄,两侧有对称的四个圆形小孔,三个孔背面留有残钉痕与木质痕,四周镶嵌绿松石片。直径11.6、厚约0.1厘米。比较器物黑白照片与图录中的彩色照片细部,发现两者的确为同一件器物。用铜镜的五个基本要素来衡量这件铜圆盘,差距较大,难以判定为铜镜。

图1-14 二里头遗址六区三号墓铜圆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博物馆洛阳分馆》,33页)

二里头遗址与金村大墓的空间直线距离大约只有7.8公里,在时间上却相差一千余年。金村出土的大批文物华美尊贵,如鹤立鸡群,傲视群雄。金村大墓出土的铜镜,是这个时代工艺技术的结晶,具有王者风范。它整合了当时最先进的工艺技术,引领了时代发展的潮流,成为那个遥远时代的巅峰之作。如此上乘之作为什么会出现在金村大墓之中呢?

这还要谈及金村大墓的国别及性质。在其发现之后的十多年间,学术界曾有争议,后逐渐赞同唐兰提出的“东周墓葬说”。在此基础上,1984年,李学勤对金村墓葬中出土铜器铭文进行了考证,得出的结论是:“金村墓葬群不是秦墓、韩墓,也不是东周君墓,而是周朝的墓葬,可能包括周王及附葬臣属。”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年,29页。李德方进一步提出,金村陵区应该属敬王至慎靓王,凡十一王的陵地李德方:《东周王陵分区考辨》,《洛阳古墓博物馆馆刊》1987年创刊号。。至于金村大墓中出土大量精美文物的原因,李学勤有一段话解释得非常透彻:


金村墓葬群是周朝的墓葬,说明了这里发现异常珍贵华美文物的原因。在中国古代,王室大墓的随葬品每每特别华丽,形制特殊,非其他墓葬所能比。这是因为王家的匠师有独特的工艺传统,也是王室政治地位的曲折反映。安阳殷墟的商朝大墓如此,金村的墓葬群也是这样。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29—30页。


需要指出的是,在怀履光《洛阳故城古墓考》收录的11面铜镜中,有一面四乳双龙镜,应属于西汉时期铜镜,并非战国铜镜。1985~1992年,山东淄博4座西汉早期至中晚期墓葬各出一面四乳双龙镜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鉴耀齐鲁: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出土铜镜研究》,文物出版社,2009年,190—191、358页。,与金村所出铜镜纹饰相似。对于这一问题,徐坚给出的答案是:金村器物群中明显包含了许多年代晚于东周的器物,或者年代在东周晚期,却是来自其他地区的器物。所幸考古学史情境为辨识金村器物群的混杂性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两周及中原地区东周和秦汉考古学资料的积累使金村能最终通过“减法”接近历史本真徐坚:《暗流:1949年之前安阳之外的中国考古学传统》,科学出版社,2012年,312页。


金村大墓出土器物群无疑是20世纪我国最伟大的文物发现之一。遗憾的是,它突然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遭到疯狂盗掘,然后迅速流向海外市场,星星点点分布于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馆当中。加拿大皇家安大略省博物馆收藏的金村文物数量名列前茅,这和怀履光有着很大关系。在一片声讨怀氏盗运大量金村文物于海外之余,冷静、理性地思考一下,在当时那种政局动荡、盗掘文物无人追究的大背景之下,即使不是怀氏,也会有其他人充当这个不光彩的角色。不管怎样,怀履光撰写了第一部有关金村大墓的著作,为后人留下了研究金村文物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金村大墓出土文物的流失是国人无法言说的切肤之痛,就像敦煌文书的损失一样,其价值无法估量。当我们今天来回顾金村大墓出土铜镜之际,不禁会生发出一点感慨,希望国人能永远铭记那段无法愈合的民族伤痛。